小武笑道,嬰君,我們名為上下屬,實如兄弟。我不妨告訴君,我經過廉察,江之推一夥在三輔為非作歹,計射殺無辜百姓五人,射傷幾十人,勒索都官財物數萬金,強搶奸汙民女數十人。犯案的賓客有兩三百,這次出來的隻有幾十個。我剛才故意摧辱他,不是沒目的的。大凡自恃有後台,驕橫不法的貴家公子,猝然被人摧辱,定會覺得是奇恥大辱,何況還當著他自己賓客的麵。我又故意扣留他兩個賓客以作拷掠,他一定憂懼我會拷掠出他的其他罪狀。羞辱不忿加上憂懼,將會促使他回去招集所有賓客,回到灞陵縣廷來篡取被我係捕的賓客。到時我將他們全部包圍,投降的,經案驗訊鞫,得其死罪後棄市;敢格捕的,皆當場射殺。哼,我可不會軟弱不勝任,我寧願腦袋不要了,也不願意被劾奏為這個罪狀,那豈非讓嚴延年嗤笑麽?

嬰齊大驚道,府君這樣做,事情就真鬧大了,江充一定會報複的。況且嚴延年舉薦府君,可能就是想讓你們兩虎相鬥,他漁翁得利。府君不可不察啊。

小武道,我嚴格按照天子律令辦事,有什麽好怕。況且看見奸賊而不能誅殺,不但沒有做人的樂趣,也違背了我為吏的初衷。至於嚴延年有什麽陰謀,我不在乎。孔子雲:“君子不逆詐,不臆不信。”100你快去征調縣廷現卒罷。

嬰齊歎了口氣,好吧。他接過符節,馳馬而去。小武召來檀充國,道,馬上將這兩個賊刑徒帶去灞陵縣廷,然後出個告示,說捕獲賊人兩名,寫清楚關押在什麽地方,向百姓反複宣讀。另外解去灞陵縣令印綬,下縣廷獄。

檀充國也不說什麽,領命而去。小武對郭破胡說,我們按轡徐行,就等著江之推來了。

他們在離灞陵縣邑北門不遠的樹林裏駐紮下來。大家心裏焦急,好不容易等到晡時101,太陽將落了,天色漸漸暗淡下來。果然遠遠看見大隊車騎向灞陵北門馳來。郭破胡喜道,府君妙算如神,他們真的來了。

小武微微一笑,驕橫的人總是罔顧國法的,哪知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們且等著,等他篡取了那兩個賊刑徒,立即讓嬰齊關閉邑門,我們再出去和縣廷衛卒前後夾攻,將他們全部翦滅。

江之推根本不知道自己掉入了小武彀中,回去的路上他越想越羞慚,在賓客麵前簡直抬不起頭來。有的賓客憂慮地說,公子,這個新任京兆尹果然囂張,既然天子都很信任他,我們就避避鋒芒罷。

是啊公子,兩位兄弟還在他手裏,要是被他嚴刑掠治,招供出我們其他的事,可就麻煩了。另一個賓客說。

江之推的心如被蟲子咬齧著一般,怒道,我回去告訴家兄,要那豎子的好看。不,我要馬上報仇,他拉了拉韁繩,大聲發令道,回去招集所有賓客,如果不救出他們,我們還有什麽臉麵在三輔地麵上混?

賓客們本來就是各地雲集在一起的無賴少年,平日作奸犯科,天不怕地不怕,如今聽到主子發話,當即熱血沸騰,對,要給那個鳥京兆尹一點兒顏色看看。回去把兄弟們都叫上,憑我們二三百人,攻破縣廷,應該不是什麽難事。

豈隻是篡取我們的人回來。這次要焚燒縣廷闕樓,以報受辱之恥。

江之推看見賓客們如此忠心耿耿,大為感激。一行人馳歸水衡都尉府,江充正巧不在府中,留下的奴仆看見三公子回來,馬上傳達江充的命令,不準江之推出去。可江之推渾身都被憤怒籠罩,哪裏聽得進去。他命令自己曆年網羅的所有奴仆賓客,攜帶武器弓矢跟他馳奔灞陵,日入時分,他們正好趕到了。江之推喜道,此乃天意助我成功,恰巧碰上天黑。

