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兩天沒有所獲,到得第三天早上,嬰齊仍是一早起來,灑掃庭院。正是平旦時分,天色已經亮了。驛置的其他小吏也不敢晚起,院子裏炊煙嫋嫋,在燒早飯。吃過早飯,他又焦躁地等候,可是這一天也沒有收獲,他開始失望了,甚至相信,要麽江充還沒有派出使者,要麽使者走的是萬年驛。他有些擔心一介武夫的郭破胡能否妥善處理好這件事,雖然他早已刻好了一個“水衡都尉”的印信,讓郭破胡帶上。但是無疑,如果由他親自查看文書上的封泥,臨時摹刻比較保險。誰知道江充會不會改用別的印信呢?他望了望天色,已經是日下仄時分,正是無奈之際,突然聽見馬蹄聲的的作響,他抬頭一望,從長安馳道方向奔來一匹黑馬,馬背上坐著一個灰衣小吏。他心裏不禁砰砰直跳,本能地感覺到,這或許就是自己要等的人。
那小吏也不下馬,直接馳進了院子,大聲呼道,給我換馬,有緊急文書送往雲陽。
雲陽,那不就是甘泉宮麽?嬰齊心裏一喜。這小吏真懂得作威作福,迫不及待地宣揚自己所送文書的重要,以此顯得自己多麽有身份。嬰齊馬上應道,足下請下馬,先進驛置用飯,休息一夜,明日再出發。他心裏好生歡喜,這郵人來得正是時候,如果早來了,他不肯過夜歇息,倒怕沒時間和機會能盜得他的文書。
那小吏的腰上係著一個黑色絲囊,上麵印著赤色和白色交雜的花紋。嬰齊瞥了一眼,心裏砰砰直跳,更加緊張起來,原來尋常奏報文書才用黑色絲囊包裹,如果黑色絲囊上有赤白色的花紋,那就表明此文書異常緊急,一般邊境有急,發下的文書才用赤白囊裝裹。象這樣的文書簡直都不用拆開看,就知道太子要倒黴了。但嬰齊轉念一想,江充用緊急文書囊裝密奏文書,傻瓜都知道上奏的內容非同小可,如果有極大的奸謀,何必如此招搖?他心中頗為奇怪,但是管不了那麽多了,先想辦法弄到看了再說,如果不能抄得一份文書的附件,太子又如何會相信?如果他不相信,就不肯孤注一擲地發兵,那麽,要殺死江充,就真的遙遙無期了。
他腦中千變萬抮,嘴上謙恭地笑道,什麽急事,用赤白囊裝裹文書?
那小吏驕傲地說,是江都尉關於巫蠱案的奏文,自然要緊急了。這事關係到皇帝陛下的禦體安康,還有什麽事比這更重要呢?
嬰齊笑道,那是那是。江都尉是天子的忠臣,他的文書自然比什麽都重要。足下在水衡都尉府當差,真是前途無量啊。我們這些人,就不知何時才能熬到這福分。
那小吏聽嬰齊這樣讚美,滿臉喜色,嘴上卻謙虛道,哪裏哪裏,臣不過是都尉府一個小吏罷了,又不是高級掾吏,有什麽值得諸君羨慕的。
不然,嬰齊道,如此重要的公文,都尉竟放心讓足下遞送,可見很器重足下。我們也在吏職多年,可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傻瓜啊。
那小吏越發歡喜道,這倒是。一般文書都“以亭行”112,再重要些的,也不過“以郵行”113,像我這樣專門遞送,不假他人之手的“以吏馬馳行”,的確是最高規格的了。
嬰齊顯出一副好奇的神色,不知文書所奏何事,如此要緊?可否說說,讓我們這些小吏長點兒見識?
這個臣的確不知道,那小吏收起了笑容,就算知道也絕對不敢透露,會腰斬的。請諸君幫臣備好良馬,臣明天一早趕路。
嬰齊道,這個自然的。足下請進驛置歇息,進膳食。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幾個人擺好晚膳,嬰齊提議道,驛置還藏有幾壇好酒,不妨大家群飲為樂?
