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念完,賓客中有人驚道,我們公子並非賢令官屬,豈不是也在“大不敬”之列嗎?江之推也跳了起來,是啊,如果沈武那豎子奏上皇帝,我等照樣死定了。

上林令歎道,現在是無可奈何了,先躲過這一劫,明天的事隻有靠令兄江都尉去處理。皇帝如此寵幸都尉,一定會特下詔書赦免公子的。

聽到上林令這樣吹捧,江之推的傲氣又開始恢複在臉上,他哼了一聲,的確,隻要讓我哥哥知道,沈武那豎子死定了……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就聽得遠處腳步雜遝,弓弦頻響,慘叫聲不絕,大概兩邊發生了激鬥。接著亂七八糟的腳步聲向著椒唐殿方向行來,越行越近,終於在門外停住了。接著,那個討厭的聲音又在殿外響了起來,江公子還是出來受縛罷,如果老實出來受縛,係於詔獄,有幸碰上逾冬的大赦,一樣可以毫發無損。令兄是皇帝寵臣,說不定皇帝還會專門下詔書赦免你呢。

江之推怪叫一聲,這豎子又追來了,賢令你說怎麽辦?

上林令強自鎮靜,道,公子放心,此處他絕對不敢進來,久聞此豎子精通律令,這個利害關係他不會不知道。

但願,江之推大口喘著氣,但願他不會進來。

外麵的聲音繼續傳來,公子再不出來,本府就下令強攻了。公子沒有詔書,妄自進入椒唐殿,罪當棄市。不過公子並非官吏,也許不知道椒唐殿的禁令。律令:斷獄,有“故為”和“不知而為”的區別,知道律令所禁而故意犯之者棄市;不知而犯者,髡鉗為刑徒。現在我告訴了公子,椒唐殿是禁地,公子再不出來,就是“故為”;如果及時出來,頂多是髡鉗為刑徒了。孰重孰輕,公子當自有考慮。

江之推嚇得麵無人色,大叫起來,你說的是真的?好好,我出來,我受不了了。他現在已經嚇破了膽,今天是個倒黴透頂的日子,從上午被淩辱以來,就一直逃亡,沒有片刻安定過。現在他隻求能夠歇息一會兒,再也不想多考慮什麽出去與否的利弊。他披散著頭發,邊呼邊往樓上跑去,上林令緊緊跟在其後,心裏暗暗叫苦,這該死的沈武當真狡猾,頗懂縱橫之術,一番話說得頭頭是道,可是實際上怎會那麽簡單。如果這時出去,江之推哪裏還有命在;退一步說,即便他可能真的沒事,自己這顆腦袋卻一定保不住。自己可沒這麽好命,有一個尊貴的同產哥哥護著。為今之計隻有等到天亮,江充率人來救,才有希望解脫。他急忙追上江之推,拉住他的袖子,勸道,公子切莫聽他的,現在出去一定會被他當場格殺,你看這豎子氣勢洶洶,哪還肯花時間給你訊鞫論報104。

小武這時正站在椒唐殿下的車中仰視,望見江之推露了個頭,一下子又不見了,接著又是長時間的沉默,他頓時猜到了是什麽原因,江之推已被自己說動,本想出來,可是被上林令攔住了。他低聲對郭破胡道,等上林令再探出頭來,即刻給我射死他。

上林令猶自在上麵色厲內荏地叫道,明府自己清楚,椒唐殿乃是禁地,敢闌入者腰斬。我勸明府還是回去,等天明江都尉來處置罷。他也實在說不出什麽更多的理由了。

小武道,既然是天子駕幸之地,那不如這樣,本府就率士卒在此坐待天明,等江都尉來罷。

上林令聽小武這樣說,心裏稍定,雖然這豎子不肯走,但隻要不來攻,就謝天謝地了。他坐了一會兒,心裏又隱隱有些不安,聽得下麵半天沒有絲毫動靜,畢竟頗為好奇,就偷偷探出小半個身子來,想窺探窺探虛實,突然聽得弓弦嗡的一聲,知道不妙,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一枝三棱箭鏃的羽箭射入了他的前胸,貫背而出。他睜大了失神的眼睛,吐出一口血,慘叫一聲仰麵栽倒。後腦勺碰在殿柱上,發出低沉的聲音。

江之推正在他身旁,見狀大驚,突然狂呼一聲,跳了起來,他這回真有點兒嚇傻了。幾個賓客也隻好跳起來,死死拉住他。小武立即大聲道,給我全部射殺。登時箭矢如雨,江之推身中數箭,可能射中的不是要害部位,他猶自掙紮著,往前張撲。撲通一聲,他健壯的身軀掉下闕樓,像個米袋子一樣,沉悶地摔在椒唐殿的台階下,身體內骨頭折斷的聲音清晰可聞。

看見江之推中箭摔下,樓上餘下的賓客和衛卒們都傻了。小武揮劍道,好,諸君且停止攻擊。他仰首向樓上道,諸位豫章觀衛卒,乃被長吏詿誤,自身無罪。現首犯已死,你們不要再頑抗了,趕快將餘下賊盜逮捕,本府將視你們為將功折罪。