他們或騎單馬,或駕革車,向縣廷方向飛馳。天色微黑,正是縣邑準備宵禁的時刻,路上行人稀少。江之推大喜,為首的革車衝破木柵欄,輕易地抓獲了一個縣吏,訊問到今天新到囚犯的關押場所,一夥人當即湧了過去,衝垮了牢房,射殺了幾個縣吏,餘下的四散逃竄。他們打開牢門,將所有的囚犯放出,早上被抓的兩個賓客很快跑了出來。折騰了一會,這夥人心滿意足,準備罷歸。有幾個賓客想順便點燃縣廷闕樓,卻聽得鼓聲大作,兩邊射孔處冒出無數弓弩。江之推轉喜為驚,難道有埋伏?算了,我們回去。

他首先打馬飛奔,其他門客見主人無心戀戰,也就罷了。一夥人總共數百騎,跟著江之推呼嘯而出。剛出城門,隻聽得縣邑的懸門轟然一聲落下。江之推更加驚慌失措,這麽巧,恐怕不是什麽好兆頭。他邊馳馬邊遊目四顧,忽見城門兩旁呼聲如雷,亮起了大堆火把,那火光還在快速移動,看得出來,有很多人從四麵朝他們包圍而至。

江之推嚎叫道,我們上了那個豎子的當,趕快跑。他舉起馬策,狠刺了自己馬的屁股一下,那馬嘶叫一聲,騰越而奔,賓客們持盾圍著他,往長安方向疾馳。可是後麵鼓聲如雷,弓弦的響聲不絕如縷,箭矢如暴雨般潑來,他的賓客們時不時發出慘叫的聲音,有些賓客也回頭射箭,可是弓力似乎不夠大,顯見得對方還離得很遠。對方手中的是強弩,射程遠遠超過賓客們手中的擘張弓。江之推聽見賓客們的慘叫,心疼得要命,但也顧不了那麽多了,隻管悶聲策馬狂奔。等到跑出幾十裏,才發現身邊的數百賓客隻剩下了幾十個人。

公子,我們現在往哪裏跑啊?一個賓客滿身血汙,沙啞著嗓子發問道。

江之推喘息了幾下,愀然大發悲聲。賓客們看到往日不可一世的公子鬼哭狼嚎,紛紛勸道,公子不要這樣,來日方長,等回去請示了江都尉,再報仇不遲。公子切莫損傷了身體。

江之推大嚎道,都怪我,這麽多人,一下子都讓那豎子給害了,叫我怎麽能不悲傷。

賓客們道,公子,現在悲傷也沒有用,君子報仇,九世不晚,現在先考慮去哪裏躲躲才是。那豎子還在後麵追趕,要被他們追上,我們就真的全部死定了。

江之推歎道,也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現在天色已黑,長安城門關閉,我們是入不了城了。還是馳奔上林苑罷,那裏有我哥哥的水衡都尉官署。

賓客們雜然道,公子好主意,上林苑地方廣大,量他們一時也找我們不著,等到天明就好辦了。

幾十騎立即像閃電一般,馳入了上林苑,消失在茫茫暮色當中。

在他們身後,小武帶著大批跡射士緊緊追逐。跡射士都是經過專門訓練的士卒,擅長捕捉逃亡賊盜留下的蛛絲馬跡,比如車轍、馬蹄、腳印之類,而且他們都是從三輔現卒中精選出來的,身體強壯,能拉開一石半以上的強弓硬弩,每年的大試考核,尋常士卒發十二枝箭,隻要命中六枝就可合格;他們則規定要發二十四枝箭,命中二十枝才算合格。命中二十四枝則可賜休沐五日,不願休沐的則賜勞六十日。所以三輔射卒常常以奪得這種休沐權為榮。每當有天子明詔逐捕的豪猾大賊,久逃不獲,主事官吏就會請求征發跡射士逐捕。小武料到黑夜圍捕,有可能讓江之推一夥逃脫,早就征調一百跡射士以為準備。剛才他遠遠看見江之推的白虎軍旗飄揚,命令士卒集中目標齊射,隻是江之推的賓客太多,將他們的主子圍得鐵桶一般,而且也齊齊將弓箭持滿,向外狂射箭矢。等到縣尉指揮的強弩卒將賓客們射死射傷大半時,才發現江之推已經渺無蹤影。小武大怒,立即親自率跡射騎卒緊緊追逐。

