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莫如也大概知道傷了兄長,任靳不疑指責,再不回應,隻望著窗外發呆。仆人見到氣氛凝重,多嘴去報告江都侯靳石,靳石匆匆趕來,罵靳不疑說,你這當兄長的,怎麽連話也不會說?你妹妹不願意,自然有她的道理。再說以我們靳家的品第,豈是嚴延年那個山東暴發戶能配上的。你這麽著急想把妹妹嫁出去,意欲何為?難道我們煌煌靳氏,還少你妹妹一碗飯嗎?
靳不疑脫口道,可是臣已經答應了嚴延年。
靳莫如一聽這句話,登時嚶嚶哭泣起來。靳石慌了,他一向最疼愛這個小女,上次如果不是在太子勢力的脅迫下,絕對不會將她嫁給高辟兵。幸好高辟兵死掉了,他倒很為女兒慶幸,那頭豬怎麽配得上自己的女兒呢?現在見愛女哭泣,心中大怒,嘴裏卻不動聲色道,哦,我年老悖妄,差點忘了中丞君是皇帝身邊的寵臣,自然想把妹妹許給誰都行,嘖嘖,的確很不錯啊。老夫還在這裏多嘴,實在是太不知趣了。
靳不疑一聽父親稱他官名,大是惶恐,忙跪下謝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臣隻是憐惜妹妹一個人寂寞孤單,豈敢有其他的意思,萬望大人恕罪。
靳石哼了一聲,你四個哥哥都自己得了侯位,我的江都侯爵位是要傳給你的。你性情如此鹵莽,怎麽能謹慎侍候皇帝?豈不知侍候皇帝,當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多少沉穩的大臣尚且由此得罪——將來坐罪失去我爵位的,一定是你這個不肖之子。
靳不疑苦苦求饒,他母親和幾個哥哥聽到吵鬧,都趕來了。於是,幾個官至二千石的兄長,齊齊跪在靳石麵前,為弟弟說情。良久,靳石才慢慢消氣。從此之後,靳不疑再不敢惹這個妹妹了。這時他見妹妹走出來,心裏有點奇怪。嚴延年還算識相,馬上拱手告辭。靳不疑將他送到裏門外回來。靳莫如急急問道,阿兄,你們剛才說沈武被判腰斬,是不是真的?
靳不疑恍然大悟,原來她果然還是關心沈武,一聽消息竟不顧外客在場就闖了出來。是啊,靳不疑答道,今天丞相府雜議沈武率吏卒射中殿門案,判決他大逆不道罪腰斬。現在判決文書已經奏上,如果皇帝製可,他就活不過今年冬天了。
啊。靳莫如呆了一下,突然上前抓住靳不疑的袖子,急道,阿兄,快幫沈君想個解救的辦法?
靳不疑看見妹妹如此憂急,心中好生歉然,道,大概沒有什麽辦法,這是江充和丞相等人議定的,天下吏民都知道,如今寧得罪天子,也不能得罪江充。天子一世聖明,沒想到被這諂佞小人給蒙蔽了。
難道……難道他真的沒救了嗎?靳莫如失聲道,阿兄,你也是皇帝寵臣,不妨上書皇帝,哪怕讓他減死一等呢。
靳不疑道,我真的沒辦法,你就是去求阿翁,也不行的。隻能怪他自己,一意殺伐立威,如果稍微懂得收斂,又何至於此?
可是,靳莫如吸了口氣,艱難地說,阿兄當時如果不參與舉薦他來京,又怎麽會得罪江充。
靳不疑心裏本煩悶異常,見妹妹也指責自己,不悅地說,正因為如此,我才沒法上書為他辯解,如果讓尚書劾奏我“妄相稱譽”,我自己也要下獄。現在隻有江充才能救他,如果你是江充家的人,那不是就有辦法了嗎,偏生你又將任何人拒之門外。
這句話把靳莫如說得僵在那裏。原來前幾個月她和親友在灞水祓禊,無意中遇見江充的兒子江捐之。江捐之一眼就被她迷住了,回去後立刻請求江充,想向靳氏提親。江充起初不肯,說靳莫如一向拒人千裏,何必去惹她。她被沈武拒婚的事傳遍三輔,公卿大族子弟也沒有再向她提親的了。況且現在有多少公卿願意把女兒嫁到江家,何苦還去求人。可是江捐之苦苦哀求,非她不娶。江充細細一想,覺得也好。畢竟靳氏是三輔大族,比自己這個暴發戶要高貴不少,如果真能攀上這門親,日後一起對付皇太子,就更方便了。此外靳不疑是禦史中丞,經常在皇帝麵前侍奉,和他有姻親關係,等於多了個強大的幫手,同時還可離間他和嚴延年的關係,這兩個豎子一向關係顯得很親密。於是馬上派人去靳氏說合,當然也被靳莫如一口拒絕。
現在聽阿兄提起這事,靳莫如臉色蒼白,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定要喜歡那個男子,難道他真的那麽好?要論相貌,說實話,江捐之長得比他還俊俏。可是自己就是鬼使神差,愛他次骨,真是不可思議。她腦中思量著,嘴裏下意識地蹦出幾個字,現在——來不及了?
