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陽,甘泉宮鉤弋殿。
年老的皇帝劉徹半倚在雲母鑲嵌的床榻上,趙何齊正跪在他麵前,陳述出使長安的情況。劉徹的身體很糟糕,近月來,每天隻用一頓飯食,掌管皇帝禦食的太官令和他的一群屬下憂心惶惶,度日如年。按製度,皇帝每天應進食四次,倘若皇帝駕崩,有司可能會劾奏太官令奉食不謹,將他們下獄處死。就算是皇帝不死而病情遷延,照樣讓人提心吊膽。一個身體欠安的皇帝,心情也好不了哪去。尤其是像劉徹這樣的皇帝,性格這麽強悍,一輩子這麽風光,對人世的留戀和對他人生命的忽略,都讓他隨時可能將身體不適的憤怒轉移到臣下身上。此刻,他聽完趙何齊的奏稟,怒道,朕的身體不適已經這麽久了。江充信誓旦旦地說,是因為有人詛咒朕,現在他不盡心盡力為朕治理巫蠱,卻念念不忘侵害沈武。倘若不是朕覺得他治理巫蠱很有一套,早就將他下獄了。他那個弟弟侵辱長吏,沈武將之射殺,本來就很應該。朕本欲直接下詔赦免沈武,隻是不願難為二三大夫之意,才讓他們雜議,沒想到他們竟群黨比附,甚失朕望。
趙何齊道,陛下息怒,還是保重禦體要緊。他不敢說什麽勸慰的話,但知道趁著皇帝發怒的機會可以辦成很多事,他又從懷裏掏出一封簡書,臣這次在長安,沈武的妻子劉麗都求臣將此簡書轉呈陛下,據她說,內容乃是劾奏江充隔絕她夫君上書,大逆不道。為了表明並非為了苟救其夫君的犬馬之命,她上書之後當即在臣前飲鴆自殺,以示不欺。
劉徹哦了一聲,不錯,真是忠直可嘉。他做了一世皇帝,聽到人自殺,隻如聽見一隻螞蟻死了一般,絲毫不覺驚異,嘴上如果肯讚歎一兩聲,那已經是相當難得了。
把簡書呈上。劉徹命令道。
光祿勳韓說過來,將簡書接過,攤在劉徹榻前的幾案上。劉徹看了幾行,眉頭皺了起來,是了,沈武的妻子是宗室女子,朕險些忘了。這簡書誰執筆的,文法甚佳,可稱得上良吏。
趙何齊道,臣不知道,翁主自殺前,將這簡書托臣上呈,跟從她來的是京兆尹府二百石卒史嬰齊,據說頗為擅長刀筆。
劉徹將簡書看完,道,哦,沈武掾屬頗多才俊,趙卿,你將這簡書念一遍。
趙何齊惶恐稱是,不知道皇帝是何用意,他尖著嗓子念了一遍,劉麗都交給他時,簡書是封緘好的,他並不敢拆看。現在讀來,覺得頗為鏗鏘悅耳,通篇都是旁征博引律令,是不是夾雜幾句《論語》《孝經》中的名言警句,既質樸又華麗,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奏書,足堪作為典範。
劉徹待他念完,道,趙卿怎麽看?
趙何齊趕忙道,江充舞文巧詆,以成大臣死罪,蒙蔽君上,迫死宗室翁主,實在是罪不可恕。臣以為應下使者收係江充,下廷尉獄案驗。
劉徹嗯了一聲,臉上沒有表情,問韓說,按道侯,君以為如何?
韓說聽到趙何齊念詔書時,已經心驚肉跳,他和江充、劉屈氂、李廣利也一向關係密切。如果將江充下獄案驗,必定會牽連到自己,漢法至嚴,自己連坐並誅的可能性並不是沒有。於是趕忙答道,陛下,臣以為江都尉固然教弟不謹,自身卻行為整飭;沈武被判死罪,律令上記載分明。說江都尉是舞文巧抵,臣以為並不合乎事實。至於隔絕上書,也未必無誤,也許沈武服罪不願上書也是有的。翁主自殺代其夫上書辨冤,可能因為一時之憤懣,不能看成是江都尉所逼迫。當時翁主在趙君麵前自殺,趙君應該曉以律令,多加安慰,阻止她自殺才對啊!