他們追到一處岔路口,遲疑地停了下來。啟稟府君,賊盜可能逃入了上林苑。跡射校尉舉著火把仔細察看了一番,稟告道。

小武道,好,傳令立即逐入上林苑。

跡射校尉有點為難地說,府君,上林苑地域極為廣闊,宮館樓台不計其數,有許多還是禁地,沒有天子節信,是不能隨便闌入102的,否則都會處死。

小武道,我們不能闌入禁地,難道那江之推便能了?如果他敢闌入,也是死罪,反而用不著我們費心。當前之務,就是要找到那豎子的蹤跡,不能白白讓他逃了。

可是上林苑有水衡都尉的官署,如果他逃進去,就麻煩了。那是江都尉的老巢,有不少衛卒守候的。跡射校尉拉著韁繩,遲疑不發。

小武不悅道,天子拜本府為京兆尹,恩許一切得便宜從事。今校尉君遮遮掩掩,遲疑不發,何解?漢法,即便是丞相府藏有賊盜,長安令也可率縣卒突入逐捕,何況本府乃中二千石長吏,奉天子明詔,突入水衡官署有何不可?校尉再有猶豫,不怕被劾奏為“逗橈不進”嗎?

跡射校尉趕忙在馬上揖道,明府息怒,臣等隻想考慮周全一些,以免明府將來因此獲罪而已。既然天子恩準,明府下令,臣等安敢不進。說著趕忙打馬前驅,箭也似的射了出去,心裏暗呼,僥幸,這新任長官如此剛斷,出了問題,我等也沒有什麽大罪。小豎子畢竟還是年輕啊。

小武道,諸君聽著,賊盜現在闌入禁苑,騷擾宮館,罪不容赦。諸君且跟隨本府逐捕,銜枚而行,不可喧嘩驚擾衛卒,違者斬首。

大群士卒跟著他,突入上林苑門。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裏,跡射校尉圈馬回頭,向小武報告,府君,賊盜蹤跡突然消失,大概就躲在前麵幾十丈遠的宮館中。

哦,小武道,前麵是什麽宮館。

跡射校尉道,就是以前的昆明觀,今年剛剛改名為豫章觀。

小武喜道,真乃天意,本府是豫章人,這賊徒闌入豫章觀,那不是進了本府的老巢麽,看來這賊徒是死定了。觀名是今年才改的,正應了今天的事。諸君,給我齊驅並進。

江之推一夥的確藏在豫章觀中,他們的馬實在跑不動了。豫章觀衛卒都認識他,上林令的治所就在豫章觀,而上林令本身又是水衡都尉的屬官,見了江之推自然是喜笑顏開,噓寒問暖,隻是很奇怪江之推身上華美的衣服為什麽會那樣肮髒,臉上又是那麽狼狽,而且身邊的隨從們也一改以往鮮衣凶服的驕橫模樣。於是驚道,公子難道碰上賊盜被打劫了,怎麽會弄成這樣子?

江之推怒道,什麽賊盜吃了豹子膽,敢剽劫本公子;又有什麽賊盜能將本公子的賓客奴仆數百人射殺到隻剩幾十人?他一向作威作福慣了,這個時候,還在上林令前發怒,好像是人家讓他受了委屈。

上林令早就忍受慣了江充的作威作福,雖然被罵得莫名其妙,卻也不敢稍有不滿。他連聲安慰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有什麽事情慢慢說。天大的事,即使下吏無能為力,難道江都尉也對付不了嗎?普天之下,就不可能存在難倒江都尉的事。公子請暫且在此歇息,沐浴進食,再作打算。不過他嘴上雖是這樣說,心下也是大駭,敢於將眼前這個驕橫的豎子搞得這般狼狽,那人的才具膽識一定非同小可。聽他說手下賓客竟被射殺殆盡,天啊,那是誰,除了皇帝,他再也想不出任何人有這樣的膽子。

江之推餘怒未歇,心裏也暗暗後怕,媽的,那個叫沈武的小豎子果然凶殘,比我兄長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怒道,明日我就要告訴家兄,發水衡現卒和都尉府衛卒,擊滅這個小豎子……說著他突然據地大哭道,可憐我那些賓客啊,搜羅了好幾年的人才啊,一夜之間就被這個小豎子幾乎殺光。不族滅了他,本公子難消心頭之恨啊……

上林令皺起眉頭,暗想,這公子如果不是白癡,就是把朝廷的政事看得太簡單了。原來逐捕他的是京兆尹,我說呢,如果沒有相當裝備的士卒,怎麽敢攻擊數百名全副武裝的賓客。你向你哥哥哭訴,他難道就敢征調水衡衛卒去攻擊京兆尹麽?你以為那是你們的私卒啊,想調來打誰就打誰。估計江充最大的可能也就是奏報皇帝,將京兆尹免職罷了。他這樣想,嘴巴上還是不停地安慰,公子息怒,有江都尉在,天大的事也能消弭。公子暫且好好休息,等天明再說。

他剛說完這句話,就聽得遠處馬蹄聲雜遝,好像有大隊車騎馳入的樣子。上林令臉色一變,道,來人,去闕樓上眺望,外麵好像有動靜。

屬下答應了一聲,就往外跑。這時外麵隱隱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江公子,快出來受縛罷,否則本府就命令士卒闖入了。

江之推臉色大變,剛才囂張的神色喪失殆盡,他一下子從地上躍起來,死死攥住上林令的衣袖,幾乎要將其衣袖扯下來。他急促地說,是沈武那豎子追來了,現在該怎麽辦?該怎麽辦?

