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侯想了一下,果斷地說,恕臣直言,臣以為不起兵隻是小孝,而縱容奸人,傾毀社稷是大不孝。臣請太子殿下摒棄小孝,追慕大孝。臣侯願執矢前驅,為殿下射殺元醜。
劉據突然大聲道,好。既然諸君都如此誠懇,我又怎忍拂逆?發兵!不過具體事宜還要仔細規劃。少傅君你的建議呢?
眾人一下子都活躍了起來,石德的嗓音有些激動,太子殿下,立即遣人秘密通告皇後,約定舉兵日期。
一時間大家紛紛發言,一個時辰過去,基本商議停當。如侯道,太子殿下,我受沈府君囑托,先要回去複命。沈府君建議我潛入北軍,聯係舊時部曲,征發宣曲宮胡騎和射聲校尉的材官蹶張士,以助太子。
劉據道,暫且不要這麽著急,等我先收捕江充再作打算,不要搞得聲勢太大。
征和二年的十一月初,尚冠裏的按道侯府,家吏突然跑進來叫道,君侯,我剛剛在角樓上觀望,槁街上很喧嘩,馳來了很多革車,會不會有什麽事發生?
韓說驚訝道,日前江都尉奏上甘泉宮,請求關閉長安十二城門,大索行巫蠱詛咒的奸賊。難道天子的報文這麽快就到了,江都尉已經迫不及待動手了?我被陛下特地遣來協助江都尉,即便他得到詔書,怎麽也該先通知我啊。
家吏說,君侯有所不知,有些革車是向我們尚冠裏的裏門馳來。不知尚冠裏又有哪個大臣犯事要坐族滅了。
韓說心裏更加驚訝了,這次奏報的逮捕對象是皇太子,一般人是不知道的,包括自己的家人。太子住在明光宮,車騎怎麽會馳往尚冠裏?這其中大有問題。他這樣想著,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道,我自己上闕樓去看看。他是一個很謹慎的人,作為大漢開國功臣韓王信的後裔,他常常把祖先的失敗作為教訓牢記於心。那就是,在任何時候都要力求站對立場。雖然他自己早先和公孫賀一樣,是以軍功封侯的,但是他就不會學公孫賀,忙於建立自己的小圈子。而是時時裝得孤身侍主,不和任何朝臣有過分親密,他知道迎合皇帝的意願有多麽重要。自己的祖先不就是因為不懂這一點兒,乃至被迫亡命匈奴,身死刀兵,為天下所笑嗎?
他剛剛站起來,已經聽到自己的院門外響起了咚咚的鼓聲,不由得大驚失色。這是收捕大臣時的一種儀式,鼓聲響過之後,還有一頓飯的功夫,甲士就會衝進來。這一頓飯的功夫,其實是送給大臣用來自殺的時間。他的心一下子涼了,難道皇帝不是真的想廢太子,而是發現了自己和江充等人的奸謀,派使者來收捕自己了?他不由得哀歎起來,政治這東西真可怕,那就是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怎樣才算站對了立場,哪怕你永遠是那麽小心謹慎。
他腦中緊張地考慮該怎麽辦?門已經被衝開了,看來這次使者的心情非常急切,連自殺的時間也不肯給。大群甲士執著劍戟湧了進來。一個黑衣的使者喝道,有詔書,收捕按道侯韓說。說著他展開竹簡,念道:
製詔禦史:朕命韓說、江充、蘇齊雜治巫蠱,而三人懷詐不忠,構陷良善,事情發覺,罪狀明白,朕失望焉!書下,有司即發車騎闔家收捕,毋使一人走脫。
韓說見這使者極為麵熟,隻是一時想不起來,心裏隱隱覺得不對。不對,這使者肯定是假的,他望了一眼四周,全是身披重甲的士卒。顯然隻有太子才能在幾天之內召集這麽多士卒,他暗暗慨歎,看來消息走漏,他們已經先發製人了。於是他假裝叩頭道,臣接旨,然漢家製度,大臣有罪準許自裁。臣請仰藥,以謝陛下。
那使者遲疑了一下,也好,請君侯自便。
韓說站起來,轉身回到堂上,喊道,來人,速和藥來,不要讓使者久待。
他走到堂上,終於沉不住氣,突然發足狂奔,穿過前堂,跑到後院,大聲呼道,太子謀反。快快上樓擊鼓求救,準備武器,抵禦反賊。
那使者沒料到他會來這套,趕忙叫道,按道侯謀反,諸君立即逐捕,有敢抵禦者,當場格殺,憑首級拜爵賜錢。說著他搶過身邊一位甲士手中的強弓和箭壺,衝上堂去。