靳不疑聽到妹妹這樣說,差點沒暈倒,天,這個妹妹真是中了邪了。他暗暗納罕,但不知道是為了試探真偽還是別的什麽原因,靳不疑生硬地說,怎麽會來不及,即便皇帝製可腰斬沈武,也至少要等到冬季才能處決,離現在還有三個多月呢。如果江充肯說好話,故意指使主事官吏減緩訊鞫論報的程序,就有可能拖過這個冬天。春夏兩季是不能處決犯人的,那麽沈武的命就相當於延長了一年。一年的變數極大,皇帝經常在春天大赦,如果拖過冬天,他這條命就算保住了一半。
靳莫如沉默了,突然她仰頭道,阿兄,我願意嫁給江捐之。你幫幫我。
劉麗都在府舍裏,從早食一直等到日中,沒有等到小武回來,隻有檀充國滿臉慌張地帶來了壞消息。她雖然有預感,卻仍被這消息打擊得內心絞痛,她伏在案上,柔腸千轉,發了好一陣呆,最後抹抹眼淚,站起身來,道,來人,我要去見府君。駕車。
檀充國結結巴巴地說,可是,府君係押在若盧詔獄。
劉麗都頓時傻了。她知道,若盧詔獄屬於少府管轄,在未央宮中,和一般的縣獄可完全不一樣。未央宮戒備森嚴,衛尉率領的南軍數千人屯衛於宮牆之下,沒有出入宮殿的門籍,是萬萬進不去的。她魂不守舍地坐下,腦子裏急速想著,要怎麽樣才能進入未央宮。
一霎時間,她腦子裏轉過無數條途徑,通過以前慣用的偽造符傳的辦法,也不是完全不能進去;偽裝成青年傭工,也可以混入,宮中經常需要招募工匠進去修繕樓台的,但是未央宮麵積廣闊,進去了又怎麽去找若盧詔獄呢?裏麵衛卒眾多,又怎麽敢到處亂跑?她吩咐檀充國,把如將軍、管長史、嬰齊君找來商量一下。
幾個人很快就趕來了,聽到這個消息,也都大驚失色。劉麗都道,如將軍、管長史,妾身自幼生長廣陵,不知京師宮殿官署的繁複。現在府君遭奸人陷害,係押在若盧詔獄,不知死活,妾身極想去探望一下,不知有什麽辦法可以進去。如果混入宮中,如何才能找到詔獄地址?二君久在丞相府任職,一定經常出入宮掖,對宮中方位應當了如指掌,妾身敢請二君想想良策。
管材智道,此事萬萬不可。臣確實經常出入未央宮,對宮中地域也算熟悉,但裏麵防守極為嚴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翁主絕對無法進入若盧詔獄。若被巡邏士卒捕獲,隻怕加重府君的罪責。為今之計,還是想辦法獲得赦免詔書要緊,望翁主三思。
劉麗都泣道,可是,妾身想去安慰他,他現在一定非常孤苦,我擔心他的狀況。
如侯道,翁主乃是宗室之女,依律可以獲得出入宮禁的門籍符信,何不去宗正府申請符信呢?
劉麗都道,妾身也想過這個,但是宗室要取得門籍符信,必須在禁中有親屬,妾身親人都遠在廣陵,宗正能發給妾身符信嗎?