上林令心裏暗笑,真是沒吃過苦頭的貴人,平時囂張得像老虎,碰到點挫折立刻就成了驚弓之鳥。他勉強安慰道,公子勿慌,下吏先上闕樓察看。豫章觀椒唐殿是天子曾經駕幸之地,除本觀衛卒之外,任何人不得擅入。實在不行我們就躲進椒唐殿,量他也不敢強攻。

江之推終於變得謙卑了,連聲道謝,好好,有勞賢令了。有勞賢令了。

上林令跑上闕樓,但見樓下已是火把通明,大概有數百士卒聚集,有的持戈,有的握弩,有的執盾,但都鴉雀無聲。迎麵一輛革車,一個青年男子站在上麵,憑軾仰麵喊道,請賢令出來說話。

上林令道,下吏就是上林苑令,明府深夜闌入上林苑,可有詔書?

小武道,本府不才,天子過聽旁人推譽,以為善於治劇103,詔書新拜守京兆尹,恩許一切得便宜從事,無他詔。

上林令道,無詔書不得闌入上林苑,請明府率車騎退出。豫章觀有天子駕幸殿堂,闌入者無論公卿皆斬,明府好自為之。

小武不悅地回答,天子殿堂,更不是伏藏奸宄之所,賢令若一意徇私,不肯交出賊盜江之推,廢格天子明詔,本府絕不善罷甘休。

上林令道,明府莫怪。下吏奉律令辦事,若無他詔,任何人不得闌入上林禁苑。

哼,小武不耐煩了,喝道,你一個六百石長吏,不知道廉潔奉公,為聖天子分憂,卻一意曲迎上司,招納亡命奸宄,還敢在本府麵前假裝正直。來人,聽本府號令:上林令廢格天子明詔,按律令可以當場格殺,有誰先給我先射殺了這個汙吏。

郭破胡應道,讓下吏來。他踏上一步,迅即張弓搭箭,持滿,右手指一鬆,箭矢急疾飛上闕樓。上林令大驚,趕忙低頭伏在堞下,大喊道,反了,給我閉緊觀門,死死守住。他跌跌撞撞地跑下樓,來人,誰去都尉府報告江都尉。他一邊跑一邊狂呼大叫,那豎子真是瘋了,竟敢下令進攻。

掾屬們都為難地說,夜深宵禁,長安城已經緊閉,怎麽進城去都尉第宅送信呢?

江之推更是麵如死灰,帶著哭腔道,賢令快想想辦法,要不然帶我去椒唐殿躲避罷。

上林令沉思了一會,歎道,隻有如此了。他命令屬下,我帶江公子去椒唐殿,你們給我拚命守住,拖到天明,重重有賞。明日江公子還可以奏上都尉,大大提拔你們。說著,他急急拉著江之推轉過西邊複道,數十個衛卒和賓客手握武器,緊緊跟隨在後。

他們爬上椒唐殿闕樓的攻亭,緊閉大門,個個額手稱慶,大鬆了一口氣,覺得終於逃脫一劫。江之推驚魂稍定,嘴裏喃喃地把沈武的幾十代祖宗全部罵了個遍。上林令見他這麽緊張,討好地說,公子且安心,借那沈武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闖進椒唐殿,這可是皇帝駕幸過的,有詔書,非上林令長官屬,有敢闌入者全部處死。說著他用手指著殿中央的一個大鼎,公子可以自己看,那上麵刻有詔書。

江之推走近那個大鼎,鼎的內側上果然有陰刻的扁形繆篆,他對篆書不熟,問上林令道,你給我念念。上林令看了江之推一眼,手指著那幾行字,依次念下去:

製詔丞相、禦史:昔賈生有雲,投鼠猶且忌器,況天子之所禦幸乎?朕甚嘉此言,其賜椒唐殿璽書,自今以來,非有詔及上林令官屬灑掃,敢闌入者,皆當以“大不敬”,棄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