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一大早,甘泉宮的使者入京兆尹府宣讀詔書:

製詔丞相禦史:水衡都尉江充劾奏京兆尹沈武率吏卒闌入上林苑豫章觀椒唐殿,射中殿門,大不敬。沈武劾奏江充縱容同產弟江之推私假衛尉軍旗,羞辱朝廷印綬,又多為不法,賊殺百姓,剽劫縣廷,斫傷縣卒,摧辱長吏。兩造異詞,朕甚惑焉,未知孰是。書下丞相,丞相其召禦史及兩府掾史、中二千石、侍中、諸吏議。

使者道,沈君,現在公卿大會丞相府,聽你和江都尉兩造的曲直,趕快奉詔罷。

沈武道,臣遵旨,待臣進去換件衣服。

使者點了點頭,坐在門檻上等候。他知道小武的意思,換衣服隻是借口,更可能的是入內和家人訣別,這是很多大吏被逮捕前的慣常行徑。劉麗都在後室聽見了使者宣詔,見小武進來,見了她,強笑道,妹妹,我現在去丞相府對狀,很快就會回來的。劉麗都抱住他的身軀,麵對著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夫君哥哥,我等你回來。我相信我的夫君辯才無礙,一定能應付這場詰問的。小武笑道,妹妹,放心罷,日中時我就能回來。他緊緊地摟了摟她,頗為不舍,然而終於隻能鬆開,決然回頭,大踏步出去了。

他率領數名侍從來到丞相府,摘劍免冠,走進大殿,坐於西邊。江充的席位正和他相對,看見他,冷笑了一聲,扭過頭去。東邊正中坐著丞相劉屈氂、禦史大夫暴勝之。左邊是中二千石九卿、二千石,右邊是諸吏、侍中等內廷官員。

劉屈氂斜了小武一眼,咳嗽一聲,大聲道,本府奉天子詔書,與諸君雜治京兆尹沈武射中殿門獄事。諸君可依照律令雜問,本府再和暴大夫參考諸君意見,附所比律令條奏於皇帝,讓皇帝親自判決。好,現在開始廷議。執法禦史振輔殿內,有敢喧嘩者斬之。

眾大臣沉默了,都不敢率先開口,明擺著,兩造都是皇帝的寵臣,從詔書看不出皇帝的意思,貿然開口,如果有違聖意,豈非自找麻煩?不如暫且觀望一下。

劉屈氂看群臣都不說話,注目了一下丞相長史章贛,章贛點了點頭,首先發難道,京兆尹沈武,君號稱精通律令,卻非法闌入上林,射中禁苑殿門,冀圖以殘賊敢任邀寵,博能吏之名,罔上不道。律令:吏知法故為者,加罪一等。京兆尹沈武應判大逆不道罪腰斬,妻子沒入為奴。臣謹問沈武,知射中殿門者死,不自殺引決以謝,乃反製作文書上訟天子,文過飾非,意欲僥幸脫罪,何解?

小武道,長史君過獎,臣不敢妄稱熟知律令,即便和長史君相比,亦頗有不如。即臣坐罪當腰斬,然臣妻乃宗室之女,按之律令,宗室之女毋用沒入縣官為奴,最多遷徙邊郡。臣所以羞慚敢說臣律令不如長史精熟,就是希望長史君能將宗室子女沒入為奴的故事告知。如若不能,則臣敢懷疑長史君妄自改易天子律令,以便因緣為奸。臣未知二者孰是,望長史君發蒙,明示於臣。

章贛臉上微微發紅。他沒想到一時不慎,被小武抓住把柄。的確,按照律令,宗室之女有罪一般隻流放邊郡,從未有沒入為奴之說,自己首先發難,反被他詰問,扣上“改易天子律令”的罪名,那可是要判腰斬的重罪,自己哪裏擔當得起,於是一時甚為尷尬。他轉眼瞧著劉屈氂,不知怎麽辦好。

劉屈氂心裏暗怒,自己這個長史真是沒用,當場出醜,比沈武的確遠遠不如。他心裏也暗暗可惜,本來小武也做過他的長史,他對小武毫無惡感,反頗為欣賞,隻是拗不過江充的要求,才答應一起對付。現在章贛出師不利,隻有自己親自出馬,暫且利用丞相威權壓製一下了。

於是劉屈氂道,沈君,現在是你受天子長吏詰問,卻反過來詰問長吏,是不是太囂張了?況且長史君主要詰問你為何射中殿門,你無法辯解,隻抓住長史措辭方麵的小節不放,豈不是意欲轉移目標,僥幸脫罪。

