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簿茅塞頓開,是了,這椒唐殿門上血跡斑斑,箭孔密布,自然是沈武下令射中的。椒唐殿乃天子駕幸地,射中椒唐殿殿門與射中未央、長樂、建章殿門同,都是大逆不道的罪名。當年酷吏減宣率吏卒逐捕賊盜,射中上林苑蠶室門,天子下吏簿責,減宣當即自殺謝罪。太好了,現在我們可以劾奏他大逆不道。大逆不道罪可輕可重,輕者腰斬,重者族誅。總之,沈武這條命是絕對保不住了。
長史道,正是這樣。沒想到沈武律令精熟,號稱天下第一,今天也免不了有疏忽之處。諺語說,以什麽技能謀生,常死於彼項技能。誠哉斯言!
兩個人的眉頭都舒展了,主簿笑道,淹死的都是會水的,這也是有天命啊。我們即刻馳奔水衡都尉府,江都尉如果宣召而我們不在,會很麻煩的。
他們剛趕到都尉府,江充果然派吏宣召,長史進見,胸有成竹地將想法一說。江充激動道,好,趕快將文書寫好,我立刻去丞相府,叫上丞相長史和我共乘疾傳奔赴雲陽縣,大概今天下午就可趕到甘泉宮,我要親自麵見皇帝,劾奏逆賊沈武。
而此刻在明光宮,皇太子劉據滿麵春光,他對少傅石德說,我已經派人去未央宮覲見皇後,報告這一消息。沒想到果然不出少傅所料,沈武如此摧折江充,江充必定會想辦法報複,暫時不會急著治理巫蠱,亂捕好人了。
石德低聲道,太子所見極是,江充的奸謀拖得越遲越好,時間一長,皇帝也許就看穿了他的奸謀。
他這最後兩句有點兒言不由衷,實際上石德想說,皇帝在甘泉宮養病,隻要拖到他駕崩,江充就死定了。不過想到自己身為太子少傅,平日職責就是以聖賢之言教導太子,責任重大。如果太子有事,自己也將被劾奏為無良言嘉謀勸導太子,任少傅不稱職,判處腰斬。也正因為如此,在任何情況下,他絕不能對太子宣揚什麽等待天子駕崩這類話。侍君如侍虎,治天下者不計私恩,雖說皇太子秉性仁厚,這時惶急之下讚同自己的觀點,難保將來即位後想起自己這番話而不悅。為朝廷吏,任何時候都要萬分謹慎。
劉據道,我們一定要盡最大努力,不讓江充輕易除去沈武。皇後當年深怨沈武,認為都是因為他的告狀導致兩位公主死難。我當時也勸慰她,這是漢家製度使然,不能怪罪沈武——據說江充帶著丞相長史,中午已經奔赴雲陽甘泉宮,向皇帝哭訴去了,少傅君覺得結果會如何?
石德道,臣分析了一下,事件本身是江充不直。但是沈武的確有預謀屠殺以立威的嫌疑,如果劾奏得當,至少要被免職,性命卻是無礙。隻是聽說江之推被殺是在上林苑豫章觀椒唐殿,椒唐殿是禁區。如果吏卒射中殿門,按律令,沈武會被判大逆不道,那就一定沒命了。
嗯,劉據皺了皺眉頭,長吏們都隻知道以殺伐立威,真是無可如何。不過皇帝在甘泉宮,無法召會群臣,會不會讓尚書直接下詔兩府,係捕沈武呢?
