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齊趕到萬年驛的時候,看見驛長臉色驚惶。他匆匆跑進去,麵對著亭舍裏的景象,目瞪口呆。郭破胡箕坐著,正在發愁。他麵前的地上,躺著四具屍體。看那裝束,和渭城驛水衡都尉府派出的小吏一樣。屍體們倒在地上的形狀各異,一個仆倒,背上插有一枝短戟;兩個仰麵朝天,脖子部位全是血汙,顯然是被刀劍破喉而死;還有一個整隻肩膀被卸下,身體微微顫動,似乎還沒有氣絕,身下滿是血跡。那背上中戟的屍體顯然是想逃跑,被人短戟擲中而死的。屋子裏杯盤狼藉,大概當時正在吃飯,因為某事突起爭執,發生毆鬥。嬰齊不禁皺了皺眉頭。郭破胡看見他,好像看見了救星,一下子彈了起來,嬰齊君,我無奈之中殺了他們,你幫幫我。

嬰齊道,唉,你怎的這麽沉不住氣,實在是壞了府君的大事。

郭破胡道,這幾個使者好不狡猾,硬是滴酒不沾,而且用完飯即要起身繼續趕路,我一時氣急,想攔住他們。最後就成了這樣。

驛長也在身邊幫腔道,的確如此,我們苦勸他們飲酒,他們頗有懷疑,當即想走。郭君攔住他,其中一個人拔劍就想斫郭君,郭君迫不得已,隻好橫戟反擊。

嬰齊見郭破胡身上也有數道傷痕,不忍心再說他。況且江充一次派出四名使者,自然是頗有準備。換了自己,也的確毫無辦法。於是安慰道,既然如此,暫且不管那麽多了。也幸虧你勇力過人,不然的話,不但讓他們跑了,我們還是脫不了幹係。先忙正事,文書呢?

郭破胡恍然道,剛才一時沮喪,也沒來得及看,就在這人的腰間。他指了指那個尚在微微蠕動的人。

嬰齊跳過去,顧不得血腥氣,翻動他的身子,從他腰間搜得黑色的絲囊。那人喉嚨間發出喝喝的聲音,但是說不出話,隻是嘴角擠出一個個的血泡。嬰齊歎道,我幫你一下罷。說著拔出長劍,噗的一聲將他的首級斬下。等天黑將這些屍體全部悄悄埋了,他吩咐那驛長道。

那驛長唯唯連聲。嬰齊照原樣拆開封泥,上麵糊滿了血汙。裏麵的木牘上寫著數行字,大致和渭城驛的差不多:

臣充以征和二年十月乙醜率執金吾車騎掘蠱太子宮,費時三日,於明光宮卻非殿西南角掘得桐木人三枚,其胸腹間分別書陛下、趙婕妤及皇少子名諱。經胡巫勘驗,確為行巫蠱術所用。桐木人僉可半尺許,關節可活動,拜送起臥一如真人,為防途中亡失,桐人遣數位使者送詣。事關太子,臣不敢自專,臣敢請陛下遣使者監臨,賜下虎符,俾臣得發三輔近縣兵、北軍騎士,會同執金吾車騎馳圍太子宮,窮治奸詐。此事不知太子親為耶,將太子奴仆私下祝詛,而太子信不知也?臣請廉得其情狀,奏上。

嬰齊道,不出所料,江充這奸賊果然誣陷太子。他站起身,在其他屍體上翻弄,各搜得一黑絲囊,裏麵分別有一桐木偶人。胸腹間果然有篆書的小字,分別寫著:劉徹、趙婕妤、劉弗陵。其中一個稍大的偶人,背上還寫有幾行小字:

大漢皇太子據謹告地下二千石,長安大男子劉徹、大女子趙婕妤、未使男114劉弗陵三人壽數將盡,今遣之,書到壙穴,具奏泰山君。

嬰齊吸了一口冷氣,暗歎江充的歹毒。像這樣指斥乘輿而且言語極度不敬的話,任何仁厚的君主看了都會大發雷霆,從而不假思索地下令收係。嬰齊將文書偶人一並裝入絲囊,藏在自己的腰下,心想,事已至此,我們何須再躲躲藏藏。如此可怕的奸謀,即便我將他們灌醉搜得,也會忍不住將他們擊殺。此文書絕對不能讓皇帝看到,現在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將此原件送交太子,讓他死了那份僥幸之心。如果他還是當斷不斷,那就真是萬劫不複了。

