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充看見小武冷漠的眼神盯著他,那裏麵沒有一絲情緒,如果有一絲可以讓自己捕捉的情緒,自己也許可以再說點兒什麽。可是沒有。於是話到喉頭邊,又咽了回去,他垂下頭,有氣無力地說,那你把我交給皇帝罷……或者,我們可以做個交易……

小武道,我不喜歡和你這樣的人做交易,也不想將你交給皇帝。他看著江充,緩緩從背上摘下一個布囊,從裏麵掏出一樣東西。江充定睛一看,是張精致的小弩。

你想怎麽樣?江充惴惴地問。

小武不答話,自顧自地從腰間的箭壺裏抽出三支箭矢,安裝在弩槽裏,將弩臂對準江充,低沉著聲音說,你知道嗎?這張小弩是我愛妻的遺物,今天想用來嚐嚐你這奸賊體內汙濁的血液。不過我不會射你的要害部位,你想要痛快地死,可沒那麽容易。趙何齊就死得很慘,不是嗎?他的肉是被一塊塊割下來的。說完,他扳動機括,三股疾風掠出,噗哧一聲,釘入江充的肩膀,江充慘叫一聲,捂著傷口,蜷曲在地上。

小武道,箭鏃上塗有稀薄的毒藥,你要等幾天才死。當然之前我還要將你獻給太子,你知道,太子也很想見你呢。

江充疼得說不出話來。小武向郭破胡示意,郭破胡將江充拎起來,扔到道路邊一個空著的小院裏,院裏的幾個守衛已經被小武的士卒殺死,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江充被扔在幾具屍體之間,摔得暈頭腦脹。他回過神來,反而沒那麽驚惶了。被毒箭射在身上時,他已經覺得掉到了冰窖的底部,不會有更深的打擊再等著他。總之已是一個死,即便此刻有人能將他救出,他也不能再活,隻有認命。他兩手據地,爬了起來,箕踞而坐,兩眼譏諷地望著小武,笑道,死就死了罷,有那麽多人死在前麵,你阿翁也值得了。何況你們很快也會隨阿翁屁股後麵來的。就憑你們這些烏合之眾,謀反能成事麽?

誰也不想謀反,如果沒有你這個畜生。小武淡淡地說,雖然你現在死到臨頭,但我還是得承認,你很夠本了,有這麽多人為你殉葬。他走到江充跟前,突然抬腳對其猛踢。江充被縛著雙手,壯大的身軀被踢得在地下翻滾,但是他並不呻吟。小武邊踢邊罵道,你這畜生,還敢自稱阿翁,你是誰的阿翁,你要當我的兒子,我都不要。皇帝,皇帝又怎麽了?既然他會重用你這樣的畜生,那他也就是不稱職。太子早該取代他了。怎麽,你不叫饒嗎?還在裝好漢?是不是從你娘那肮髒的產道裏滑下來起,就一直是這麽強項的?我不信,他俯下身,突然拔出江充肩頭的短箭,左手按住江充的腦袋,噗哧一聲,將那短箭插入了他的左眼,鮮紅的血液和透明的晶體一起滾出了江充的眼眶。小武的手腕一扭,短箭在江充的眼眶裏轉了一圈。江充終於忍不住哀嚎了出來。小武一腳踢在他下巴上,滿意地說,終於裝不成好漢了。這回你身上的毒會發展得更快了,我得趕快將你送到太子那裏,讓他見你最後一麵。否則真來不及了。

郭破胡提起他,擲到一輛車上。他們依次上了車,數百個士卒跟著他們,向長安城馳去。長安的廚城門前已經有士卒設立起了路障,見到小武的兵卒,橫戟嗬問。小武馳到他們麵前,揚起銀印,道,本府乃是京兆尹沈武。城中如此喧嘩,本府身負維護三輔治安的重責,特來看看到底發生什麽事。

城門司馬聽見是京兆尹,趕快跑出來,躬身道,明府來的正好,執金吾劉君率軍和一隊不明身份的士卒作戰,據說是太子謀反。明府趕快發三輔縣卒去幫助我們罷。

小武假裝驚訝道,竟有此事。他對嬰齊眨眨眼,持我的節信,去發三輔諸縣卒,火速馳奔長安。我先進去看看。嬰齊道,好,我馬上就去。城門司馬命令士卒搬開路障,小武率領幾十輛兵車馳入,奔向明光宮。