趙何齊暗罵了一聲,這豎子實在陰險,竟把責任推到我頭上了。他趕忙應道,翁主自殺,事發倉促,可見是鬱悶在胸,早萌死誌。臣事先不知,倉促之間想要救助,又安可得?臣以為,以堂堂大漢的翁主,為救夫君也隻有一死上書以抒其憤懣,可見江充的確是一手遮天,蒙蔽君上;倘是尋常百姓,隻能沉冤千載了。他頓了頓,感歎了一聲,道,翁主真乃天下麗人,臣目睹翁主臨歿前慘狀,宛轉悲啼,催人下淚。唉,“美連娟以修姱兮,命剿絕而不長”,“佳俠函光,隕朱榮兮”,絕代紅顏,一朝隕落,臣雖宦者,睹之亦未嚐不憐惜淒惻啊。直到現在,臣追憶起來,也頗為動容。
劉徹立刻來了精神,奇怪道,哦,翁主有這麽美麽?朕竟然沒有福氣一睹。“美連娟以修姱兮,命剿絕而不長”,“佳俠函光,隕朱榮兮”兩句是他自己悼念李夫人的歌辭,他一聽之下,不禁大感興趣,心想,這世上豈有比李夫人更美的女子,那可是萬萬不能信了。
趙何齊免冠叩頭說,臣罪該萬死,剛才一時悲傷,竟引用了陛下專門為李夫人所作的歌辭。不過臣的確是脫口而出,並無絲毫冒犯之意。翁主之美麗,實乃臣生平所僅見。臣出身定陶豪右之家,生平閱人無數,其中不乏麵容卓絕的美女,然而將她們和翁主相比,卻如將糞土與和氏璧放在一起。臣絕無詆欺,願下使者案驗,臣敢以人頭擔保。
劉徹頭仰了一仰,好像有些神馳的樣子,喃喃地重複了那兩句詞,突然道,來人,製詔禦史:立即持朕的節信,馳奔若盧獄赦免沈武,以八百石秩級繼續守京兆尹,賜金百斤以給喪事。若妾侍有子,奉翁主封邑。賜璽書江充,自今日以來,專力治理巫蠱事,毋得越職劾奏大臣,善自整飭族人和部屬,毋得驚擾百姓,倘有再違,以重論之。
趙何齊鬆了口氣,他進宮以來,一直在揣摩皇帝心理,知道皇帝好色,慣有憐香惜玉之心。聽到翁主乃天下絕色,定然十分惋惜,再發詔令定然對沈武有利。今見皇帝草詔,果然。沈武豎子,今天老子也是小小的報了一仇,雖然讓你揀了條命,但必須嚐嚐喪妻之痛。哼,現在你雖然還是官居京兆尹,秩級卻從中二千石跌到八百石,比老子還頗有不如了,看你還威風個屁。隻是江充那豎子仍舊不倒,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果然非同一般,怪不得這麽多朝臣死活巴結他。不過也是因為皇帝太相信巫蠱了。等巫蠱事件一過去,我再和沈武那豎子揭發出他們和昌邑王勾結的獄事,他就死定了。想到這裏,他簡直開心得要哈哈大笑起來。
劉徹道,朕要派人前去護理翁主喪事,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天下絕色。
趙何齊心想,這個難道他媽的會有錯嗎,你派再挑剔的人去案驗,也不可能認為我胡說八道。他快活地叩頭道,此去馳往長安不過一二日,翁主麵容尚未敗壞。如有半句不實之詞,臣願授首闕下謝罪。
