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據點點頭,仰首對著闕樓下令,開門。巨大的宮門緩緩打開,革車隆隆馳進明光宮。大群士卒站在革車上,以奇怪的目光注視太子。他們手中握的不是兵器,而是鋤頭、鐵鍬等掘土工具。他們紅撲撲的臉上充滿著迷惑,他們深知,隻要命令他們掘土,從來沒有無功而返的。即使他們掘不到什麽,另外一群人也會有所獲。他們沒有什麽見識,都是天下郡國征召而來的農民,大多服滿一年兵役就要罷歸家鄉。的確,他們也實在想不明白,皇帝為什麽要對太子開刀。因此,他們站在車上,望著太子的眼光既有迷惑不解,又隱隱蘊涵著一絲憐憫。
事實的確證明了,士卒們在明光宮各個宮殿裏狂掘,隻要胡巫伸手一指,立即鋤、鍬並下。鋪滿菱形青磚的宮殿內,一霎那間新鮮飽含濕氣的泥土堆積如山,這場挖掘一直持續了整整三天,期間沒有任何消息透露。太子和他的所有人眾,在這幾天內都要搬來搬去。到得第三天的日晡時分,江充帶著劉敢、韓說、蘇文等幾個人來到劉據麵前,皮笑肉不笑地說,太子殿下,事情辦完了,我們這就撤出。太子可以讓宮人將坑填平了。
劉進站在太子身邊,怒道,什麽,你們把宮裏挖得亂七八糟,現在叫我們自己填?
江充又笑了一下,史皇孫息怒,詔書隻命令臣等搜索,沒有命令填土,臣等自然也沒有這個義務。
劉進氣得臉色發白,他還要說什麽。劉據喝住他道,大膽,這樣跟江都尉說話的嗎?還不
快快退下。
劉進隻好悻悻地閃到一旁。劉據上前一步,客氣地對著江充拱手道,犬子無禮,請江都尉莫怪,敢問都尉君搜索的結果?
江充笑道,史皇孫年輕氣盛,臣怎麽會跟他計較。再說臣奉詔書行事,即便前麵有刀山火海,也是義無反顧的。皇孫要發怒,臣也隻有擔待了。
他這句話一說,太子周圍的侍從臉上無不驚異激憤。本來劉據以皇太子之尊,向江充客氣兩句,江充應該忙不迭地謙讓才是。然而他竟然說“怎麽會跟他計較”,顯出一幅自己果真年高位尊,不屑於跟少輩計較的口氣。口裏雖然稱“臣”,實際上卻是有恃無恐,驕橫之極。太子家令張光手握劍柄,當即就想上去擊殺江充。劉據覺察到了什麽,移動腳步,用身體擋住張光,笑道,江都尉肯原諒犬子,再好不過了。都尉君搜索的結果如何呢?他見江充不回答,耐著性子再問一遍。
江充道,也沒有什麽——太子還是進去罷,不必送了。他拱拱手,退後幾步,反手抓住車綏,登上他的革車,大聲道,諸位聽本府的命令,立即收整田具兵器,撤出太子宮。劉敢騎著一匹馬,來回不停地馳走,大喊道,各部司馬聽著,江都尉下令,立即撤離太子宮。他屬下幾個掾屬立即分頭宣令,大群士卒鬧嚷嚷著登上革車,隨著隆隆的車聲馳過,剛才還熱火朝天的明光宮重新恢複了以前的死寂。留下的是劉據一幫人,神色沮喪地看著翻得亂七八糟的宮殿土地,他們不知道江充搜索的結果到底是什麽,下一步將會發生什麽。
張光望著江充的背影,恨恨道,這個狗賊,我剛才真想殺了他。
劉據道,張君萬勿衝動,現在就殺了他,不是正好坐實了我們心裏有鬼嗎?我們謹慎一點兒,總有一天能讓他死。
我看這狗賊胸有成竹,張光道,太子殿下不要太心存僥幸了。不如早做準備。
這時石德匆匆走來,對劉據道,張光君說得對,我們還是趕快通知一下皇後。前幾天,皇後詹事薛廣德和中廄令成安送來消息,他們正在秘密將中廄車改裝為革車。武庫令田宜昌也密誓承諾支持太子,有了武庫兵器,明光宮、長樂宮和未央宮的刑徒一兩萬人,加上一向支持我們的長樂衛尉壺無忌的長樂衛卒兩萬人,明光宮衛卒兩萬多人,以及長安各中都官囚徒六七萬人,一共有十萬餘眾,一定能擊破江充。
難道真要造反不成,劉據的汗又不由得涔涔而下,要知道,不管勝負,都將有毀於在後世的聲名。少傅不是一向對我稱頌《公羊傳》麽?《公羊傳》有雲:“君親無將,將即反。”雖然貴為君王之親,也必須遵循君臣之禮,臣子連將有謀反之心都可視為謀反,何況盜發武庫兵器,明目張膽地攻擊天子使者,怎麽也無法推托謀弑君父的惡名啊!前段時間少傅卻跟我大談《左氏傳》,為學者不是很注重家法的嗎?怎麽突然改治他經了。
