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言一出,劉麗都大怒,她呼的一聲站起身來,道,倘若妾身夫君有事,妾身也不想活了,但是死之前妾身會把大家在廣陵的事全部說出來,反正都是死,幹脆一起族誅了罷。
趙何齊心道,沈武那小子狡猾,我承認玩不過他。但你要跟我玩這套可不行,還有欠火候。他撣撣袖子,輕鬆地說,翁主請便罷,反正我一個廢人,死也無所謂。但是翁主要告發,必然牽連廣陵王。——別忘了,廣陵王是宗室,他也許會處死,也許會“有詔勿論”,但是翁主一定會死。有故事,宗室子告發父王謀反者,為大不孝,反而會先於謀反者處死。元封二年,衡山王庶子劉君房因為怨恨父親對自己不慈,告發父親謀反,廷議認為,劉君房因為和嫡子爭寵,告發親父,大不孝,判處棄市,為天下笑。翁主是不是想等害死父親之後,再讓天下人恥笑呢?
劉麗都當即呆在那裏,像具木雕。趙何齊緩緩道,其實翁主既然不怕死,下走倒有個辦法。翁主如果死了,就可以救得沈武一命。
長久的一陣死寂。
趙何齊看見劉麗都眼睛發直而不答話,快樂而語帶譏嘲地說,看來翁主也不是太愛自己的夫君嘛!其實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沈武那豎子辦事莽撞,當初不過憑著特殊機遇得至高官,哪裏便有什麽真才實學了?他死了,翁主正好換個穩重的世家子弟嫁了,夫妻長保富貴。以翁主這般國色,單單讓沈武那豎子獨占便宜,豈不可惜?也是暴殄天物啊。
劉麗都抬首盯著他,淡淡地說,趙先生,你當我真的這麽愛惜自己的生命?如果我的死,能換來他的活,那我沒有什麽可吝惜的。我隻是不能想象,如果他出獄,得知我魂歸泉壤,將何以為情罷了。好罷,往後的事也不是我能考慮的,墳墓中亦無複相思之痛。我知道我不能忍受失去他的痛苦,我寧願讓他承擔這個痛苦。——請趙先生明示,我該怎麽做?
趙何齊不怒反笑,你是不是瘋了,為那豎子考慮得可夠周到。這天下女子何止千萬,你死了,難道他便不能娶別人?說不定你屍骨未寒,他就左擁右抱的去快活了。我勸你還是別想他會怎麽為你傷心,想想他怎麽在未除喪服前就和婢女****苟合的好。
你哪裏會有我了解他,劉麗都長出了一口氣,心裏好生悲涼。她想起自己和丈夫真正在一起不過大半年的時間,然而可供回憶品嚐的事卻是如此之多。本來高高興興地回到豫章,卻導致了他父母慘遭殺害,這對他的心有多大的傷害。他一怒之下大肆捕殺鄉裏不法,曾一度讓自己懷疑,是否因為遷怒之故。但是當自己看了鞫獄文書,卻隻能說,如果按照律令,一個都沒有殺錯。自己是相信他為人的,因此到長安以來,對他的所為也沒有絲毫懷疑。他曾多次向自己表達過對江充的厭惡,和對太子的同情。當然他也擔心太子一旦即位會對自己不利,因此他還曾有等待時機以扶持廣陵王的想法,但這個想法卻遭到自己的勸止。雖然自己對此曾滿懷憧憬,但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就無所謂了。有了這個丈夫,她覺得什麽事都無所謂。何況父親的確不具備做一個合格皇帝的才能和素質。漢家天子自高祖以來都是不錯的,高祖豪放,惠帝溫厚,文帝慈仁,景帝謙讓。當今皇帝雖然有時殺戮大臣,但還遠未達到暴虐的程度。每判處大臣死刑,幾乎都在律令範圍內。自己的父王哪裏夠格呢?夫君聽了自己的勸止,也喜道,我為了博得你的高興,才有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其實我在長安博問皇太子的為人,都說太子溫恭仁惠,有太宗文皇帝之風。如果遭了江充的毒手,實在是大漢的不幸。