他對郭破胡說,我們趕快走,立刻回長安。這裏的事交給驛長處理,千萬不要出差錯。

驛長道,嬰君放心,一定不會的。嬰齊道,拜托了。翦滅奸賊,一定給你們加秩。兩個人匆匆跑出來,駕上軒車,衝上馳道,往長安方向飛馳而去。

小武此刻也心亂如麻。在府裏焦急地等候消息,這期間他也沒有閑著,他把如候、管材智等一幹人全部召集起來,告訴他們江充的陰謀。如侯首先沉不住氣了,怒道,江充這狗賊真是喪心病狂,皇太子溫良儉讓,惠名流播天下,如果被江充殘害,實乃我大漢之大不幸。不知府君的消息是不是確定無疑?

暫時還是猜測,小武道,雖然不是毫無根據的猜測。不過我已經派嬰齊和破胡兩個去驛站等候,設法堵截江充的信使,至今還沒有消息。然而,據我所料,皇太子應是凶多吉少。等嬰齊回來,諸位當知我言不虛。

如侯遲疑了一下,我們一向相信府君的斷事能力。不過下吏敢問,府君告訴我們這件事,是何用意呢?

小武笑道,我知道諸位都很敬服皇太子之為人。雖然我和皇太子沒有私交,而且還知道皇後對我不滿,我也不是什麽高風亮節的人,隻是,江充這奸賊和我有仇,就算將他剁成肉泥,也不能消心頭之恨。諸君敬重太子,那是為了公義;而我是為了私仇。當然,如果能因此對公義有點幫助,那也是樂於見到的。

管材智道,府君這樣說,讓臣等慚愧無地。府君對臣等有厚恩,江充害得府君身入牢獄,而臣等隻能龜縮內室,不能對府君有所補益,最終導致翁主被害。每一思之,愧悔欲死,這次如果能幫助府君除此元惡大凶,即便赴湯蹈火,也不會推辭的。

管君說的是,我們身受府君恩惠,早思有所報效,隻恨得不到機會。這次如果能公私兼顧,鏟除江充,那的確是我等日夜切齒拊心所盼望的。如侯附和道。

小武道,有諸君這些話,那是再好不過。我知道如將軍在北軍中有崇高的威望,不知能否有辦法聯係到北軍的舊部曲以助太子?以太子現在的兵力,誅一江充固然足矣,但是萬一事件擴大,引起皇帝震怒,則非有正卒輔助不能成事。

如侯道,臣原任射聲校尉,兼領長水校尉,頗有一些舊部曲,如果府君覺得有必要,臣可以潛入宣曲宮,矯製發動長水胡騎兩萬餘眾,加上射聲校尉的材官蹶張、車兵兩萬餘眾,即便是江充有虎符能發得三輔近縣兵,我們也不怕了。

小武道,嗯,長水胡騎是投降的匈奴卒,擅長騎射。射聲校尉的材官蹶張人人皆操五石以上的強弩,有了他們,太子一定安然無恙。嬰齊擅長偽造印信,等他回來,就讓他偽造符節和天子璽印。不過將軍一定要小心,千萬不能走漏風聲,也不能說你來自京兆尹府,免得江充疑心。哼,我的門吏竟然是江充派遣的暗探,還當我不知呢。

如侯道,府君放心,就是死也不會連累府君。事情成功,府君之功勞莫大焉。萬一失敗,別人也不會知道是府君在暗中幫助太子。

聽如侯這麽一說,小武心裏有點羞愧,不過轉念又一想,這也沒什麽,我何必為了太子枉送自己性命。他又想起了在廣陵國時,和蓋公商量趙國邯鄲城中孝文皇帝廟兩蛇相鬥的事,不由得心煩意亂,我不是個很相信災異的人,但是有些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疑其無。看來似乎太子的失敗已是上天注定,他注定要受那趙國奸賊的荼毒。那奸賊就真的永遠這樣逍遙法外了麽?如果真是天意,那上天真是瞎了眼……難道我永遠保不了仇嗎?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機會,如果江充這次除掉太子,勢力更是非同小可,自己這輩子可能再不會有機會了……麗都,麗都,他心裏暗叫道,如果不能殺死他,那我就去和你做伴罷;可是如果真的不能殺死他,我又怎麽有麵目去地下見你?想到這,一種悲傷和自憐的情緒一下子湧上心頭,眼中噙淚,欲奪眶而出。他急忙低下頭,掩飾自己的窘態。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對麗都有那樣深厚的愛戀,他覺得為了她而死也是快樂的。想起她,什麽治世的理想,全看作是荒誕而可笑的了。