如侯道,現任宗正劉長樂,臣和他有一麵之交,可以去找他試試。
管材智興奮道,如將軍曾救過劉敢一命,想來可以辦到,究竟辦理一個門籍符信也不是太難的事。於是把前因後果都描述了一遍,原來五年前,劉長樂被任命為北地太守,碰上匈奴入侵,被匈奴騎兵圍困在靈武,消息傳到長安,皇帝下令征發北軍緊急前去救援。如侯時任射聲都尉,星夜奔馳趕到靈武,匈奴人幾乎已經攻破城池。如侯也來不及讓軍隊修整,他率領的強弩兵萬箭齊發,將匈奴騎兵殺得哭爹叫娘,潰敗而去。劉敢因此揀了一命,因此對如侯非常感激,聲言如果有機會,將刎頸相報。從那時直到現在,如侯也從未求過他一次,如果這次肯開口,料想劉長樂不會駁他這個麵子。
隻是就算進了宮,也進不了若盧詔獄,也是個麻煩。如侯道。
劉麗都道,先進宮再說,其他妾身再想想辦法。妾身可以冒充送飯的女子,在廣陵國,宮中監獄都讓複作女徒送飯,妾身可以冒充複作女徒,混進監獄。據妾身父王說,長安宮中也是如此,在廣陵,他的一切舉措都是模仿未央宮的。她說到這裏,停住了,當時劉胥還說,這都是為了將來進長安做皇帝做準備。這些話當然不能說出來。
如侯道,這倒也可以。他心裏有些不以為然,就算這樣見到沈武,又有何意義?難道你能有遁土術,能帶他遁出來。但想想小夫妻都是性情中人,恩愛篤深,不是自己這種粗人可比,也就釋然了。
於是各各分頭去做準備,劉麗都也想到處找人幫忙,沉靜下來,這才發現自己在長安不但舉目無親,連稍微算得上有交情的人都找不到。夫妻倆來長安畢竟時間短暫,哪裏來得及培養人脈。而這種事情不找人幫忙,根本別想摸到任何消息。
好在幾天後如侯來找劉麗都,道,翁主,事情辦成了,門籍符信在這。說著從手上提的青囊中掏出半枚竹符。劉麗都接過,見上麵寫著半邊“百”字,知道另半邊在公車司馬門處,合符後就可進宮。她長跪謝道,多謝如將軍。
如侯默然,又問了一句,翁主真要以身犯險嗎?那麽臣可以陪翁主進去,關鍵時候是個幫手。
劉麗都搖頭道,多謝將軍,不必了,妾身隻是去探監而已。
如侯堅持,探監也怕出現意外,況且臣對宮中道路熟悉。
劉麗都想了一想,道,真的不用,將軍和長史一起給妾身畫個地圖就是了。
少府官署在未央宮內,外牆東南距未央宮前殿大約三百步109,東麵二百五十步則是皇後居住的椒房殿。若盧獄在官署院子內的東側,獄室不多,一般用來關押高官。西側有一排士卒屋廬,駐紮著五十個士卒,用來看管幾間獄室,是綽綽有餘了。獄室北側有個大池塘,和宮中的滄池相通,池中殘荷零落,一派衰颯之氣。
若盧令王信站在池塘邊看殘荷,作為一個六百石的長吏,他不喜歡看監獄,哪怕是這種關押大官的監獄,還不如看殘荷有意思。不過他的眼睛突然被沿著荷塘走過來的一個女子牽扯住了,那女子穿著永巷宮人的麻布襜褕110,手裏提著一個食盒,應該是來給囚徒送飯的。若盧獄關押的犯人,在飲食方麵向來不會受到虧待,都是由未央廚供應,每日定時由未央廚派宮人送來。王信向來不關心這些,也從不正眼看那些宮人,現在他的眼睛卻直了,那女子雖然穿著粗陋的衣服,容貌之豔麗,實是他生平所僅見。這話可能有些誇張,因為據說皇帝以前的李夫人、邢夫人,現在的鉤弋夫人也都貌若天仙,但他這種級別官吏怎麽可能見到,就算有機會見到,也絕對不敢抬頭看一眼。他大為驚訝,這樣的仙女,怎麽被遣來送飯。沒人去向皇帝報告麽?想到皇帝,他剛剛萌生一點色心又壓下去了。這樣的女人遲早是皇帝的,他隻能看看。
女子越走越近,王信的眼睛一刻也舍不得從她臉上挪開,忍不住調戲起來,美人,看上去有些麵生啊。
那女子粲然一笑,婢子是剛進宮的,將軍當然有些麵生。
真是光彩照人。王信心裏感歎,嘴上就說了出來,你太美了,怎麽能幹這種粗活,來,讓我來幫你。
那女子道,將軍想幫婢子把食盒送到獄中去麽?