眾人轟然叫好,那小吏聽見有酒,眼睛放光,嘴上卻仍遲疑道,好是好,就怕明晨起不來,誤了公事。郵使每天行多少裏,都有嚴格規定的。
嬰齊道,這個下走豈有不知。明天挑匹好馬給足下,絕對讓足下比規定時間早到甘泉。說著已經倒了一樽酒,遞給那小吏。
那小吏本來意誌就不堅強,現在眼睛見了酒,哪裏能夠推拒?欣然接過,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滿意地叫道,真是佳釀。嬰齊也給其他幾位小吏斟滿,大家邊飲邊大歌歡呼,霎時間,一壇酒就見了底。嬰齊道,今天能和水衡都尉的府吏一起飲酒,真是有幸。幹脆再把剩下那壇也全飲了罷。
那小吏這會兒興致高漲,再無任何異議,由嬰齊給他斟滿。而這次,嬰齊已經在他的酒樽抹上了一些可暫時致幻昏迷的藥粉,那是小武給他的,也是劉麗都的遺物。漢法,不管是毒藥還是可使人昏迷的藥,隻有王侯大吏才準許收藏。那小吏怎麽會想到一個驛置的尋常小吏會有這些,他喝下這杯酒,不長時間就歪倒在席上,昏睡了過去。
嬰齊趕忙從他腰間解下絲囊,絲囊靠著腰間的裏側原來還有一塊木質的封簡,封簡上有三道契口,用細繩纏了三道。這塊封簡兩頭薄,中間墳起的部分被剜了個四方形的凹槽,凹槽裏是一塊封泥,已經幹燥了。嬰齊將那封泥放在燈下細細察看,上麵是凸起的“水衡都尉印”五字。木簡的封泥上方有墨書的幾個大字“水衡密奏”。下麵是幾行小字:“印破印曰水衡都尉印十一月辛巳卒未央以馬馳行”。
嬰齊暗叫,好險。幸好是路過渭城,他這個“水衡都尉印”竟然破了一個角,我還能照原樣也刻破一個角,換了郭破胡,恐怕就麻煩了。他馬上拿出刀筆,在燈下細致地仿刻。
沒多少功夫,將印刻好,他仔細比較了一番,確認一般人絕對看不出破綻,然後果斷地摳出那枚封泥。那封泥幹燥脆弱,一摳之下就成了碎片。他解開細繩,從絲囊裏掏出兩片對合在一起的木劄。打開一看,不禁大驚失色,那上麵寫的是:
臣充以征和二年十月乙醜率執金吾車騎掘蠱長安諸官寺、民居,曆十餘日,掘得桐木人數十,桐人胸腹間分書陛下、趙婕妤及皇少子名諱。經胡巫勘驗,信為行巫蠱所用。桐木人僉可半尺許,關節靈便,拜送起臥一如真人,為防萬一途中亡失,桐人遣他使者送詣。臣不敢自專,冀陛下明斷。
這文書中無半句涉及皇太子,隻說是搜索諸官寺和民居所得,嬰齊不禁暗暗叫苦,這江充果然狡猾,在文書中隱晦其詞,連證據也不和文書一起寄送。那真正的奏告文書,想來還有其他使者遞送了。萬一使者走萬年驛,不知郭破胡能否對付。不過,現在這封文書既然拆開了,也不妨抄錄一下。他趕忙拿出刀筆,將這封密奏按原樣抄錄。然後將原書捆紮,裝進絲囊,用泥巴將木槽填實,蓋上印信,重新係在那小吏的腰上。他明天醒來,絕對不會發現曾有人動過。嬰齊看著那小吏昏睡的麵孔,想下一步怎麽辦,是繼續在這裏等候,還是立即趕赴萬年,和郭破胡會合,一時感慨萬千,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夕陰街的水衡都尉府,江充心裏同樣忐忑不安,未來幾天的結局也充滿了驚懼。他又登上他的闕樓,望著冷冷清清的夕陰街,已經是深夜時分,街上半個人也沒有,隻有城門方向有燈籠的光亮,那是城門校尉的衛卒在巡邏。長安城是陰沉而闊大的,四圍都是宮殿飛簷的影子,整個城市,宮殿占了三分之二,這就是偉大的長安城。江充每當心煩意躁的時候,深夜登上他的闕樓,遙望著長安的屋脊,心裏就會慢慢安定,能如此端詳這偉大的城闕,是一種福分,決不能輕易失去。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害怕什麽?多年來我千辛萬苦,等的不就是這一刻嗎?誰不喜歡我,誰就必須付出代價。他腦中想象著劉據被腰斬成兩塊的情景,心裏充滿了一種報複過後的虛幻的快意。