明光宮裏,太子一夥正在憂心忡忡,張光和如侯率領的甲士已經攻破江充的府第,但是竟沒有找到江充。太子麵如土色,如果讓江充逃到甘泉宮奏報,那就意味著自己完全失敗。他憂急地看著石德。石德安慰道,長安城如此喧嘩,想隱瞞事實已經不可能了。據說劉屈氂已經召集百官,討論此事。雖然沒有虎符,他們暫無能力發動北軍騎士。但就算是各中都官衛卒,加起來數量也不少。光憑我們明光宮的衛卒,要對付他們顯然不具優勢。何況在此坐等,也會受製於人,不如調撥全部的衛卒,先擊破丞相府,號令百官,宣言江充和丞相勾結謀反。然後登極稱帝,尊皇帝為太上皇,皇後為皇太後。說不定皇帝已經駕崩,隻是我們不知罷了。

劉據搖頭道,這怎麽行?絕對不行。皇帝病重而已,怎談得上駕崩。

石德歎道,好吧,即便不宣布稱帝,也可以宣稱江充和丞相等勾結謀反,太子不得已,矯製發兵誅滅反賊,再奏上甘泉宮不遲。

劉據跺腳道,隻有這樣了。這是騎在老虎背上,欲罷不能。也罷,發兵先擊丞相府。陳無且君,你馬上去未央宮告知皇後,立即發長樂衛卒,出武庫兵。等我擊破丞相,就赦刑徒授兵。

這時明光宮令匆匆領進一人,道,太子殿下,京兆尹沈武捕獲江充,特來獻給太子。

劉據大喜,擊案道,太好了,沈武君,你捕得反賊,真是大功一件,那奸賊現在哪裏?

小武道,太子殿下,已經在院子裏了。劉據喜道,好,我們趕快去審問他。

一群人走下殿堂,和小武來到院子裏。院子當中停著一輛蔥欞車,郭破胡從上麵扔下一人,這個人披頭散發,肩上和臉上滿是血汙,但依稀可見就是江充,這個平日高大俊美而不可一世的水衡都尉,現在像頭野獸似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劉據大踏步上前,揪住江充的衣領,江都尉,我與你何冤何仇,一定要這樣害我?即便是上次你沒收我的車馬,我又何嚐想過報複,畢竟是我的屬下違背了律令,難道我作為一國儲君,心胸會那樣狹隘嗎?

江充轉過下垂的腦袋,眼光中有一絲悲涼,慘笑道,漢家的天子有幾個不狹隘的?其實,狹隘倒不可怕,就怕像你這樣的——懦弱畏軟。他左眼的眼眶滿是血汙,顯得異常猙獰。往日的俊美早已一絲不見。

你何苦要這樣害我,劉據拚命搖他,惶急地說,求你幫幫我,寫封文書,就說是你怕我報複舊怨,才陷害我的。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他的聲音甚至帶著一絲哭腔。

江充注視著劉據,突然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太子殿下,你怎麽如此幼稚,枉你活了四十多年。我自述罪狀,還能有命等到你來報答?況且,你怎麽報答我,你自己半個身子都快進棺材了。

劉據大急道,怎麽不能,江都尉,你相信我,隻要我沒事,即便皇帝要殺你,我也可以向皇帝求情,保住你的家人宗族。將來我登極為帝,你的宗族一定會封侯拜相,與我大漢永永無極。

唉,江充突然歎了口氣,太子,你要明白,一個人做了對另一個人不利的事,要那個人完全忘卻是不可能的。不是我不相信你,實在是我太了解人是什麽玩意了。還有,我真的有點兒同情你,你真的不知道麽?皇帝並不喜歡你當太子,隻不過他不好意思說出來。我為他找到了借口,可以誅滅你。他一定很感激我,縱是我死了,我的子孫一定會因為他內心的感激而得到封賞。反之,如果我聽從你的話,皇帝一定惱羞成怒,非誅夷了我的全族不可。你怎麽會不明白呢,你應該明白的,憑我一個小小的江充,一個山東116來的跳梁小醜,本來是搞不倒尊貴的皇太子的。隻不過我知道皇帝想做什麽,懂得為人臣者怎麽達成君上的心願罷了。

劉據額頭上冒出絲絲熱氣,和長安的氣候極不相稱。他囁嚅地說,胡說八道,胡說八道,你這個趙虜,當真是胡說八道。我是皇帝的長子,皇帝一向對我愛如珍寶。你想想,皇帝為了我,特意修築了高大巍峨的進賢館,寬敞富麗的博望苑。我立為太子幾十年了,天下屬國莫不聽聞,他怎麽會想廢掉我?難道你害得趙王太子家破人亡,也是皇帝一直的意願嗎?