劉麗都腦子裏思緒聯翩,想得最多的還是和丈夫在一塊兒的歡樂時光,在豫章,時間雖短,而公務之暇,也曾帶她遊遍豫章周圍,他們馳車梅嶺的時候,看見滿山的竹林如黛,丈夫笑道,當年我借兵誅滅的梅嶺群盜就伏竄在這些竹林裏。說起自己矯詔篁竹營的事,猶不禁感慨係之。這個事件裏還有那位長安靳侯的女兒,尤讓她聽了興致盎然,她不帶任何醋意地細細盤問,她信任丈夫。在長安,丈夫也曾和她遊曆五陵,馳車終南山射獵。可是這樣的日子,以後再也不會有,永遠一去不複返了。劉麗都慨歎了一聲,你不會理解他的。隻要能救他,任何事我都願意做。
趙何齊心中醋海翻騰,冷笑道,好,既然翁主一意求死,那我也沒什麽好說了。現在天子要誅沈武,雖然主要是因為他罪狀明白,而江充等人壟斷雜議的因素也不可忽視。律令雖嚴,卻一向也不是不能變通的,至少還有“議貴”、“議親”之條,不是嗎?景皇帝時,中尉郅都主管廢太子臨江王劉榮的獄事,劉榮被征詣中尉府對簿,想求刀筆上書辯解。郅都不許人給刀筆,幸虧魏其侯竇嬰給臨江王偷偷送來刀筆,臨江王作書謝上之後憤懣自殺。皇太後接到竇嬰轉送的臨江王謝書,大怒,恨郅都竟敢隔絕諸侯上書,專殺111諸侯王。她要皇帝誅殺郅都,為臨江王報仇。皇帝當時辯解道,郅都是忠臣。皇太後怒道,難道臨江王就不是忠臣嗎?景帝無奈,隻好處死了郅都。現在沈武的事情雖然不能等同臨江王,可是論貴,爵位是關內侯、秩級是中二千石;論親,也是皇帝的孫女婿。江充等隔絕沈武上書是毫無道理的,所以翁主可以從這裏入手劾奏江充。
劉麗都心裏暗暗詫異,這趙何齊進宮之後,律令文法果然大見長進,分析案例條條是道,難怪皇帝給他加官諸吏,的確不是單純的掖庭令可比。倘若他能早早這麽學得聰明點,又何至於鬧得**之物被割了呢。她細思趙何齊的話,又是感慨,又是傷懷。
趙先生分析得是,我明白了。劉麗都道,漢家重死節,上書為明不欺,隻有自殺闕下,才能讓皇帝信任。嗯,很好——,我這就回去製作文書,明天再來拜訪趙先生,自殺之後,請趙先生務必將文書呈達皇帝,麗都感激不盡。
趙何齊滿意地說,翁主果然聰明,放心好了。沈武死了,我怎麽辦?我還想封侯呢。他這麽說著,一方麵心裏很有些不快,對沈武實在嫉妒,麵前這個養尊處優的美人,竟然肯為了那個豎子去死;另一方麵也著實快意,不管這美人多美,都和自己毫不相關。既然自己不能享用,早點死了是正經,巴不得這天下的美人全死光才好呢。當然,也得表揚一下自己,如果不是突然腦子一轉,叫劉屈氂他們不能漏泄省中語,劉麗都早就能推測到沈武死不了,也就不會來求自己了;而且,如果不是自己表演得好,劉麗都也不會相信自己。女人一旦嫁人,就變成了完美無暇的愚蠢動物,為了一個男人竟然命都不要,那,那也是活該了。