劉徹歎了一口氣,道,好,倘若不是朕身體欠佳,朕真的要親自去看看。
長安劉屈氂接到使者詔書,嚇得差點尿了褲子。雖然事先他也探過趙何齊口風,可換來的隻是冷臉不答,理由是不敢非議詔書,也不敢妄測上意。他隻是意味深長地告誡他們要秉公辦理。劉屈氂以大漢丞相之尊,卻拿趙何齊毫無辦法。他又不敢完全相信章贛的解釋,再加上江充的堅執,在第二次廷議的時候,雖然不再判決小武腰斬,卻也沒判無罪,而是判髡鉗為城旦,笞一百。江充聽到判決,大為不悅,可轉念一想,算了,雖然從判決來看,小武逃了一命,但是自己可以使點手腳,比如買通獄吏對小武執行笞刑,一百下鞭笞即使打他不死,也得打成重殘,想做刑徒都沒資格了。於是,他重新快樂了起來。
然而當他們聽到使者宣讀製詔,完全傻了眼。皇帝這次也不再文縐縐地暗示客套了,而是直截了當地切責劉屈氂朋比為奸,阿諛附從;江充怠於職事,縱親為虐。並讓使者持節即刻赴若盧詔獄赦免小武,官複原職,隻是稍有降秩。江充氣得差點吐血,降那麽一點秩級算什麽?隻不過少領點薪俸,職位權力絲毫無損,等於沒有懲罰。而且過了一年後考績合格,就可以重新享受原俸。使者一離開,劉屈氂就臉色陰沉地埋怨江充道,我上次就猜到了皇帝想要赦免沈武,若不是為了你,今天也不會如此狼狽。
江充見丞相在氣頭上,也不欲和他計較,於是安慰道,君侯且息怒,臣也是為了日後著想。現在朝臣大多都逢迎我們,少數幾個雖然不附從,卻也不敢明目張膽和我們作對。獨有沈武這豎子一意跟我們過不去,倘若不除了他,怎麽能夠殺雞駭猴?隻可惜皇帝終是不肯殺他,留著總是個隱患啊。
劉屈氂差點兒想一口痰吐到他臉上,什麽和我們過不去,隻是和你一個人過不去而已。他撫住胸部,沉吟了一會兒,道,江都尉,既然你口口聲聲說以大事為重,卻也不管束一下自己的族人。你要知道,皇帝待臣下一向苛察,每當我想起前此諸位丞相的死事,真是輾轉不寐。不瞞你說,這幾天心悸之症都犯了。你看看自天漢元年以來,三公九卿坐罪誅死的可謂數不勝數,群臣都極其謹慎,像都尉這麽行事張揚的,真是少有。我懇請都尉還是稍微收斂一點兒罷,等大事成功,少主繼位,都尉再怎麽張揚都無所謂了。
江充冷笑一聲,縣官刻薄寡恩,萬事總為自己考慮,這樣的君主,哪值得我們為他賣命。若不是我自稱善治巫蠱,他還要依仗我行事,恐怕這回下獄的就是我了。好了,這回算我們的失敗。既然縣官貪生怕死,我們就正好利用他這種心態,加緊行動,借助巫蠱先除掉太子。縣官如果聽到是自己至親的太子在詛咒他,肯定會大吃一驚,傷心失望,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再受這樣的打擊,離死期也就自然不遠了。
劉屈氂道,也好,我們現在就好好計劃一下,下一步怎麽做?