唉,江充又歎了一口氣,我說了,你很可憐,太不了解你的父親。我不妨指點你,你父親這輩子最大的愛好就是權力、美女和聲名,這三點構成了他一生的行跡。趙王彭祖一向喜歡攬權,中傷謀害了數十名朝廷派去的相、內史,你父親早就對他不滿,隻因為趙王是他哥哥,他不想背上殺兄的惡名,才一直隱忍。而趙王太子以喜歡獵豔聞名天下,你父親免不了妒忌。碰上我來告發趙王一家的罪行,你父親求之不得,不管趙王怎麽哀求赦免太子都不準許。同樣,對你,他也不想背上殺子的惡名,自然要假手於我。當然,也可能有一些其他的因素,比如他的確怕死,怕有人詛咒他之類。但關鍵是,什麽都是他自己決定好了的,我不過迎合了他一直以來的願望而已。

劉據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來,像狂風襲擊下的蠟燭,他喃喃地說,不會這樣的,不會的……你真的不肯寫自伏狀?

江充的眼中充滿了鄙夷不屑之色,他輕輕地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阿翁我花了偌大的力氣,跟你這豎子嘮叨了這麽多,難道就沒絲毫作用嗎?唉,還是收集你的兵卒去跟你父親的軍隊打一仗罷。你肯定會輸,但是你這樣做了,還不算輸得那麽窩囊,還算像個男人,何必在這裏跟阿翁我婆婆媽媽。他轉過腦袋向著小武,小武正冷眼瞧著他,滿眼都是憤怒和傷心。江充苦笑道,其實這裏我倒隻佩服你,隻有你懂得絞盡腦汁去快意恩仇。其他的人都患得患失,實在如豬狗一般!

劉據長呼了口氣,將江充的腦袋往地下一撞,站起身來,滿麵淚痕地發令,將這奸賊梟首,立即召集士卒,進攻丞相府。

他身邊的士卒立即上去,將江充架起來,縛在一棵樹上。小武道,太子殿下,讓我來動手罷。

劉據突然發怒道,是你捕獲的,你斬好了。他的心情此刻極為鬱悶,江充的話顯然深深傷害了他的心,也許他說的全是對的。父親真的早想廢了他,否則以江充一個小小的二千石,怎麽敢這麽肆無忌憚地淩迫他。他悲傷之下,幾乎失去了理智。小武在旁邊聽到了江充的話,也承認江充的推測的確有道理,他不得不暗讚江充的奸佞才幹。因此,對太子的失態就完全能理解。隻是,他現在要考慮的是怎麽從這場紛爭中脫身,他下意識地不想為太子殉葬。

於是他躬身謝罪道,太子殿下息怒,下吏的意思不過是想淩遲這奸賊,讓他死得難受一點兒。沒想道讓殿下因此誤會而生不快,下吏請先告退,回去征集三輔縣卒,看能否有助太子。

劉據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安慰道,是我太粗魯,明府不要在意。明府想讓這奸賊死得慘一點兒,我又何嚐不想。那麽就請明府代我動手罷。

小武道,太子有令,下吏豈敢不從。破胡,你去罷。郭破胡應了一聲,走到江充麵前,長劍舞動,隻見得寒光如匹練一般,霎時在江充身上劃了上百個口子,江充強行忍住不發出過響的哀嚎聲,喉頭咕嚕咕嚕地顫動,臉上極為猙獰痛苦。小武在一旁看著,心裏又有些不忍,道,好了,斬下他的腦袋。我們還要趕快動身。

郭破胡一劍將江充的腦袋割下,提過一根長矛,將江充的頭顱頂在上麵。交給一個士卒撐著。劉據道,出發罷。

明光宮外人喊馬嘶,太子執綏登車,車輪隆隆滾動,沿著章台街、槁街向西邊的丞相府疾馳。

劉屈氂一聽到水衡府發生大戰,不知如何是好,立即召集兩府官員和九卿來丞相府商議。他不是個果斷的人,本來關於構陷太子,他和江充是有默契的。可是一旦太子舉兵發難,他又免不了驚惶失措,再說他也發不了多少兵。丞相長史章贛私下勸他道,君侯不如矯製發北軍騎士,攻擊太子的部屬,消滅太子不是君侯早就希望的嗎?現在可正是良機。