等他們奔到後院,韓說已經跑到闕樓上,他的家卒把鼓敲得震天響,箭矢也紛紛從東西樓闕兩個角度飛瀉而下。跟隨使者而來的甲士紛紛舉起盾牌,有的則引滿弓向樓上射箭。樓上有射擊的小孔,韓說的家卒們躲在小孔後向下射箭,射倒了數名甲士,但是樓下的甲士卻射不中他們。那使者見狀大怒,返身回去,接著不知從哪推來一輛牛車,牛車的車廂高而且寬,是絕好的大盾。使者將車推到院中,躲在車廂後麵,兩邊箭矢如雨,全部釘在車廂上。那使者也引滿弓,瞄準東闕上一個家卒,右手指一鬆,箭矢飛出,東闕上那家卒突然發出淒厲的一聲慘叫,跳了起來,他的眼睛中箭,向後倒栽了出去,屍體正摔倒在韓說身邊。韓說俯身一看,大是駭然,這枝箭顯然是從射孔飛入,射中這家卒的眼睛的。而且箭矢貫穿後腦,足見射手膂力驚人,既準且狠。韓說還沒回過神來,隻聽得西闕又是一聲慘叫,一個家卒怪叫道,不要將眼睛對著射孔,這豎子箭法厲害。韓說霎時心中一亮,繼而大為恐慌,是了,這人是如侯,我知道了,這人是如侯……他還沒有說完那句話,一支箭迅疾穿透他的咽喉,原來他驚恐之中忘了自己已經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小半截身子。他連氣也喘不出,就像個沙袋一樣摔倒在樓闕上,死了。
家卒們看見主人死了,馬上喪失了鬥誌,箭也射得稀稀疏疏的。如侯大聲下令道,樓上的聽著,首逆反賊韓說已死,剩下的趕快投降,可以免死,有捕斬韓說同產親屬子弟者,可將功抵罪。家卒們沉默了一下,突然樓闕上發出喧嘩驚叫聲,接著有幾個首級從闕上扔下,一個聲音傳了下來,諸君不要聽這反賊妄言,現在分明是太子矯詔謀反,諸君且共我守住城闕,等待救兵,不可自亂陣腳。江都尉現正征發北軍騎士和執金吾車騎趕來,有聽從反賊蠱惑者皆斬之。
如侯歎了口氣,道,反賊既然執迷不悟,諸君給我戮力並進,以捕斬首級數目論功。甲士們也學如侯的樣子,找來數十輛牛車,躲在車後慢慢地往前推進。
在這的前一天,劉據下令分頭搜捕江充、韓說和蘇文等人之時,曾經對屬下叮囑道,最好是不動刀兵,能將他們收捕,帶回來嚴加案驗。讓他們自己招供陷害我的奸謀,然後奏告皇帝。江充千萬要抓活的,其他的死了無所謂。如侯被分派去收捕韓說,可是沒想到一下就被韓說識破,而且擂起大鼓報警。
執金吾劉敢聽到鼓聲,趕忙率領車騎直赴水衡都尉府,他隱隱懷疑皇太子將對江充不利。和現任大多數官吏一樣,他也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既然皇帝命令他時時配合江充,他就會老老實實地聽從,不敢有絲毫怠慢。江充也曾私下和他交談,如果長安近日內有什麽變動,一定要先率兵去水衡都尉府護衛。他明白江充的能力通天,巴結他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等他的車騎趕到夕陰街的時候,水衡都尉府比韓說的府第還要熱鬧。奉命係捕江充的是太子家令張光,江充聽見甘泉宮使者到達,心裏也很懷疑,早就命令水衡衛卒聚集四圍樓上,引滿弓弩埋伏。如果使者有詐,看他的手勢,立即射殺。張光也怕江充不那麽容易上當,早令甲士上千人將都尉府圍了數匝,萬一被識破,可以有足夠的兵力將其格殺。他私下對太子的婆婆媽媽頗為不滿,又聽說皇帝仍然不肯接見皇後派去問候的使者,懷疑皇帝已經病死甘泉宮,這正是誅滅奸臣,擁立太子即位的大好時機。如果聽任太子這麽首鼠兩端,很可能讓奸人得逞。所以他已經秘密命令部曲,萬一混亂之下,就不要管那麽多了,殺死江充再說。他刻意要將事情鬧大。
江充帶著幾個侍從,出來迎接使者,見到張光,馬上發覺不妙,他一揮手,大喝道,使者有詐,太子造反。登時幾輛兵車從兩側衝出,江充跳上兵車,兵車在院內環了一圈,向院後馳去,接著大門轟隆一聲關上。張光還沒回過神來,頭頂箭如雨下。幸好他身邊的士卒也有準備,趕忙用盾牌護住他往外跑。跑到安全地帶,他立即下令衛卒強攻,同時齊聲鼓噪:江充造反。又派人立即馳告太子,說自己已經被江充識破,為今之計,隻有一不做二不休,讓皇後發中廄車,開武庫,矯製赦長安中都官刑徒,授兵,圍攻江充和丞相等與江充關係密切的大臣,他自己則振作精神,命士卒用大木撞開江充後院府門。
可是劉敢等人率領的車騎也隆隆地駛近了。張光一看不妙,命令一個掾屬持假節趕去迎候劉敢,想趁機征發劉敢的車騎,一起進攻江充。但是江充派人在闕樓上擂鼓,而且大概也猜測到了張光的意圖,讓士卒在樓上大聲呼叫道,太子造反,節是假的,執金吾君千萬不要相信。
劉敢聽見呼喊,半信半疑,張光的掾屬怒道,劉君難道相信反賊江充,敢廢格天子明詔嗎?