石德道,臣以為沈武也不是傻瓜。他一定也早派人馳往甘泉,麵奏皇帝了。江之推橫行不法,吏民上書告狀者甚多,加上他假借衛尉軍旗,闌入上林苑,勒索三輔諸陵縣,射傷縣吏,折辱天子長吏,這些都不是輕微的罪行。皇帝一向英明,定會覺得沈武能幹,敢於侵辱權臣。臣待罪轂下多年,體會皇帝治天下,一向擅長平衡諸吏勢力,最嫉結黨營私。倘若沈武沒射中殿門,這次一定是江充白白倒黴。正因為皇帝心裏會欣賞沈武,而又不好公然以私恩赦免他,所以依臣之見,天子這次一定是製詔禦史:與丞相、禦史、中二千石、侍中、諸吏議。
劉據道,有道理,既然皇帝不肯自己表明意見,而推給群臣議,那一定是希望群臣輕判了。不過我們也幫不上什麽忙,現在和我們親密的大臣,官居中二千石的隻有任安,任安為人一向猶疑不斷,到時未必敢參與廷議,幫沈武說話。
殿下放心,石德道,這次推薦沈武任京兆尹的是嚴延年,嚴延年和禦史大夫暴勝之、侍中禦史中丞靳不疑關係密切,倘若沈武得罪,按照《置吏律》,舉薦人不當,將坐免職。嚴延年為了保住自己的職位,一定會堅定站在沈武這邊。暴勝之和靳不疑等禦史大夫寺的人,不想看到丞相府坐大,也會站到沈武一邊。因此,臣的預測是,沈武不會有事。隻要他不倒,就可以牽製江充的勢力,江充想侵害我們的奸謀將會被迫推遲。
劉據仰天長歎道,少傅分析得當,看來我等可以苟延殘喘了——沒想到我立為太子三十多年,今天竟如此熱切地祈望一個小吏來幫我保住位置,就算日後得為天子,想來豈不羞愧?儒術固如是乎?早知道,不如去學老子、申、韓。
石德也歎道,太子殿下且莫傷心,這都是命中之數,想那江充也風光不了多久了,他的所作所為,已經弄得天怒人怨。
劉據道,總之我們還是要做好準備。他低下頭沉思,這時使者敲門進來,稟告道,臣剛才去未央宮報告皇後,皇後甚為喜歡,不過叮囑太子切切不可輕舉妄動,要裝出對這件事置身度外的樣子,絕對不能表現得支持哪一方,以免讓皇帝生疑。
石德道,皇後見事甚明,我們且作壁上觀罷,最好他們兩敗俱傷。
小武此刻也正在府第裏焦慮不安,他不停地喝著酒,兩眼失神。劉麗都坐在他對麵,關切地說,武哥哥,你當時也的確欠思量,何必那麽衝動?射中殿門是重罪啊。你一向律令精熟,怎麽竟然沒想到這個麽?
唉,小武歎道,我現在才明白,在有些時候,理智是絲毫不管用的。我何嚐不知道律令,隻是等做過之後,後悔已經晚了。
劉麗都低首道,如果能不離開南昌縣該多好……不,在哪都一樣。像武哥哥這樣的脾氣,到哪都不行,永遠是得罪人。隻不過這次格外麻煩罷了。
小武看見她蹙著眉頭,眼中隱隱似有淚痕,心中一陣難過,腸中更是車輪百轉,他安慰道,妹妹也別太擔心。當初妹妹不也是脾氣倔強的麽,怎麽現在這樣懂得瞻前顧後了。
嗬嗬,劉麗都苦笑了一下,當初我還真的自以為比你倔強呢。我是不願呆在宮裏,不願呆在廣陵,那樣我覺得窒息。自從母親走了,我就愈發這樣覺得。我希望能出去透透氣,不管外麵有多危險,我也認了。我不願意活著痛苦,我父親是個無能的人,他竟然喜歡那樣無能的庶弟。我見到他們就會抑製不住地鄙夷……你不了解,人生是多麽漫長……可是,自從認識你,我覺得人生並不漫長,相反非常短促,非常美好。更何況我現在嫁了你,往日侵擾我的不安竟一下子都消逝了。武哥哥,你不知道你對我的影響有多麽的大?