第二天,跟從劉麗都來的還有嬰齊。昨晚劉麗都叫他來製作文書,他就隱隱覺得有些不安。他覺得劉麗都的情緒很不好,可是到底怎麽個不好,他也說不上。她不會自殺上書罷?嬰齊忐忑不安地想,漢家不成文的規矩,如果在冤屈無告屢屢碰壁的情況下,自殺上書是常見的一種形式。這很容易博得常人理解,一個人上書劾奏別人,有可能會是狡辯或者是陷害,但是如果劾奏上書的同時就自殺,馬上就會讓旁觀者改變看法。認為這個人肯定是有冤屈的。因為如果隻是陷害別人或者為自己脫罪狡辯,而首先自殺,代價未免太大了,笨蛋也不會幹。元狩五年,未央衛尉竇充國的掾史蘇縱,上書司馬門,狀告竇充國不法陰事,奏上後當即伏闕自殺,以示不欺。皇帝大怒,當即下吏簿責竇充國,竇充國惶恐自殺。元狩六年,禦史大夫張湯在被減宣逼得自殺前,也上書皇帝,指出是丞相三長史陷害自己,皇帝感慨之餘,也將三長史下獄處死。如果劉麗都走這條路,在目前的形勢下,的確是無可奈何的事。他不敢問劉麗都,怕她本來沒想到,但經自己一提醒,反而去照辦。所以,劉麗都再次來到使者驛舍,嬰齊還是跟著來了。
趙何齊瞟了一眼嬰齊,冷淡地說,我和翁主商談密事,任何人不得在側。
劉麗都道,嬰齊君,請先到外麵歇息一下罷。我很快就出去。
嬰齊隻好十分不情願地走下堂。有侍從將他帶到門前庭中等候。
趙何齊接過劉麗都遞過的文書,看了兩遍,道,很好,我想皇帝看到,一定會赦免沈武的。怎麽樣,你自己的事處置好了嗎?
劉麗都不答,從腰間的囊中掏出一個漆盒,淡淡地說,請借趙先生酒爵一用,並賜酒一杯。
趙何齊吩咐道,給翁主拿一個酒爵和一壺酒來。
劉麗都打開漆盒,用勺子挑出一些黑色的粉末。趙何齊知道,那是烏頭毒藥,心裏不禁掠過一絲怪異的感覺。他有點想勸止她,告訴她詔書的真相。可是再一想,又不甘心,他心裏七上八下的,怔怔地看著劉麗都的動作。
劉麗都從漆盒裏又拈出一根長約數寸、色彩怪異斑斕的羽毛,伸進酒裏攪拌。這是鴆鳥的羽毛,是我從廣陵王宮帶來的。劉麗都語調平淡地說。
這我知道,趙何齊應道,尋常人家哪裏有鴆鳥的羽毛。即如烏頭毒藥,如果不是諸侯王和高爵的大臣,按律令規定可以收藏之外,一般的百姓私藏也是死罪。
嗯,當年我在豫章就是用塗了烏頭的毒箭射殺了三名公孫賀的使者,才救得了我夫君。劉麗都驕傲地說。
趙何齊心裏暗怒,剛剛萌生的一點兒同情之心也煙消雲滅。這女人果真是沒得救了,對那豎子癡心至此。他冷冷地說,那是,否則用毒箭射殺小吏,換了別人,早該處死了。——翁主還猶豫什麽,你這次還能用毒箭救他麽?
劉麗都沉默不答,眼淚突然如泉水般湧出,她想了一會兒,將那鴆羽扔到一旁,舉起酒爵,一飲而盡,慘笑道,請趙先生不要忘了答應我的話。
趙何齊滿意地點了點頭,下走絕對不會忘記翁主的囑托,希望翁主到了泰山地府,也能長享富貴。
鴆毒的發作並不會太快,劉麗都飲下後,回顧起自己短暫的一生,自小和父母在廣陵的快樂,母親去世後的悲傷,和小武在一起的幸福,這些永遠永遠都不會再現了,不自禁悲聲飲泣,不可遏止。嬰齊就在門外,聽到隱隱傳出來的悲泣聲,大吃一驚,知道不妙,不顧侍從的攔阻,當即瘋狂地衝進去,一眼看見劉麗都伏在幾案上,肩頭一陣陣聳動,顯然哭得極為傷心,而趙何齊坦然坐在一邊,悠然飲茶。嬰齊覺得氣氛不對,心頭如重錘撞擊了一般,不由得失聲叫道,翁主,你怎麽了?!