石德心裏暗暗苦笑,這太子真是迂腐之極,怪不得會被臣下欺淩若此,這都是我父親當太子太傅時教壞的。世異時移,當然要跟隨形勢變化,怎麽能死守經典。這時候還跟我大談經義,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我何曾跟你談過什麽《左氏傳》,不過是為了勸告你胡亂說的。他急道,太子殿下,現在不是談經義的時候。你看江充臨走時的架勢,陷害太子是必然的。他此番一定是去上奏皇帝,如果皇帝聽信他,再賜給他虎符,讓他得以征發三輔郡兵和北軍八校尉騎士,我們就後悔莫及了。憑著十萬臨時授兵的刑徒,是絕對無法抵擋北軍現卒的。
劉據一向尊敬師傅,看見師傅發急,心裏也知道是為自己好,他來回踱了幾步,還是下不了決心,不行,不會那麽嚴重,我們再等等。他未必敢這麽明目張膽地誣陷我,如果真的誣陷,何不馬上宣判我的罪狀。
石德道,臣看江充喪心病狂,沒什麽不敢做的。他隻是暫時有些忌憚,才不敢馬上宣布,倘若手上有數十萬現卒、騎士在手,那就不會有任何顧忌了。
不,不,劉據焦躁地說,我們再等等看。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做讓君父不悅的事情。
太子殿下……石德還想張口,劉據擺擺手,製止了他,少傅不必多言,我意已決,暫且以靜製動罷。我累了,諸位先退下。
石德和張光等一幹人無奈,隻好悻悻退下。他們步出殿外,石德抓住張光的手,悄悄道,張君,太子過於仁慈,將遭大禍而不自知。我們為臣下的,卻不能坐視不管,你應該立即派心腹掾屬去未央宮告知皇後,請皇後再派使者去甘泉宮問候皇帝。前此數次皇後派人去,都被拒絕接見。據說皇帝病得很重,說不定此時已經神智不清,說句為臣子不該說的話,離駕崩不遠了。此乃非常時期,恐怕奸吏會因此生事作變。如果這次皇帝仍然不肯接見使者,我們就立即矯節發兵,係捕江充,窮治其奸詐,然後號令天下,斬之於長安市,免得重遭趙高、李斯之變。
張光道,少傅君見教的是,太子猶豫不決,必壞大事,臣立即派人去未央宮。他拉過身旁一個掾吏,輕聲道,陳無且君,你拿著太子節信,立即去未央宮,從長秋門進,那裏有皇後的心腹家吏,會放你進去的。
陳無且道,遵命。
石德道,那我們也去分頭做點兒準備罷。希望皇後能夠果斷一些,親自勸告太子。太子一向孝謹,說不定會聽皇後的。
三天前,衛皇後已經知道江充搜索明光宮的消息,及至聽到陳無且報告當時的情景,心亂如麻,問身邊的薛廣德,詹事君,你認為應當如何。
薛廣德道,石德的建議很好,火速派人前往甘泉宮,借著問候皇帝禦體的理由,探聽江充上奏文書的意向,如果對我們不利,我們就火速矯詔發兵。
中廄令成安道,如果文書對太子不利,恐怕就晚了。不如現在就發兵係捕江充,窮治其奸詐。
廄令君和太子少傅的意見一樣。陳無且道。
衛皇後道,那不行。萬一江充沒有誣陷太子的意思,我們貿然係捕他,不是自己證明自己謀反麽?
薛廣德道,這倒是,真是兩難,如果我們能確認江充的意圖就好了。
唉,衛皇後歎道,江充現在一定更加謹慎,怎麽可能知道他的意圖。
臣認為有一個人可以幫我們,薛廣德道,京兆尹沈武近來和江充頗為密切,也許能打探得到他的意圖。而據上次石德和沈武見麵的印象,覺得沈武秉心正直,是個賢人。沈武的家吏如侯,是當年的射聲校尉,後來為公孫賀的舍人;還有管材智,也曾是公孫賀的長史,現在都成了沈武的心腹家吏。沈武能將公孫賀的舍人籠絡為家吏,足見此人光明磊落,頗有肚量。
秉心正直又豈會和江充那狗賊關係密切。衛皇後不悅地說,若不是這個沈武,哪裏又會有什巫蠱案。至於說到如侯、管材智那一幹人,一點兒也不奇怪。天下趨炎附勢的小人向來不少,又能說明什麽?想當年大將軍、驃騎將軍在世時,攀附我們衛氏的又有多少,現在呢?都死到哪裏去了?