那些衛卒們呆了一呆,馬上反應過來,立即答道,多謝府君寬大,臣等遵命,請府君稍候。說著他們大喊道,賊盜們快快受縛,府君已經發令,否則我等不客氣了。

未死的賓客知道抵抗下去也無濟於事,再說主子已死,縱然表現勇猛也無人欣賞,現在投降,說不定還可得減死一等論,於是趕忙答應,將武器全部扔下,被衛卒們魚貫帶下樓來。

小武道,將賊首江之推的首級斬下,明日懸掛在京兆尹府門前的桓表上,現在諸君且隨本府暫回灞陵縣廷,等天明回長安城再議。他仰望著椒唐殿的宮門,突然想起了什麽,臉上的神情有一絲黯淡……

一行車騎隆隆駛出上林苑,朝灞陵縣廷方向馳去。

江充在第二天早上聽到噩耗,驚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下。你……你有沒有搞錯?他的聲音顫抖,真的……真的是三公子被害?

那掾史吞吞吐吐地說,這個,絕對……絕對不會錯。現在三公子的首級正懸掛在尚冠裏,上書:水衡都尉江充之惡弟首級在此。此事轟動了整個長安城,尚冠裏的名公巨卿現在齊聚在京兆尹府第前,長安百姓也有數千人聚集觀看。他差點兒還想說,圍觀的百姓們都喜笑顏開,轟然叫好,但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啊,江充眼一黑,差點沒有暈過去。這可是他惟一的同產弟弟,當年他從趙國逃出,父母和同產兄弟幾乎全被趙太子劉丹以妖言惑眾罪判處棄市。當時江之推正好不在家,躲過這場禍患,後來聽得江充富貴,也逃往長安投奔。是以江充對這個惟一幸存的弟弟疼愛有加,比自己的親生兒子還要縱容。沒想到一場富貴如泡影,落得個懸首長安市的下場。先前他雖然對小武不買自己的賬感到惱怒,但料想他萬一碰上江之推,最多也就是折辱一下,卻沒想到他竟然將弟弟當場格殺,而且顯然是有預謀的屠殺,跟隨的二百多賓客被射殺殆盡,餘下的幾十個也係在京兆獄,生還機會極微。現在京兆尹府第前掛上了近兩百個首級,其中排在最前的兩顆就是江之推和上林令。人死了還不夠,還要受他折辱。江充深吸了一口氣,他現在才發現自己犯了個極大錯誤,而且永遠無法彌補。他太高看自己的權勢,太低看小武的膽魄了。他就這樣躺在地下好半晌,都忘記了自己在下屬麵前起碼的體麵,腦子裏一時是弟弟的影子,一時是小武的麵孔,悲恨交織,不知是什麽滋味。

都尉君,一個掾吏覺得看不下去了,臣以為,我們現在該想著處理後事了。京兆尹官署的文告,宣布首級示眾三天,即可由親屬領回安葬。也就是說,後天我們可以收回三公子的遺體,現今棺槨和木炭、葦草等蒿裏105用物都沒有任何準備,是否先安排一下?

江充兩眼失神地看著他,突然尖叫了一聲,預備什麽?你他媽給老子滾,老子養你們這幫人,難道就是用來辦理喪葬的?如果不將那豎子斬了給弟弟陪葬,老子絕不發喪。來人,招集都尉府長史、主簿,製作文書,劾奏沈武。你們趕快給我想辦法搜集他的罪狀,倘若今天晡時之前沒有給我想出適當的可以讓他死的律令,我將你們全都斬了。

掾屬們臉色慘白,隻有答應一聲,出去召長史等人。過了一會兒,長史和主簿都匆匆趕到,這時江充的神誌已經清醒了不少,他見了二人,怒道,事情你們也知道了,你們有什麽辦法,可以劾奏沈武?

其實長史一大早得到這消息時,心裏極為煩惱,他知道現在得趕快替上司想出一個報複的辦法,否則自己的日子不會好過。所以他匆匆起床,就邀集主簿等一些掾吏,奔赴上林苑豫章觀察看情況。他們爬上椒唐殿攻亭,隻見到處都是血跡,在椒唐殿上來回轉了無數圈,苦苦思索,想著怎麽向皇帝報告這件事。固然,可以劾奏京兆尹殘賊不仁,深夜闌入上林苑;但這樣的劾奏幾乎沒有什麽殺傷力,事件的起因他們已經了解得很清楚,是因為江之推的賓客摧辱灞陵縣廷,射傷縣吏,勒索酒食財物。京兆尹按律令係捕為首賓客二人,而江之推罔顧國法,率賓客執甲兵武裝攻擊縣廷,篡取囚犯,這才被京兆尹率射士擊滅。雖然從整個事件的前因後果的確可以看出小武有所預謀,但按照以往酷吏的一些做法,他這樣也並不特別過分。隻不過他預謀挑選江充發難,有些膽大包天罷了。如果是尋常官吏碰上江之推,肯定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上上下下巴結江充還愁沒機會,哪個會特意和他作對呢。

他們像拉磨一樣來回走著,一籌莫展,焦躁不安,突然長史一抬頭,看見攻亭上的箭孔,心頭一亮,喜道,我有辦法了。

主簿也停住腳步,轉憂為喜道,什麽辦法?

長史道,律令:闌入天子禁地者腰斬,不身入而敢以刀兵擊中禁地殿門者,與同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