王信沒想到她會這麽說,但見她千嬌百媚的樣子,下意識接口,當然可以,不過美人可要陪我說會話。
那女子道,婢子是沒問題,隻怕官署怪婢子回去晚了責問,將軍若有意,還怕沒有機會嗎。
王信愈加喜歡,如果這女子滿口答應,高興是高興,細想卻會生疑,她被未央廚遣出做事,是有時間限製的,哪敢隨便答應陪人聊天。但是她這麽說,顯然是暗示以後可以往來。宮人孤苦伶仃,一些不為皇帝所知的人,可以賄賂主事官吏將出,找個人替代。王信心裏蠢蠢欲動,接過那女子的食盒,道,美人,跟我來。
那女子就是劉麗都,她通過符信進了未央宮,靠著熟記的地圖,很快找到了少府官署。又潛伏在樹叢裏,將一個送飯食的宮人打暈,用她的符節進了官署內,沿著池塘走到若盧令官署,看見王信站在那裏看殘荷,一切都很順利,順利得她都不敢相信。
王信帶著她走進一個屋子,顯然不是若盧獄室,劉麗都也知道,並不揭穿他,跟著他進去。王信關上門,色迷迷地說,美人,你是哪個官署下麵的,告訴我,明天我就去找你們官長,將你贖出來。
他這話可謂半真半假,掖庭的宮人若說很輕易可以贖出來,那是假話,因為名籍在光祿勳處有記錄;但如果說完全沒希望,也不盡然。因為宮人千千萬萬,除非被皇帝所知,其他的另找一個女子替換出來,也不是不可能,但必須和光祿勳、少府、衛尉有交情,才可以萬無一失。他一個六百石的若盧令,有這麽大的本事嗎?當然有,畢竟六百石也不算小官。但是他肯花多大的代價呢?官吏有機會占占掖庭宮人的便宜,產下一個兩個私生子,這種情況雖不多見,也也不是寥若晨星。又不是皇帝的妃嬪,誰會在乎。很多時候宮人反而會投懷送抱,盼望得有機會嫁給像王信這樣的官吏,所以王信認為自己一定可以得手。
劉麗都假裝驚喜道,將軍真的願意贖婢子出去?
王信見她臉上喜色,越發襯托得麵若桃花,半個身子都酥軟了,趕忙道,當然,千願萬願。說著張開雙臂,就將她抱在懷裏。
但很快他就後悔了,他發現一柄鋒利的匕首正頂著自己的腰,眼前的美人換了語氣,低叱道,你知道我是誰嗎?敢叫喚一聲,就將你殺了。
王信大驚,你是什麽人。他後悔不迭,這個女子按說根本不像宮人,自己就在宮禁,竟然看不出來,顯然隻能用色令智昏四個字來解釋。
劉麗都道,我是誰不重要,若盧獄裏關押的京兆尹,是我的夫君,我要你放了他。
王信立刻冷靜下來,搖頭道,你殺了我罷。
你真想死?劉麗都低喝道。
王信搖搖頭,我聽說沈京兆的妻子是廣陵國的公主,聰慧精敏,沒想到卻做出這麽蠢的事。
劉麗都道,我怎麽蠢了?
王信道,我要是放了他,不但我會被腰斬,家人還會連坐。何況,你也帶他不出去,他受過刑,行動不便,一看就知道是刑徒,怎麽走出未央宮?
你們打了他,打成什麽樣了?劉麗都低聲驚呼起來。
王信啊了一聲,你刺著我了。他一個京兆尹,獄吏也不會太難為他,但想一點苦頭不吃,也不可能,至少現在戴著釱鉗罷。
劉麗都怒道,這些該死的獄吏……今天不帶我進去,你別想活了。說著將匕首指著王信的咽喉。
王信道,我剛才說了,你可以殺了我,但你一定走不出去——你這樣隻能是害了你夫君。
見王信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劉麗都反而不知所措了,她還沒見過這麽視死如歸的,一個剛剛還色迷迷像一攤牛屎的豎子,怎麽一下子就換了一個人呢?她把刀橫在王信脖子上,割也不是,撤回來也不是。你真的不怕死?她的刀尖微微陷進了王信脖子上的肉中,一縷紅線順著王信脖子上肉的褶皺奔襲而下。
王信道,用點力氣。
劉麗都臉色煞白,突然鬆開了王信,右手握著刀,跪在席上哭泣起來。王信望著她,好一會兒,道,我可以帶你去看看他,你要救他,卻隻能采用別的辦法。
真的?劉麗都抬頭望著他,淚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