趙何齊假裝感歎道,唉!你的主母剛才喝了鴆毒,真是沒料到,何苦如此。
嬰齊隻覺腦中一陣轟鳴,差點沒暈過去,他幾步竄到劉麗都跟前,跪下來抓住她的胳膊,喉頭滿是心酸悲苦,哭道,翁主,翁主何必如此,我們還可以從長計議的,倘若府君遇赦回來,看見翁主不在,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啊!說著不再拘束,將劉麗都的肩膀扳過來,讓她麵對自己。
劉麗都臉上涕淚闌幹,額上則沁出一粒粒細密的汗珠,大概是鴆毒初步發作,她斷斷續續地說,我……我不死,他就……就不能活著,隻要……隻要他能活著,我……我也沒……沒什麽遺憾了。
嬰齊潸然下泣道,翁主太傻了……不,不能這樣……請恕下吏無禮。他突然攔腰一抱,將劉麗都攬在懷裏,大叫道,水井?水井在哪裏?他知道剛服鴆毒的人,馬上大量灌進冰涼的井水,就有可能催吐,將鴆毒逼吐出來,這是當時宮廷和民間都普遍采用的解救辦法。
但是趙何齊冷冷地說,這個庭院裏,有沒有水井,我也不知道。
嬰齊沒有理會他,抱著劉麗都瘋狂跑下堂去,一邊跑一邊淒聲大叫,水井在哪裏?水井……
守門的侍者不知就裏,看見他神情猙獰,有點害怕,趕忙答道,側院裏就有,你從便門出去。說著伸手指了指。
嬰齊跑過去,穿過側門,果然看見一個轆轤橫架在井榦上。他電閃似的奔過去,將劉麗都輕輕放下,顫聲安慰道,翁主,你且等等。他抬袖擦了把汗,就去扳井榦上的轆轤。漢代一般稍微好點的宅子,都有水井,水井邊一般都放置有陶罐,以便隨時汲水之用。如果井的水位低,則有轆轤幫助汲水,陶罐一般係在轆轤的繩子上,垂在井裏。嬰齊一扳那轆轤,頓時心裏涼了半截,因為手中毫無重量,拉上來的隻是一截斬斷的繩子,陶罐早就不見了。
他淒厲地大叫一聲,蒼天哪,也顧不得悲傷,捶胸頓足地轉身來看劉麗都,劉麗都臉色已經蠟黃,豆大的汗珠從額上奔湧而下,烏黑的長發也被汗水浸濕,隱隱冒出蒸氣。她蜷曲著身子,想略微減輕一點痛苦,聲若遊絲地說,嬰……嬰齊君,妾身……妾身答應了使……者,自殺……以謝……謝皇帝,隻要……要府君沒事就好……
嬰齊跪在地下,扶著井榦,拳頭狂擊地麵,大聲號哭,吼道,不,不!是誰,是誰將陶罐打爛了。不,我要去找他們,我要去找他們這幫天殺的禽獸……他的手滿是鮮血,渾然忘卻了自身的痛苦。他突然又騰的一聲站起來,涕淚零落,翁主,翁主你再忍耐一會兒。他重新瘋狂向側門跑去,想找人索要陶罐。可是近前,發現側門竟然關閉,怎麽也拉不開。他拔出長劍,對著門狂斫,他邊狂斫邊淒厲地狂吼,可是這庭院裏的人好像一下子全死光了一樣,沒有一個人理會他。趙何齊正站在闕樓上,偷偷俯視這一切,臉上浮現出一絲詭異的表情,不知道是憂傷,還是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