小武抓過劉麗都的手,將她攬在懷裏,喃喃地說,妹妹,對不起,我做事沒考慮到你的感受,要是連累了你,那我可真百死莫贖。他的嘴唇吻著劉麗都耳朵下麵的鬢發,她身上的體香直透入鼻孔。他有些迷醉了,不由得愈加惶惑起來,淚水不由自主地溢滿了眼眶,吧嗒吧嗒直往下掉。這時他才恍然驚異,其實自己並非是一個徹底做酷吏的料,因為他並非那麽一心奉公,他內心的大部分,已經被這個女子占據了。他覺得自己愛極了懷抱裏的這個女子,離開了她,日子可真的無法想象。他淌著熱淚,手臂把這女子摟得更緊了,似乎夢囈似的在她耳邊說,妹妹別擔心,事情未必有所想的那麽糟……我當時對他的囂張真是恨極,還有那上林令如此曲迎枉法……我真是恨極……我希望再有機會……我絕對不會這樣做,為了你……我絕不能這麽輕率……
武哥哥,你哭了,別自責了,劉麗都感到背上一陣陣溫濕,勸慰道,我知道你的脾氣永遠是改不掉。你看見奸佞之人,一定要誅除之而後快。武哥哥,事情也沒有什麽,如果你有不諱,我也不想獨活。能和你在一起這麽久,我已經非常滿足。
小武環住心愛妻子的纖腰,道,有你這句話,我不知多麽欣喜。可是我要你答應我,即便我有什麽不諱,你也要好好活著,你如此年輕,如此美貌,我怎麽能耽誤你……唉,想我當初為小吏時,何曾料到有今日的榮寵。那時候想,其實人生一世,真如電光之一瞬,不能快意恩仇,與螻蟻何以異?不過,現在我不這樣想了,我不能離開你,更不想連累你,真想和你安靜地過一輩子,我們生兒育女,快樂地生活。可是,在這個世界上,能做到嗎……他的聲音愈發低了,不,我不會有事的,這次射中殿門,主要還在於一意捕賊,和尋常的大逆謀反不同。況且你是宗室,這樣的獄事不會連坐並誅——給我生個孩子罷,不讓我沈氏絕後,祖宗不得血食,我很感激你……
劉麗都道,武哥哥,你能這樣想真好。我以前很喜愛你的幹練敢為,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才愛上了你。我自己也沒料到自己的想法會有變化,我好怕失去你,在這個世界,做什麽都太不容易……她的聲音哽咽,武哥哥,我,我想上書司馬門,為你減爵贖罪,我寧願奪爵為士伍,和尋常百姓一樣勞作,也不願你有絲毫損傷。我想,這樣做雖然未必恩準,但哪怕讓我的夫君能得減死一等論,也不枉了。唉,我心愛的夫君,我要為你生孩子,我是何等的愛你。她頓了頓,又歎道,武哥哥,當時你要是忍忍就好了,你知道江充不好對付,投鼠還需忌器呀。
小武黯然道,我何嚐不想放過他,隻是被一時的情緒左右了腦袋。我想到皇帝會支持我的,我獨獨忘了,即便不進去搜捕他,射中殿門也是大罪,等我清醒過來,已經晚了。我單想著皇帝會支持我,那該死的豎子,賊殺百姓,三輔怨恨,損害朝廷聲譽,皇帝怎麽會容忍這樣的惡人?投鼠忌器,投鼠忌器,我隻是這樣覺得,他連鼠都不如。他說到這裏,沉吟了一下,安慰道,妹妹你放心,皇帝不會支持他這樣的惡人的,我有信心。
他抱著懷中的玉人,吻著她溫潤的嘴唇,呼吸有些急促,腦子裏昏昏沉沉的,暗想,即便是天塌下來,懷中的麗人也要先享受一番,他的聲音像蚊子那麽低了,妹妹,我派的使者已經馳奔甘泉宮,等詔書下來之前,我們先造個孩子罷。說著,他的手已經拉開了她深衣的絲帶,將她壓倒在榻上,她也哭泣著發出了含混不清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