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宣讀赦書的使者已經站在門前等候,小武趕忙上前拜謁,但是當他聽完詔書,再也站不起來了。什麽?他感覺心中有數百輛革車在來回踐踏,隆隆聲不止。不會,不可能的。“賜金百斤以給喪事。若妾侍有子,奉翁主封邑”,麗都怎麽會這麽做?她怎麽會這麽傻。雖然他嘴上嚎叫,可是內心明白,這是天子詔書,絕不能有假。一霎那間,他為自己剛才的快意深深感到悲痛和羞恥。天啊!是誰贏了,當然是江充那個畜生,自己輸得可真慘。他那個該死的豬狗一樣的弟弟,怎麽能及得上自己妻子一半價值。一萬個江之推那樣的豬狗,也抵不了麗都一根毫毛。他幹脆舒展了身體,俯伏成了一個大字,淚水抑製不住像泉水一樣湧出,滿臉滿嘴都是灰塵。往日的生活,哪怕是和劉麗都在一起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場景,都會讓他的淚水更加劇烈地湧出。他拚命地抓自己的頭發,邊哭邊嘶聲嚎叫,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那麽愚蠢,為了一點兒懲治惡賊的快意而付出了如此重大的代價。然而,現在一切悔恨都沒有意義了。麗都再也不會聽見他的哭聲,他曾經深信能給她的快樂,一輩子的快樂,這麽快就永不能兌現。而這結果完全是因為自己的愚蠢。
他還能趕上為劉麗都發喪,秋天的長安已經是很涼了。在這期間他一直是心緒不寧。有不少官員前來吊唁,包括暴勝之、靳不疑、田仁、任安等中二千石的大官,甚至太子少傅石德也來了。這讓小武簡直吃了一驚。石德不愧為做少傅的料,他諄諄安慰著小武,並殷勤地向小武轉達了太子的問候,暗示對往日小武告發公孫賀一事絕對不會心有芥蒂。當然,他也是偷偷駕車來的。他不願意讓江充看到太子方麵的人和大臣們接觸過密。小武聽了他的話,心下少安,他現在一意要報仇,知道不能多方樹敵。雖然太子那邊表麵上沒有什麽勢力,行事也很謹慎小心,可是畢竟當了幾十年的儲君,隱性的力量絕對不可忽視。最重要的是,既然太子並不怨恨自己,那麽自己采取報複行動就完全沒有後顧之憂。他甚至把如侯、管材智等原來公孫賀的掾屬舍人全部請出,和石德見麵。也許是為了表示自己當初並非是故意針對太子而來的罷,既然如侯等人也對小武如此敬佩,那麽太子就應該對小武完全放心。接下來,他得想想怎麽對付江充。他已經決意使自己變成一架報複機器,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事在他計慮當中。不過嬰齊後來對小武的表達了一點兒疑問,讓小武感到意外。
嬰齊君,你認為真的有可能是趙何齊搗的鬼嗎?小武臉上沒有了血色,覺得身上發涼。他甚至望了望四周,確認在自己的密室裏,沒有任何眼睛在窺視。他身上還穿著喪服,房間的帷幔也是一例的白色。
我想是這樣,嬰齊的麵色也如死灰一般,他囁嚅了一下。那次事件之後他病了一場,現在也是剛剛痊愈,他似乎一直在回憶那天的情況,一想起就油然而生無盡的悲憤和懊悔,顯然他對美貌的主母相當忠心,也不排除有私下的戀慕感情。所以他一旦提起這事,就不免雙目噙淚。是的,他淒惻地說,那天臣在門外等候,聽見翁主的悲泣,心中覺得極為奇怪,因為那樣的悲泣和尋常人傷心時的悲泣太不一樣。尋常的悲泣不過是宣泄,一宣泄完,心情就好了,事實上在傷心中就有新的希望在承續著;可是翁主的悲泣完全不一樣,那其中蘊涵有巨大的絕望和不甘心,那不是宣泄,如果說是宣泄,也是將生命像敝屣一樣拋棄掉了的那種宣泄。天,那樣的悲泣,臣每天一閉上眼仿佛就回**在耳邊,似乎並非人間所應該有的。我能想象翁主的柔腸正在如車輪一樣的翻轉。無疑她是不想飲藥的,然而她飲了,一定有人在脅迫她,這個人隻有趙何齊。
趙何齊,小武更加痛不欲生,他恨恨地擂著幾案,仿佛忘記了手的疼痛,他邊擂邊罵,這個畜生,他的確會幹出這樣的事。他呼的一聲站起來,在屋裏來回亂走,我開始還在驚異,使者說是皇帝聽了他的勸諫才赦免了我。他怎麽會變得如此好心?嗯,很聰明,這個畜生果然長進了不少,他算是,他算是報了大仇啦!——可是我不會如此罷休的,你能想象得到,我會就這麽罷休嗎?