阿翁,這麽晚了還不睡嗎?一個聲音傳入他的耳朵,他回過神來,聽出是兒子江捐之的聲音。
你來幹什麽?江充不快地說。他對這個兒子很疼愛,這是他惟一的兒子,但是他不喜歡將自己的心事告訴他。因為這兒子和他的性格不但大不相同,而且屢次挑戰自己作為一個父親、一個戶主、一個二千石大吏的權利,總是勸告自己不要太囂張。囂張?可笑,沒有自己的囂張,作為我的兒子,你能夠享受這樣錦衣玉食的生活嗎?這個世道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道:不是劉據殺死我,就是我殺死劉據。
江捐之不安地說,阿翁,我聽見了你剛才的話,你真的要陷害皇太子麽?
江充板起臉道,什麽陷害?是劉據自己找死,竟敢用桐木人詛咒皇帝。我作為人臣,自然不能聽之任之。他仍舊不肯對兒子說真話。
江捐之道,父親,你何必再瞞我,這樣做,是要赤族的。皇太子沒有任何理由詛咒他的君父,這大漢的天下,不久就是他的。
好吧,江充道,我也不怕你去告發,你是我兒子,你去告發,如果皇帝相信你,他會赦免你一個人,但是我和其他很多的人都會死;如果你不去,我們都可以保全,你能夠進宮當郎官,慢慢升遷至二千石;當然,還有第三種選擇,你不去告發,我也罷手不幹,那麽等到皇太子即位,我們都會死。那才叫真正的赤族——你是我的兒子,我不阻攔你。
江捐之沉默了。從感情講,他不能在這三條之中作出任何一條選擇,特別是他不可能去告發父親。然而誠如父親所說的,等到皇太子即位,整個江氏家族都將遭到誅夷。那麽顯然,隻有采取第二條選擇了。他是一個人,雖然他不願意傷害別人,但是更不願意別人傷害自己。他隻有哀歎道,父親,你有沒有必然的保證一定會成功呢?
這句話激起了江充的憤怒,去,你不是我的兒子,這世上哪有什麽必然可以保證的事?成則王侯,敗則魖鬼。大丈夫不敢拿命運去賭博,難道一輩子去小心謹慎地侍候他人嗎?而且關鍵是,人家是否永遠樂意你的侍候。
江捐之不敢答話,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自小跟著父親逃亡關中,養成了擔驚受怕的性格。雖然形貌倒像個雄赳赳的男子,內心卻很畏懦,自卑而敏感。看見自己喜歡的女人,也隻在心裏愛慕。像以前見到靳莫如,在家臣的極力慫恿下,才告訴父親,求父親派人去求婚。雖然頗有波折,那女子卻意外地讓他得到了,這甚至讓他有些得意。好日子才剛剛開始,他知道,一切都是父親給他的,他不願意因為父親的所為再次失去。
江充見他這個樣子,語氣緩和了,唉,真是不肖之子。老實說吧,你阿翁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也不會貿然行事。我看皇帝想換太子已經很久了,你要知道,雖然他是大漢帝國至高無上的天子,卻也不是事事能順著自己的意願來的。廢掉一個沒有任何過錯的太子,廷議時絕對通不過,禦史會駁回詔書。難道他想強行拂逆群臣的意見,而被天下罵為無道之君嗎?我這是在幫他,江充說著,語調都開始抖了起來,雖然我敢說,他應該感激我,但是我永遠隻能裝糊塗。如果讓他知道我猜中了他的心事,我們都會沒有命。
江捐之瞪大了眼睛,幫皇帝,天,皇帝還要人幫?