下吏豈敢,劉敢道,不過使君和江都尉各執一詞,臣沒有得到詔書,不敢貿然相信任何一方,不如雙方各自罷兵,奏上丞相裁斷。
使者托起符節,怒道,有天子節信,還有什麽不相信的。再不奉詔,將你也一並收捕。
劉敢見使者言辭猖狂,有點兒怯意。這時聽得闕樓上江充在大叫,劉敢君,領兵攻打我們的是太子家令張光。如果不相信,願同去丞相府對簿。
劉敢又驚又怒,江充這句話提醒了他,否則差點兒上當。自己剛才提出去丞相府裁斷,使者隻是發怒,不敢答應。而江充則願去丞相府對簿,明顯是有恃無恐,到底誰是假的,傻瓜也明白了。他馬上怒喝道,使者有詐,立即收捕。他身側的數十名騎士立即趨馬趕上,一隊翼蔽劉敢,一隊向使者衝去,其中一個身材長大的騎士伸臂將使者從馬上抓起,扔在地上。大聲喝道,趕快向劉府君招供,饒你一死。
那使者被摔得頭暈腦脹,胸前被幾枝戟叉住,知道這下不說過不了關,趕忙叫道,的確有詐,是太子衛卒在圍攻江都尉。
劉敢道,趕快給我攻擊這些反賊,捕斬有軍法。他下令完畢,身邊的騎士像飆風一樣衝了出去。劉敢又吩咐掾屬,你們去向丞相府報告,趕快派人乘疾傳115去雲陽,稟奏皇帝,告知太子謀反。
張光的衛卒已經撞開了江充後院的大門,不料突然一隊騎兵從身後湧來,這些騎兵或操著長刀,或握著弓弩。衝進他們的人群中,狂劈亂砍。另外一隊車兵在後麵也隆隆駛近,亂箭齊發,張光的衛卒一下子倒了大片,執金吾的騎士多為隴西六郡征發的良家子,幾乎都出身騎射世家,非常勇猛,而明光宮的衛卒多是內郡的農民,武藝體力都遠遠不及,因此節節潰退,人頭如滾瓜似的飛下。張光看了心裏暗暗懼怕,剛才還是他在進攻江充,現在江充的衛卒看見形勢有變,都呼嘯著從樓上衝下,開始****了。江充在樓上眺望,心中大喜,自己誣告太子巫蠱,其實心裏也一直不安,生怕皇帝懷疑自己,所以剛才使者來的時候,自己還頗有幾分懼怕。如今太子沉不住氣發兵進攻自己,那是不折不扣的造反,怎麽也抵賴不了的,簡直給自己幫了大忙。他看見張光的衛卒在劉敢的車騎和自己的衛卒夾攻下,如被割的麥子一般紛紛倒伏,喜笑顏開。現在正好乘勝通知丞相,以緊急變化為理由矯製發北軍兵去係捕太子,就算在亂兵中格殺了他,也是沒有任何關係的了,如果按照正常的斷獄程序,哪裏能夠這麽順利?他喜滋滋地想,矯製發北軍兵是個好主意,我怎麽當時沒想到,還擔心太子的兩萬多明光宮衛卒,真蠢。
但是還沒多久,他的笑容又在臉上凝固住了。他看見槁街的尚冠裏方向衝來一隊革車,車上全是全副武裝的甲士。那些甲士隔得老遠就向劉敢的軍隊發射弩箭。弩箭十分強勁,劉敢的騎兵向那些甲士衝去,卻紛紛在半途倒下,大多被弩箭射穿。不一會兒,那些革車就衝到了夕陰街自己府第的樓下。領頭的一個披甲的中年人騎著一匹淡黃色的馬,拉著一張大弓,弦聲響時,必定有一個劉敢的騎士翻身落馬。這時張光正在焦躁,見了那人,大喜道,如將軍好箭法,反賊拒受詔書,隻有全部格殺了。