沈武道,丞相君,臣豈敢詰問長史,不過是依照雜問程序辯解罷了。況且事關天子律令,人命關天,哪有大節小節之分。臣嚐為縣廷小吏多年,深知律令當一絲不苟,稍有疏忽,就會導致冤獄。臣豈敢恃口舌之利避斧鉞之誅?隻是猶記得孝文皇帝當年下旨,天下各郡、國、縣、道罪囚,如果對長吏的判決心有不服,認為有欠公正,都應當上讞廷尉。現在臣在這裏接受鞫問,心裏不服而不上讞辯駁,豈不是虧損聖天子恩,讓天下百姓懷疑天子偽施恩惠,而實不能行,乃至眾心失望,那不是更有損於朝廷威望嗎?

劉屈氂默然不語,“虧損君恩”是一項重罪,凡是天子有詔對百姓赦免、賞賜或者其他恩惠等事,而主事官吏陽奉陰違甚至故意違背的,皆判棄市。劉屈氂知道厲害,不敢接嘴,望了一眼大鴻臚商丘成。商丘成會意,道,沈君既然身為國家長吏,當熟知案例。豈不聞當年右扶風減宣率吏卒闌入上林,射中蠶室門,天子下吏簿責,減宣於是自殺以謝。今沈君官拜中二千石,自知有罪而腆顏求生,不是太無廉恥了嗎?

這商丘成胡子都白了,看上去倒是容貌偉壯,可是這樣當眾迎合丞相的諂媚樣子實在和他形貌不相稱。沈武輕蔑地望了他一眼,道,當年減宣闌入上林,是想捕殺掾屬成信,起事緣由和臣截然不同。成信因為懷疑減宣想加害自己,乃亡逃入上林苑,意欲找機會告發減宣的奸事。減宣大恐,為殺人滅口,下令郿縣縣令率吏卒務必捕殺,和臣的意圖完全相左。臣和江之推素不相識,隻因為吏民上書,告發他眾多不法行徑,臣在灞陵遇見他時,也曾好言勸慰他歸家,隻是捕係了他屬下兩個侵辱縣廷的賓客以為薄懲。而江之推怙惡不悛,竟攜帶刀兵弓弩,率領賓客家奴三百餘人夤夜攻擊縣廷,篡取罪囚,大逆不道,臣身為京兆長吏,有捕奸之責。大鴻臚如此責怪臣不當擊殺江之推,難道是諷勸臣應當“見知故縱”嗎?

這句話讓商丘成張口結舌,“見知故縱”同樣是很重的罪名,凡是知道賊盜而故意縱放,讓其逃走,主事官吏全部腰斬。當年張湯和趙禹兩人製定出這個律令,曾得到皇帝大大的嘉獎,而反對它的官吏多被棄市。小武說商丘成諷勸自己“見知故縱”,自然是把他牽扯進去了。商丘成年老昏聵,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辯駁,望著小武,哼了幾聲,說不出話來了。

殿上沉默了一會,突然宦者令蘇文尖著嗓子開口了,素聞沈君口齒便給,今日一見,果然不虛。孔子雲:“惡利口之覆家邦。”“友便佞,損矣。”不管沈君如何巧辯,射中殿門卻是證據確鑿,沈君一意飾非,難道如此貪戀微命麽?

這蘇文和江充是一夥的,江充任用的胡巫就是蘇文所推薦,幾個人狼狽為奸,借著治理巫蠱獄興風作浪。小武一向對他們鄙視至極,於是毫不客氣地反駁道,口齒便給,有好處,也有壞處。倘若用來讒毀忠良,那自然是損之又損,有傾覆家邦之危險。但是奉辭應對,出使外國,口辭便給又有何害?故古之諸侯謙稱“不佞”,孔子亦雲:“不有祝鮀之佞106。”可見口才之重要。現在大鴻臚府有不少精通數國語言之人,口齒也算得便給了,而國家常依仗他們曉諭蠻邦,使聞聖天子德化。蘇君所言射中殿門,臣以為與劫質同。江之推躲藏椒唐殿,意欲逃避罪責,已是犯了死罪。臣不勝其忿,令吏卒將他射死,乃是正當執法,算不上什麽過錯。隻不過誤射中殿門,違背了禁令,但事出有因,罪不至誅。至於貪戀微命,隻怕蘇君比臣更甚。律令:“諸犯殊死而願下蠶室107者,許之。”蘇君如果不是貪生畏死,當初又何必寧願下蠶室,即便羞辱先人,也一定要苟延殘喘呢?