對,江充道,皇帝也是人,他也有自己的弱點。好了,不說這些了,我已經派人從兩條驛路送文書給甘泉。一條走渭城,一條走萬年。走渭城驛的,發送的隻是普通文書;走萬年驛的才是這次事件的重要文書。雖然料想劉據一向怯懦,不敢派人去劫掠郵人。但是,也不能指望他的掾屬都如此老實。這幾日內甘泉宮當有報文,希望皇帝能頒下虎符,讓我發兵馳圍明光宮。隻是消息絕對不能讓劉據知道,否則就憑我現在手中這點力量,僅僅他的明光宮衛卒,我都製不住。不能讓他狗急跳牆,我已經派人監視明光宮,看他們有何動作。
好吧,阿翁,你所做的總有你的道理。不過除去太子之後,阿翁想要扶植誰為太子呢?
江充道,那本來不是我有興趣管的,其實誰當太子都行,隻要不是劉據。不過丞相和貳師將軍都希望扶持昌邑王,我看也隻有他合適。現在我和他們關係都很不錯,再加上有擁立之功,將來封個萬戶侯應該不成問題罷。
江捐之臉色蒼白,阿翁難道確信自己和丞相、貳師將軍能夠一手遮天,隻要想扶植誰,就一定能做到麽?
江充不悅地說,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真是枉為我江充的兒子。你要明白,如果凡事都畏首畏尾,就什麽也做不成。哼,誰敢拂逆丞相和貳師將軍?對了,還有一個人一定要除去,就是沈武那豎子,上次射殺你叔叔的仇還沒有報呢。
啊,沈武不是和阿翁言歸於好了嗎?江捐之驚道,上次臣婚禮,他還來祝賀的,臣看此人恭儉能讓,是個人才,何苦要害他。至於叔叔的死,恕臣直言,那是叔叔罪有應得,誰做了京兆尹,都會那麽做的。叔叔也太蔑視王法了,皇帝看阿翁的麵子,才容忍了他。倘若將來阿翁寵衰,叔叔即便不死,也一定會連累我們滅族。
你懂什麽?江充道,即便你叔叔有罪,也輪不著他來管。上次他突然上門祝賀,我一直覺得古怪,你切莫小看了此人,我總覺得他有哪裏不對勁的。後來我總算想通了,此人的心計和狠毒隻會比我強,不會比我弱,隻要上天給他機會,你當他是吃素的?那個掖庭令趙何齊原本和他是一夥兒,後來可能和他有隱怨,他竟然不顧相互的利害關係,慫恿我將他處死。我曾經派人混到他家當門吏,最近收到秘報,他妻子的死可能和趙何齊有關。然而要算起來,我才是直接害死他妻子的人。為了那個女人,他連趙何齊都不放過,豈能對我善罷甘休?哼,不過這豎子命差,暫時沒有能力和我鬥,我自然要抓住機會,絕不能對他姑息。何況他的嶽父是廣陵王,他心裏自然巴不得擁立廣陵王。總之不管為了公還是私,這個人都必須死。
江捐之沉默了一會兒,長歎道,阿翁,臣真的不明白為什麽大家一定要你死我活。都是為天子辦事,相互和氣一點不好麽?
江充哼了一聲,那是因為你沒有嚐過逃亡的苦楚。當年阿翁我帶著你逃亡時,你年紀還小,也許還以為那是遊曆山川罷,哪裏體會得到你阿翁時時有斷頭的驚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