嬰齊道,趙何齊,他絕對不是人,而是千年來僅有的最最邪惡無恥的畜生,他肯定是計劃好了的,他在脅迫翁主飲藥前,早已吩咐將院子水井裏的汲水陶罐收起來了。如果當時陶罐在,臣或許還可以救得了翁主,可是臣實在沒有辦法。尤其是他竟指使人關上了側門,當臣想出去找汲水器具時,怎麽也出不去,他讓人用鐵鏈當了門閂。臣隻能用劍斫開厚重的木門,府君,你能想象得到,那要費多少時間。臣那時心中是何等的悲苦,天塌下來也不會讓臣有那樣的悲苦!等臣用劍斫開門,再想去找汲水器具時,時間已經太晚了。翁主的眼睛都崩出了鮮血,連亮黑的秀發上都浸潤著殷紅的血色。——那鴆毒真是好生利害。過了很久,趙何齊才假惺惺地露麵,表示遺憾,並感歎說一定向皇帝稟奏翁主的壯烈舉動,可是臣敢肯定是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嬰齊的感歎無疑讓小武更加傷心,他停住了腳步,跌坐在枰席上,呆坐了半天,眼淚又像泉水般湧了出來,流在他嘴裏,他喃喃地說,她怎麽會這麽傻,相信趙何齊那樣的小人。
嬰齊道,唉,翁主實在是太愛府君了,生怕府君會被腰斬,憂急之下,自然就欠缺細細思量。也怪我們這群人沒用,當時實在想不出任何好辦法來。如果我們聰明一點兒,翁主又何至於如此衝動?臣想翁主私下做出這個決定時,一定非常非常的絕望而傷心,一定對我們這幫下吏很是失望。
嗯,小武應了一聲,也不知道是不是回答嬰齊。讓我想想,他自言自語道,我得想出一個辦法,寧願我不要了性命,也要先報了此仇。他捧著腦袋發了半天呆,突然猛拍了一下枰席,好,我先試試。嬰齊君,這事恐怕要你幫幫我了。
嬰齊道,隻要能殺了趙何齊那個畜生,嬰齊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好,小武道,不過也不能太急,過一個月,等我除了喪服再說。
接下來的一個月裏,長安城裏桴鼓不絕,江充借口皇帝的詔令,征發執金吾車騎,日日在城裏馳騁,他搭了一座幾十丈的高台,讓三個胡巫在上麵望氣,發現哪裏有巫蠱氣,就馬上馳奔哪裏,衛卒們都扛著掘土工具,隻要江充一聲令下,就蜂擁衝進去狂掘。一旦被掘出有木偶人,或者家廟裏供奉了朝廷禁止的左道鬼神,無論貴賤,一概被江充劾奏為“執左道**祠,不道”的罪名將全家係捕。長安城人心惶惶,隻要一聽見鼓聲響起,大家就知道,某家的人就要倒黴了。他們隻有在心裏企盼,這樣的倒黴事不要落到自己頭上。
這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早晨,長安城裏出奇的安靜,往日鼓聲喧嘩的情況沒有出現。將近正午,大批車騎突然轟隆隆湧到未央宮北闕的司馬門前。司馬門令郭穰聽到衛卒的報告,匆忙跑出,大聲喝道,什麽人,敢闖宮闕。當他看見迎頭斧車上的玄鳥旗時,知道是執金吾統率的北軍車騎,話音一下子低了一大截,躬身長揖道,江都尉,怎麽有興致來未央宮門外遊玩啊。然後回頭命令道,趕快撤了。大群南軍衛卒將弓弩槽上的箭撤下,執戟的衛士也都將鋒刃朝外的戈戟收回。
江充大大咧咧地坐在革車上,慢條斯理地說,什麽遊玩,本府終日隻想著為皇帝分憂,哪有時間和心情遊玩。前段時間胡巫望氣,未央宮椒房殿後八區有黑色戾氣直衝天空,可能有人在用巫蠱術詛咒君上,我已經請得詔書,征發北軍車騎搜索。你聽著:
征和二年十月癸亥朔甲申,乃者,胡巫望見未央宮掖庭椒房殿有戾氣,疑後宮有以左道巫蠱詛咒陛下,水衡都尉江充、光祿勳韓說、宦者令蘇文冀請詔逐驗,得馳入未央宮掖庭便宜搜索。宮內衛卒、郎官、騎士皆毋敢勾留。製曰:可。
郭穰心裏暗道,皇帝莫非真老糊塗了,未央宮掖庭竟讓江充率衛卒突入。皇後就居住在椒房殿,他也一點兒不顧忌。不過詔令在,他也無可奈何,隻有大開闕門。江充吆喝一聲,革車隆隆馳進闕門,繞過石渠閣、禦史大夫寺、少府中央辦公官署等一應建築,朝未央宮前殿奔去。郭穰歎了一聲,不知道又有多少美女要人頭落地了。
掖庭八區的妃嬪們剛剛進過午食,正欲少作休憩,就聽得車聲如雷鳴般馳近。她們正在驚異,難道皇帝從甘泉宮回來了麽?隻有皇帝回宮,未央宮才會如此喧囂,而在往日都是一片死寂的,除了遨巡的衛卒時時在柳枝下出沒,幾乎看不到一點兒生氣。何況,即便是皇帝回宮,又關這些妃嬪什麽事。很久以來,熱鬧就是屬於鉤弋夫人一個人的,連皇後也分不到一杯羹,何況是她們。
然而車聲越來越近,還夾雜著馬的嘶鳴聲,這就實在讓人驚訝了。看來並非是天子還駕。漢家規矩,天子的車馬一舉一動乃至鑾鈴的響聲都有嚴格規定,絕不會如此喧鬧。她們的感覺是對的,車聲在飛翔殿、合歡殿、增城殿、披香殿、鳳凰殿、鴛鸞殿附近嘎然而止,接著聽見甲葉的撞擊聲,守衛宮掖的郎官似乎在嗬止著什麽,接著大批衛卒衝進各殿,領頭的官吏粗暴地發令,叫妃嬪們讓開,衛卒們搬開青蒲席榻,手中的臿钁等工具齊下,將殿內菱形方磚掘開,然後一個官吏驚呼道,有偶人。他掌上托著一個數寸長的木偶人,怒道,詛咒君上,大逆不道,來人,將她們全部收捕,下水衡獄拷掠,不得奸事絕不罷休。衛卒們答應一聲,早從車上卸下準備好的繩索,將妃嬪們全用繩索捆住,抬出去擲到車上。未央宮裏頓時象旗亭官市一樣,號哭聲震天。不一會兒,江充在眾車的簇擁下出現了,他環視了一眼裝滿了數百輛車的女人,冷冷地喝道,你們這些賤婢,因為皇帝不喜歡你們,竟懷恨在心,詛咒報複。今天被本府發得奸事,罪狀明白,不俯首服罪,反號呼喊冤,真是大逆不道。到了水衡獄,定讓你們知道厲害。
妃嬪們聽他這麽一說,愈加恐懼絕望,喊冤聲此起彼伏。衛皇後聽得叫號,內心不安,早派出中黃門去探查,不久中黃門回來報告,是水衡江都尉捕人,聲稱內宮挖得無數木偶人。車騎很多,都聚集在後殿,我上去盤問,他說有詔書。衛皇後撲通一聲跌倒在榻下,她知道,這一切都是針對自己來的,結局不會很遠了。她在侍從的扶助下掙紮著爬起來,顫聲道,召詹事、家令、中廄令。
皇後詹事薛廣德、中廄令成安,都匆匆趕到椒房殿安室。這幾個人都是皇後心腹,為皇後私官都有十來年,知道皇後一旦得罪,自己作為私官屬,也一定會並誅。所以江充的所作所為,對他們也是威脅極大。衛皇後躺了會兒,心神稍定,歎道,諸位也都知道了,江充剛才率執金吾車騎,係捕後宮妃嬪數百人,裝車而去。之所以沒有騷擾我,是因為還沒得到皇帝明詔。這一切就是為了製造聲勢,讓皇帝慢慢相信我有詛咒不道的事實。諸位和我及太子家都是肺腑相依。一旦我和太子坐誅,按照漢法,諸位也不能幸免。諸位想想有何良策?