江充道,現今長安城東北的百姓裏居,我們都爬梳遍了,年前兩次征發執金吾車騎閉門大索,捕獲了不少人。其實那些百姓可殺可不殺,但是不殺又不行,為了製造的確有大批人在行詛咒巫術的假相,這些人必須要殺。至於尚冠裏、戚裏那些高官貴戚,可以分一分類,擁護我們的就算了;不合作的就借機係捕。難道殺人也很費力不成?我準備挑個好日子,在長安城南的渭水旁再來個大型的斬首大會,就像當年殺公孫賀他們一樣。唉,那場麵可真叫人神往,好久沒有再曆了。現在是非常時期,也不用等到冬天執行。至於下一步,我決定搜索未央宮。
江充搖頭晃腦,語氣中滿是憧憬,劉屈氂聽在耳中,也不禁有些膽寒,這人如此喪心病狂,竟然以看殺人為樂,看不到還心馳神往,真是無可理喻。對,我們固然也殺人,可那都是迫不得已,並不是為了殺人而殺人。如果覺得生活單調,每隔幾天想看一場殺人,那就不可以常理度之了。不行,等大事辦成,得找個借口先除掉這個人,免得重蹈亡秦丞相李斯的覆轍。於是他幹笑了幾聲,沒話找話地說,江都尉,難道君想對衛皇後下手嗎?衛皇後一生謹慎,那可是難以找到借口的啊。
江充不屑地嗤笑了一下,丞相錯了,除掉衛子夫有什麽用?我的目標是劉據,知道嗎?該死的劉據,他還想當皇帝,做美夢罷。搜索未央宮不過是造個聲勢,椒房殿我暫且放過,但是掖庭其他七區的那些失意妃嬪,就隻好受點兒委屈了。雖然她們什麽也沒做,但是她們的頭顱還值得借用一下。說她們搞巫蠱詛咒,皇帝一定相信。失意的妃嬪嘛,有怨恨之心一點兒都不奇怪。這次雖然不觸動衛子夫,也要將她嚇得半死。讓她先看著我怎麽炮製她的兒子罷。該死的劉據,我要用烙鐵將他身上每一塊養尊處優的肌膚都燙得稀爛。我要向他那生來高貴的嚐遍天下玉食的嘴裏灌上糞便,嗯,我親自拉的糞便。讓他知道,得罪了我江充有什麽下場。哼,當日我沒收他車馬的時候,就知道他在怨恨我,並幻想以後能變本加厲地報複我。可是沒機會啦,衛子夫那時還能騰起什麽浪,就等著璽書賜死罷……
江充邊說邊笑,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在屋裏踱來踱去,以手勢來輔助自己慷慨激昂的演說。這在劉屈氂看來,無一不是難以理解的舉動。他自然不明白,這是一個自知得罪了儲君,不免日日憂懼的人最自然不過的反應,在這問題上,隻要有一絲機會,那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上天給了江充機會,他怎麽能不充分把握呢。
劉屈氂冷冷地道,沈武那豎子還沒死,都尉君還是小心點兒。
沒死,可是活著的滋味也不好受。江充道,他的老婆死掉了,一命換一命,我弟弟也不算死得太冤了。先讓他活著,領略一下痛苦,這樣輕易死了倒便宜了他。嗯,前些天江都侯靳家倒同意將女兒嫁給犬子了,如果能拉攏靳不疑,乃至暴勝之,我們就更可以為所欲為了。
甘泉使者持節和赦書馳奔若盧獄,若盧令王信恭敬地將小武送出,邊走邊祝賀道,據說明府要官複原職,真是可喜可賀啊,下吏早就知道明府一定不會有事的。他自從上次見過劉麗都後,對她頗為同情,暗暗命令親信獄吏再也不許折辱小武。小武也對王信頗為感激,道,多謝賢令一直以來的照顧。
王信忍不住,低聲道,明府不必感謝下吏,下吏也是被明府妻子的一片赤誠感動了。
小武一驚,道,難道,麗都她也來過這裏?
王信道,是啊,下吏還差點被她的匕首割斷脖子。說到這他陡然有些後悔,畢竟和劉麗都見麵的起始,還是因為自己的好色,說起來並不光彩。
小武道,請賢令說說詳細。
王信無奈,就避重就輕地說了一遍當時的情況,小武垂淚道,我知道她一刻都不會忘記我。
他們走到獄室門前,水橫都尉府的騎士都站在兩側,目睹著他們出來。小武冷笑著望著他們,心想,你們的主子能拿我怎麽樣?他媽的那個鳥江充,這次我又賭贏了,是你倒黴還是我倒黴?同時心底又是一陣幸福的顫栗,皇帝對自己真實太恩重如山了,這輩子一定要竭忠盡智地報答,死而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