這時檀充國匆匆走了進來,低聲道,主君,門外有一個年輕女子登門造訪,說有重要物件要親手交給府君。臣遵從府君指示,將她帶到非常室中等候。

小武哦了一聲,竟有此事。他挺直身子,對如侯等人說,諸位請稍後片刻,我去去就來。說著站起身來,和檀充國走了出去。

非常室是個密室,掀開室中上方的木板,可以升上一個闕樓,闕樓的四麵都是瑣窗,還有射孔,居高臨下,可以很方便地看到四圍的動靜,而它因為懸居一邊,絕對無法有人能靠近窺測。非常室中還積存有為數眾多的飛虻矢,大約有數千枝,大黃肩射的強弩數十張,劍戟數十柄,可以裝備十個以上的士卒。實際上是臨時應變的地方,漢代的宮廷和好一點兒的大官府第以及邊關等地的哨所,都築有這樣的應急室。小武進去,看見一個大約二十歲左右的女子,在室中來回走動。看見小武,她急急地叫道,沈先生,可急死我了。

小武看這女子有些麵熟,茫然道,足下認識我麽?

沈先生真是貴人多忘事,那女子道,連同鄉都忘了。她突然口音一變,說出了一句地道的南昌縣方言。

小武呆了一呆,喜道,我記起來了,你……你是靳邑君的婢女?他高興之下,也用方言回答。他憶起這女子是靳莫如在南昌縣的侍女,可能因為使喚得頗為順手,特意帶到長安來了。

那女子展顏笑了,看來,沈先生官還不是當得太大。

小武道,官當得再大,見到同鄉仍會高興的。他微微一怔,怎麽,足下怎會突然屈尊造訪?

那女子從身後掏出一個絲囊,低聲用方言道,這是邑君讓我帶來的,她囑咐我一定要親手交到先生手中。

小武接過絲囊,從裏麵掏出一塊疊成正方的絲帛,展開來一看,臉色不禁凝住了,上麵寫的是:

水衡都尉江府,妾莫如再拜問沈君足下:頃者巫蠱事急,三輔長安恐難安定,願足下慎修容止,免致奸人構陷。切切。書從江府來,沈君當知之,毋用妾多言也。

小武腦子一轉,立刻明白了,心下不禁大是感慨。這女子真是宅心仁厚,自己何曾對她有過半點恩義,當年拒絕了她的求婚,她並不因此生恨。此信前後諄諄寫明乃是來自水衡都尉府,目的就是暗示江充很可能在找機會構陷自己,而她作為江充的兒媳婦,自然也聽到了一點兒風聲。她勸告自己慎修容止,就是希望自己謹慎奉職,不要被充抓到把柄。至於她是否知道江充構陷皇太子,就無從了解了。也許她知道,但是怕被連累並誅,不敢揭露。或者毫不知情。總之,能做到這步已經很不錯。至少自己可以肯定,江充的陰謀一定將實施下去,絕不會半途而廢。

他歎了口氣,對侍女道,謹為武回謝邑君,邑君的厚意,武不敢或忘。他心裏感激歸感激,但這句話卻是言不由衷。我豈能因為怕死,就不報仇了。江充又豈會因為我的慎修容止,就輕易地放過我,即便他這次構陷我不成,也一定會再找機會。先聲者奪人,總之,這次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陡然又想起,假若江充被誅,靳莫如也逃不掉,這可如何辦,一時心裏頗為矛盾。也許靳不疑能上書保她罷。他隻能這樣安慰自己了。

賞她錢一萬。小武吩咐檀充國道。又用方言對那侍女說,多謝。

檀充國將侍女帶出去,小武想一個人在非常室裏呆一會兒,想一些事。又聽到門外叫“府君”的聲音。小武登時興奮起來,嬰齊君,你回來了,快進來。說著按動機關,門哢嚓一聲開了。

嬰齊和郭破胡兩個人走了進來。小武詫異地說,破胡,你這是怎麽回事,渾身傷痕?