劉屈氂搖頭道,矯製已是腰斬的罪名。攻擊儲君,更是會滅族的,現在還不是時機。章贛急道,你就說太子謀反。春秋之義,“君親無將,將即反”,並不因為是儲君就能寬貸,現在正好趁機擊滅了他,扶植昌邑王為太子。劉屈氂道,可是據說太子已經捕獲江充,聲稱有證據證明江充謀反。江充這個人並非善類,我和他也隻是利益之交。假如他真的私自製造乘輿器物,有謀反舉動。太子向皇帝一呈交,我攻擊他豈不是就要滅族。不如召公卿雜議。

章贛見劉屈氂如此膽小怕事,歎了口氣,好吧,君侯既然如此謹慎,那麽就一邊召集公卿雜議,一邊發各中都官衛卒守護丞相府。臣願意率領一支軍隊駐守東門。他私下已經計算好了,以中都官的衛卒兩萬,抵擋太子的明光宮衛卒差不多足夠。萬一不行,就率軍衝開城門逃跑。劉屈氂道,也好,你趕快持節去征發士卒。

可是章贛萬萬沒料到太子的兵馬竟然那麽多,遠不隻二萬之眾,明光宮衛卒大部分是徒兵,不會有太多射士。可是他看見迎麵黑壓壓湧來的全是車騎,那兵車顯得比平常革車要大一號,顯然是廄車改造的。章贛馬上就明白了。一向軟弱的劉據其實早就有所準備,此番更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他疾速跑進去報告丞相,附在他耳邊說,君侯,我們還是趕快逃跑吧。劉屈氂大吃一驚,太子的兵馬有那麽強嗎?章贛道,比想象的要強得多,我看出那些射士全部乘坐改造過的廄車,而且強弩的力量驚人,他們顯然已經搶劫了武庫,而且軍中有長樂衛尉的青龍軍旗,估計長樂宮的衛卒全部參加了造反。

劉屈氂臉色慌亂,你覺得一定要逃麽?章贛道,沒有別的辦法,我們絕對守不住的。

劉屈氂道,那好罷。他大聲對廷議的官員說,太子的軍隊已經在外麵,諸君說怎麽辦?

暴勝之道,現在先緊閉闕門,派人問候太子,看看到底為了什麽,不可盲目交兵。

他話音剛落,聽見外麵整齊的呼聲傳入了大殿:誅江充,清君側!誅江充,清君側……聲音震天動地,顯然士卒極多,而且呼聲中不時夾雜著鳴鏑箭刺破天空的尖利的哨聲,顯然是在炫耀武力。在座官員聞之,臉上無不變色。

劉屈氂強自鎮靜,對暴勝之說,大夫君,請和我一塊去闕樓上看看罷。現在江充已經在他們手上,他們還能有什麽要求。

兩個人和一些官員一起來到闕樓上,隻見丞相府前寬大的場地上密密麻麻全是士卒。自己樓闕上的衛卒都挽滿弓,瞄準樓下。他們看見劉屈氂上來,都鬆了口氣。顯然誰也不願意打這場死定了的仗,隻是畏懼漢法的威嚴,不敢私自逃逸而已。心下都希望丞相出麵,能和平解決這一爭端。

劉屈氂在樓闕上眺望,麵如土色。太子這次真是發狠了,門外士卒從場地上一直延伸到整個直城門大街,被參天的大樹隔開的寬約近十丈的馳道和兩條各寬六丈左右的側道,現在全被士卒擠滿,看不到盡頭。而且部伍整齊,按照正規行軍陣式排列。前麵一排是厚重的盾牌軍,緊接著是強弩射士,射士後是一排兵車,兵車上一人執戟,一人持弓。再接著是長矛士卒,這排士卒都穿著紅色軍服,紅色旗幟。左邊的一隊身著青色軍服,青色旗幟,前麵是兵車,後麵緊跟著徒兵和射士。右邊的一隊則是白色軍服,白色旗幟,這兩支軍隊像鳥的兩個翅膀,一青一白,成個弧形,虎視眈眈地圍著丞相府。後軍則延伸至武庫的位置,一律穿著黑色軍服。中間的大將軍旗,則是黃色的,豎在一個四方形的黃色人海中。

劉屈氂擦了擦汗,大聲道,我是大漢丞相,請太子殿下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