蘇文臉色煞白,他張口結舌地說,你你你……可是什麽也說不出來。他早年官為郎中,的確曾坐法而判死罪。但宮中宦者一向奇缺,皇帝曾下詔書,諸犯死罪而願意處宮刑者,都可以上書請求批準,並賜錢五萬。蘇文就是這樣免死處以宮刑為閹宦的。因為宮刑是極為恥辱的刑罰,所以當時的士大夫官吏都寧願就死,也不肯答應。小武突然揭到他的痛楚,自然讓他尷尬而怒不可遏了。

劉屈氂道,沈君不要顧左右而言他,蘇君詰問你射中殿門一事,何解?

小武道,誠知此有罪,希望能上書皇帝,具體陳述,以求寬貸。

劉屈氂道,皇帝製詔,讓我招集公卿雜議,君應該當廷有所辯白,至於君欲單獨上書辯解,可以附在雜議條奏中,一起呈報皇帝。

好。小武這時心裏已經不很害怕,因為皇帝沒有直接將此事下詔獄拷掠,而是專門製詔讓丞相招集群吏會議廷中,這就說明皇帝有意赦免自己。他清了清嗓子,緩緩道,臣少習律令,至今已有十多年。知道律令規定,射中禁苑殿門者,大逆不道,腰斬。此令源於賈誼上疏,賈誼當年不忍見公卿下獄受到摧辱,認為是有傷朝廷體麵,也使公卿逐漸無廉恥之心,混同小吏。所以在上書中再三懇請,凡是天子所親信任用的長吏都不應該摧辱,而應該有小罪則免職,有大罪則自殺。因為天子親信的長吏,都有高爵,爵位隻有天子才有權力頒賜。如果有高爵的大臣下獄,反而受低賤獄吏的侵辱,則相當於摧辱朝廷爵位,以後犯上作亂的事也就紛至遝來了。賈誼把這比喻為“投鼠忌器”。天子當時很是讚賞,於是下公卿議,凡天子駕幸過的宮殿,等同親信高爵大臣,無詔書有敢以刀兵加之者皆斬。臣以為此議甚迂,若有賊盜挾持天子親近臣,難道不當擊嗎?難道江之推一個無爵士伍,三輔無賴,隻因為闖進了天子宮殿,就應當聽之任之嗎?養惡遺患,故臣雖然明知一時不忿將遭公卿詰問,也毅然下令擊賊,都是為大漢江山計。蘇君光知死背律令,不知律令所由來,豈不荒謬。

江充忍不住怪叫起來,太大膽了,竟敢非議天子詔書,罪加一等。

小武冷笑道,江君和臣一樣,也在此一同接受詰問,有什麽資格來詰問臣?

劉屈氂打圓場說,雖然江君不當詰問,但所說的話是不錯的,沈君非議天子詔書,實在太狂妄了。

小武道,雖天子下詔,也有不當用的時候。要不然天子何必設立丞相一職?丞者,輔也;相者,視也。丞相的職責就是輔弼君上,為君上分憂。倘若君上詔書有不當,丞相府當封還詔書,並條列封還之理由。倘若任丞相隻知道希旨逢迎,那不是屍位素餐嗎?縣官賜丞相以重俸,乃是為了家國社稷,百姓安康,不是養奴仆的。今君侯以“天子詔書”的理由駁斥臣,而無任何律令比附,臣不敢服罪。

劉屈氂此刻方心中大怒,這豎子說話好生刻薄,但是細思一下,又覺得他所說合情合理,一時間還真想不出什麽理由來辯駁。他望著自己府中章贛等一幫掾吏,他們一個個垂頭喪氣,像大旱下的瓜秧,毫無生氣,於是心中更是氣惱。場麵正是尷尬的時候,禦史大夫暴勝之說話了,我以為沈君言之有理,隻是當時不先條奏皇帝再擊殺賊盜,還是稍微有點不當。不如請廷尉斷決。

劉屈氂道,暴大夫怎麽忘了?沈武官京兆尹,乃廷尉嚴延年舉薦,現在沈武遭詰問,廷尉自當回避。丞相、禦史兩府盡多文法精熟之士,由他們補議罷。

於是兩府掾吏紛紛發言,書佐記錄。丞相府的人大約都揣測到了劉屈氂的意思,一般都讚同判沈武腰斬;禦史大夫寺的掾吏也迎合暴勝之的看法,雖不敢斷言沈武無罪,但皆認為當輕判。最後劉屈氂宣告道,根據廷議奏報如下:

征和二年十月癸亥朔乙醜,有詔丞相大會廷中,雜議京兆尹沈武射中殿門獄事。奏議如左:江之推,水衡都尉江充之同產弟,常遊**三輔,頗有不法,最108賊殺三輔無辜百姓五人,殺傷二十七人;又勒索縣廷,斫傷縣吏,當腰斬,今已見誅;未央衛尉魚長孫私假儀仗於人,罔上不道,腰斬;京兆尹沈武,射中天子殿門,大逆無道,腰斬;茂陵令、灞陵令曲意逢迎江之推,髡鉗為城旦,終身禁錮……諸犯者鹹先下若盧詔獄,俟天子最後明詔決斷。

小武腦子轟了一聲,他明白了,不管他律令如何精熟,辯駁如何有力,他的命運並不會因此改變。當然誰都可以說,正是因為律令的公正無私,才導致他這種結果,他不當有任何不平。但他仍覺得委屈,既然有些律令不合理,就應當及時變更。他懷著一絲僥幸的心情,希望能在廷議中說服眾吏,將他的意見奏稟皇帝。那樣,正可顯示他並非一個單純的文法之吏,而且還知道律令的由來和其中蘊涵的深刻道理,而這正是公卿所具備的氣象。現在他失望了,和心愛妻子的承諾再也不能兌現,他能想見她的痛苦,因為這痛苦正像蟲子一樣齧咬著他悔恨的心,他一生中從來沒有感到過這樣的絕望,即便是當年被公孫賀追殺之時。他看見江充坐在對麵冷笑,真想衝上去打爛他的臉。劉屈氂手一揮,兩個丞相府衛卒上來解脫他的京兆尹印綬,道,請沈君詣若盧詔獄。

若盧詔獄隸屬少府,專門囚禁二千石以上大官。劉屈氂不按慣例讓小武下廷尉獄,自然是防備嚴延年徇私了。小武失魂落魄地抬起胳膊,老老實實地讓衛卒解去他的印綬,事到如今,任何辯解都毫無意義。他能看出,剛才提議判決自己腰斬的基本上是丞相府掾吏,而禦史大夫寺的掾吏雖然表示疑義,卻並不堅決,顯然他們忌憚劉屈氂和江充等人的勢力。一幫沒有操守的小吏,小武心裏暗罵。不過意外的是靳不疑,雖然自己以前當廷拒婚,讓他很沒麵子,可他並沒有幸災樂禍,反而一直幫自己說話,提議判自己減死一等,奪爵為庶人。

其實靳不疑心裏也很煩躁,嚴延年舉薦小武,是希望他牽製江充的勢力,可沒料到小武做得過了頭,竟明目張膽幹犯禁令。如果廷議中硬要說小武無罪,那是沒理由的,萬一惹得皇帝發怒,自己還要牽連進去。他覺得小武能保住一條命就算不錯,最後劉屈氂依據丞相府掾吏和中朝官員的意見,判決小武大逆不道罪腰斬,他也隻能默然不語。

他怏怏地回到家,一會兒,嚴延年就來拜訪了。這個人同樣很憂急,如果皇帝製詔認可丞相府雜議的判決,他也隨即會被召詣尚書訊問,按照《置吏律》,將會以“舉薦不實”罪免職。這可太倒黴了,好不容易當上中二千石,爵位高至左庶長,卻因為這個緣故被褫奪,實在得不償失。況且江充因為他的舉薦沈武,更會對他恨之入骨,他心裏怎麽能不憂急?

中丞君可有什麽好辦法?嚴延年急道,如果沈武腰斬,江充可就更加猖狂,我們在朝中的日子也會更加難過。

靳不疑歎道,難啊。沈武果然辯才無礙,剛才廷議中,根本沒有任何人的詰問將他折服,最後不過是劉屈氂強行判決。暴大夫身為禦史大夫,卻也不敢堅執異議。我想隻有一個可能了,劉屈氂將奏文呈稟皇帝,皇帝也許不會製可。現在隻能再等等看。

嚴延年默然。這時,靳莫如突然從屏障後閃了出來,看見嚴延年,臉色有點不自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靳不疑也有些尷尬,廷尉君,這就是舍妹靳莫如。

嚴延年更是尷尬,上次他向靳不疑提議,將靳莫如嫁給自己兒子,靳不疑回家喜滋滋地對妹妹一說,卻遭到斷然拒絕。靳不疑當時很是尷尬,這不是熱臉貼到冷屁股嗎,他惱羞成怒說,你大概還在想著沈武那豎子罷,可是他已經有妻子了。論門第狀貌,人家嚴孺卿比沈武強上百倍,現在雖然僅僅是未央宮執戟郎,但容貌偉壯,才華卓絕,前程不可限量,為什麽你這麽死心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