他一個人擊斃了四個江充的使者,嬰齊道。江充這奸賊果然想陷害太子,上奏言辭極為歹毒。說著,他遞過那個絲囊,府君請看。

小武大喜,重重擊了一下幾案,也好,斷了我的後路,江充看見使者久不到達,一定會報告丞相府,調查使者失蹤情況。使者死在萬年驛,我脫不了幹係。事到如今,隻能背水一戰了。

他接過嬰齊遞過的絲囊,匆匆瀏覽了那枚血跡斑斑的木牘,道,果不出我所料,他盼皇帝賜下虎符,發三輔近縣兵。再一看到木偶人背上的字跡,感歎了一聲,天,這個奸賊,真是什麽都敢寫,什麽“長安大男子劉徹、大女子趙婕妤、未使男劉弗陵三人壽數將盡,今遣之,書到壙穴,具奏泰山君”,這樣惡毒的詛咒,一個尋常黔首看了也會勃然大怒,何況天子?這奸賊將天子稱為“長安大男子”,更是匪夷所思。

嬰齊笑道,是啊,真是奇想。

小武道,這個給如將軍等人看,他們也該下決心了。

三人回到堂上,將文書遞給如侯和管材智等人,他們一時都傻了眼,顯見得雖有心理準備,仍是被這實實在在的陰謀嚇壞了。如候道,府君,此文書應當立即送往太子宮。太子縱然仁厚寡斷,看到這份文書,也不會再猶疑了。

小武道,我正有此意,不如煩請君親自送去,太子意見如何,望回來告知。

如侯道,好,嬰齊君幹脆馬上摹刻天子璽印,準備起事罷。說著,他站起身來,匆匆而去。

明光宮卻非殿的非常室中,劉據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這最後考驗他的時機,他仍在猶豫不決,這個四十多歲的半老男人帶著哭腔說,不行,真的不行,為人子者怎麽能盜竊父親的兵器來專誅父親的大臣呢?這是大大的不孝,大大的不孝啊!少傅君,不如我們也上書皇帝陛下辯白冤屈,陛下一向聖明,不會偏聽偏信的。

石德心頭暗怒,這豎子真是太不長進,都這個時候了還抱幻想。他耐住性子問道,太子殿下認為亡秦的始皇帝是什麽樣的君主?

劉據道,始皇帝雖然酷暴,但就其足不出戶而能翦滅六國的戰績來講,可算是一代雄主。他停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這是令尊前太傅君教我的,少傅君以為何如?

石德道,的確如此,始皇帝誠然酷暴,然確實是一代雄主,其在位之時,安得有陳勝、吳廣之事?沒有陳勝等的首義,高皇帝也不可能仗三尺劍奪得天下。不過始皇帝雖然並不昏聵,卻仍重用了像趙高這樣的奸詐小人,和李斯這樣毫無道德操守的丞相。倘若他的太子扶蘇能繼位為二世皇帝,秦國絕不會立刻滅亡。所以太子殿下請想想,如今江充蒙蔽君上,和當年始皇帝的受蒙蔽如出一轍。如果太子效法扶蘇,那奸人將不知扶植什麽人為太子。臣恐秦二世之禍,複現於今啊!

劉據煩躁地說,未必有這麽嚴重罷。隻要不讓皇帝傷心,即便我不當太子,又有何妨。

石德再也按捺不住,大怒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這豎子不聽臣言,將來懊悔無及。要知道,這天下不是皇帝的天下,也不是你的天下,而是高皇帝的天下,你們即便位登至尊,都不過是社稷的暫時守護者罷了。太子豈是一個隨便的職位,你想讓就讓的。我隻怕你讓掉的是整個劉氏的社稷。

他情急之下,直斥太子為豎子,旁觀侍從無不驚愕。太子家令張光、太子舍人陳無且都看著石德,頗為動容,顯然是他們也認同石德的看法,對劉據的首鼠兩端頗為不滿。

劉據也嚇了一跳,他印象中石德一向溫文爾雅,現在突然失態,肯定是憂心如焚,一時忘形了。他默不作聲,細細品味石德最後幾句話,是啊,這天下是高皇帝的天下,自己讓出太子的職位不要緊,但是讓奸人詭計得逞,卻會丟掉整個劉氏江山。這對從小一直受儒家熏陶的劉據來說,簡直是不可容忍的,比不孝還要不可容忍。他沒有動氣,隻是環顧了一下四周,心腹們都默然低頭,他看了一眼如侯,知道他一向忠厚,想問問他的意見,如將軍怎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