如侯應道,韓說也已伏誅,大家看他的首級。他身邊一個甲士舉著一個長矛,矛尖上頂著一個首級,正是韓說的頭顱。江充心下大駭,趕忙伏下身子,下令道,快打開後門,我們馳奔上林苑水衡官署,捐之正在瀛台觀,我們去那裏,緊閉大門等候丞相發救兵。
他們匆匆下樓,登上革車,打開後門蜂擁而出,後門本有張光部署包圍的士卒,隻是剛才受到劉敢的車騎衝擊,淩亂不堪。見了江充的人馬衝出,雖然都湧過來堵截。但是畢竟兵力不強,江充的人馬殺開一條血路,沿著章台街,衝出了長安城。
車馬在馳道上狂奔,江充看看自己的部曲,隻剩得不到一百人,非常恐懼。不過終於逃得生路,隻要進入上林苑的瀛台觀,緊閉固守,支持十來天應該是不成問題的。有十多天的功夫,丞相一定可以想出辦法,扭轉危局。
他的心隨著車子的顛簸忐忑不安,他多麽希望瀛台觀就在眼前,自己飛馳而入,大門隨即轟隆關上,將危險全部關在外麵。他邊想邊掀開車簾不住地後望,後麵煙塵滾滾,都是他的衛卒。他們看見江充探頭,都喊道,都尉君放心,反賊沒有追上來。他的心才有片刻的安定。雖然過不多久,他又忍不住要掀開車簾後望,等待衛卒的下一輪安慰。這行車馬飛馳了大半個時辰,離瀛台觀已經越來越近了,江充捂著胸部,兩眼掠過禦者的肩膀,向遠處已經遙遙可見的宮闕門眺望,他的心都在嗓子眼裏,嘴唇幹燥,嘴巴張得大大的,他使勁按住胸部,似乎這樣,才能使心髒稍微安靜一會兒。欣喜在胸腹間逐漸彌漫,到了,快到了!他喃喃念叨著,突然看見禦者的肩膀向下急劇地一沉,緊接著身體坐不穩,隨著車廂向前栽去,恍惚間瞥見馬頭陷落不見,顯見得是掉進了大坑裏。他還沒來得及尖叫一聲,身體繼續被一股大力扯著一般,疾速向前飛了出去,摔進了大坑裏,雖然這巨大的力量以及馬車傾側的聲音、馬嘶鳴聲讓他幾乎暈厥,但他心裏仍很清醒,他顧不上身上的疼痛,滿心都是絕望,完了,劉據這豎子也不簡單,這次算是死定了。
隨即他在坑裏聽見飛矢的破空之聲和叫罵的聲音,大概持續了一頓飯的功夫,喧囂聲停止了,他知道他剩餘的衛卒已經不可能有一人幸免。接著,幾枝鐵鉤伸進了坑裏,摸索著,撥開車馬駕具,搜尋到他,他感覺衣服的領子被鐵鉤鉤住,將他提了上來。幾個士卒架著他,推到一個人麵前。他抬起頭,麵前這個人身披重甲,兜鍪下的那張臉毫無表情,竟是自己的死對頭沈武。他長長地呼出了口氣,四顧望了望,隻見草叢中全是屍體,自己衛卒的屍體。
原來是沈君,這是怎麽回事?江充強作鎮靜地說。太子謀反,我剛剛才逃出來,你是不是得到消息,把我當成太子的反卒了。
小武冷冷地說,你錯了,謀反的不是太子,而是你。我從萬年驛的文書中早就知道了。
江充臉上失色,他沉默了一下,突然嘶聲叫道,原來你竟敢劫掠郵傳,隔絕聖聽,當真大逆不道。
小武道,不是我,大逆不道的是你。
是你劫掠郵傳,不是我。江充叫道。
是的,小武道,是我,但是大逆不道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