薛廣德道,皇帝既然有恙,我們可以先派使者頻繁問候,探聽虛實。如果皇帝確實病篤,那我們就幹脆發兵誅滅江充。
發兵,談何容易。衛皇後道,沒有虎符和天子節信,我們能發多少兵?
皇後放心,中廄令成安道,臣前幾日私下和武庫令商談過,他也擁護皇後和太子,隻要他到時響應,我們即可打開武庫,矯製赦中都官刑徒,授兵給他們。這些刑徒加上未央宮和明光宮衛卒,總有近十萬人,誅滅江充是綽綽有餘。臣掌管的中廄,現有馬千匹,車數百輛。臣私下已經命人準備皮革千餘張,數夜之間可將廄車改裝為兵車,裝載射士,以武庫強弩連射,翦滅江充,應該不難。江充等一夥所掌隻有水衡衛卒、光祿勳郎中衛卒、射士和執金吾車騎,人數不過二三萬。隻要北軍不發兵幫助他,我們就能穩操勝券。
衛皇後眉頭稍微舒展了一下,成君真是有心人,我們母子,就全仗你了。倘若他日有成,封侯拜相,任諸君選擇。
薛廣德和成安齊齊稽首拜倒,主上有難,臣義不容辭,安望封侯拜相。這事要趕緊通告太子,大家都早作準備。
而在京兆尹府第,小武得到江充突入未央宮大索的消息,滿意地笑道,趙何齊的死期也將近了。
嬰齊道,府君高見。趙何齊的正式官職是未央宮掖庭令,主管後宮八區事宜。現今江充搜索後宮掖庭,誣告搜得木偶人。趙何齊身為掖庭長官,奉職不謹,當坐罪下獄受簿問。江充隻知道這次是他幫了府君,其中各種隱情並不清楚,對他肯定恨之入骨,哪能不嚴加拷掠的。
嬰齊君真是越來越長進,小武笑道,過兩年我該拜你為師了。不過關於後宮掖庭妃嬪詛咒君上這麽大的獄事,皇帝不會輕易隻交給水衡都尉獨治,詔書下達,肯定會讓水衡都尉和廷尉雜治。如果嚴延年這樣秉公無私的人加入的話,趙何齊不一定會有事,所以這時候該用得上你我了。
嬰齊道,府君的意思是,我們要幫江充一把?
小武頷首道,不錯。
可是翁主的飲藥,起因卻是江充啊。嬰齊不解地說。
小武臉色又變得凝重起來,的確。但是,本來江充無奈我何,這人雖然凶暴,卻不善奸巧。反倒是趙何齊這樣的閹宦,往往心理陰暗,倘不除了他,日後不知還要害多少人,我是花費任何代價也不吝惜的。當然,我不會讓他死得那麽痛快,最好要讓他族誅才是。所以,這次要勞動嬰齊君的大駕了。至於江充,會有機會的。
嬰齊道,但憑府君吩咐。
小武道,趙何齊的姐姐是楚王太子妃,當初我為繡衣直指,路過楚國,還曾見過他父親。我要嬰君馳奔楚國,麵見楚王,諷勸他趕快捕斬趙何齊的族人,討好皇帝,免得把自己牽連進去。
哦,嬰齊道,不過趙何齊下獄,江充有可能就會窮治,力圖牽連到趙何齊族人,又何必我們自己動手呢?
小武道,不然,我統計了一下,因為巫蠱案被滅族的其實遠不到三分之一。何況江充和趙何齊並無深怨,未必想牽連趙何齊宗族,即便想牽連,在現在的形勢下,也會有所顧忌。畢竟這樣將一直牽連到楚王。我相信,在江充對付太子之前,不敢花力氣窮治諸侯王,免得其他諸侯王猜忌。趙王現在就非常恨江充,江充不是也沒機會報複嗎?我派君去諷勸楚王,是因為楚王太子和楚國相當初窩藏逃亡官吏,犯下大罪,我幫他掩蓋了。你告訴他,這次如果不捕斬趙長年滅口,有可能被江充發覺這件奸事,那樣大家都得斬首。他也不是傻瓜,一定會聽從的。
嬰齊道,我立即整裝,晝夜潛行,趕往彭城。
小武滿意地說,很好,這次再發揮一下你詐刻符傳的本事罷,通過函穀關,不能暴露身份。路過郵亭驛置,千萬不可投宿,免得被人發覺。
嬰齊道,府君放心,這個下吏一定會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