成安道,皇後不要動氣。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何必深責。臣觀沈武所作所為,也覺得他的確並非奸佞小人。至於巫蠱案的緣起,那也半由天意,不能怪他的。
好吧,你們都認為他不錯,衛皇後道,那你們就去向他打聽,就怕他把我們出賣,讓江充反而更早有了準備。
薛廣德道,那倒也沒什麽,我們不打聽,江充也一樣有了防備。他的府第,時刻有五百徒卒輪流守衛,那是皇帝專門從北軍調撥給他的。
衛皇後無力地說,那趕快派人去吧。就麻煩陳無且君走一趟。
槁街邊上的京兆尹府第。小武和嬰齊兩人正在議事。
小武道,嬰齊君,剛才聽陳無且的意思,太子想發兵誅戮江充,隻是下不了決心,我們就鼓勵一下他罷。依我看,江充既然搜索了明光宮,下一步就是上奏,從長安到甘泉宮的驛置,第一站是渭城驛,這是最方便的路了,也有可能他第一站會走萬年驛。不管怎麽走,這兩個地方都在京兆尹的治區,你趕快私下吩咐渭城驛長、萬年驛長以及這兩個驛置附近的所有亭長,如果有江充派出的驛使,立即想方設法穩住,偷得他的文書內容。
嬰齊道,很好,隻是文書上有封泥,拆開了就會發覺。
小武道,這當然又要發揮你詐刻印信的本事。看完之後,用新刻的印信,給它重新蓋上封泥。他拍了拍嬰齊的肩膀,不過這樣還是很危險,我欠你太多。如果你不想做,我也不勉強,或者想想其他辦法。
嬰齊漲紅了臉,怎麽不想幹,翦除江充,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更不用說因為他而使得翁主慘死。臣每一想起這個畜生,就恨不能生剝其皮。如果能和他同歸於盡,臣也是在所不惜的。
小武眼眶中突然滴下淚來,麗都和我同患難,又為我而死,我畢生怎能忘她?倘不給能她報仇,活著真如行屍走肉一般。他抬袖拭淚,很好,我們立刻派人去驛使可能路過的各亭驛置守候。記住,千萬不可去大農廄打聽,免得走漏消息。
府君不要難過,嬰齊眼眶也紅了,好在馬上就可以報仇。
嗯,小武道,衛皇後認為我和江充關係密切,其實江充也不是傻瓜,怎麽會信任我。上次我幫他誅殺趙何齊,他現在肯定百思不解。我每次見到他,心裏都如刀剜一般,可惜就是沒有力量報仇。
嬰齊道,這次他死定了。其實前幾天臣已有所逆料,派了人在兩條驛線的所有郵亭等候,一旦看見水衡府派遣的使者,就先想辦法穩住。好,臣現在就出發馳往渭城。
嗯,小武讚許地說,嬰君真是有心人,我派破胡馬上去萬年驛,但願蒼天助我,戮此奸賊。
嬰齊匆匆奔到院庭,立即命令套車。不多一會兒,一輛黑色油泥屏風的軒車衝出京兆尹府,順著槁街東行,穿過長安城東的灞城門,往渭城方向馳去。不到兩個時辰,這輛軒車已經馳到了渭城西邊不遠的第一個最大的驛站:渭城驛。
嬰齊跳下軒車,剛進渭城驛置的院門,驛長已經迎了出來,見到嬰齊,急忙躬身施禮。嬰齊拉著他的袖子,邊往裏走,邊低聲問,今天有多少個使者經過?可有水衡府的人?
驛長帶著嬰齊爬到驛置的側樓上,關上門,低聲道,下吏謹遵嬰君吩咐,這兩天都親自關注過往郵人使者。凡有經過的郵人,全是下吏親手登錄名籍,填發到驛的時間,至今尚未發現水衡都尉府派出的使者。
嬰齊道,好,想來他們也沒那麽快,要搞那麽大的陰謀,當然還要仔細商量步驟。我也不走了,這幾天就在此等候。嬰齊便說邊從身邊隨從手裏接過一個包裹,掏出幾件淺赤色的衣服,一件件穿上,馬上他也變成了一個驛置小吏模樣。我想長安的驛馬走了兩個時辰,到這裏也該換馬,否則無力行走。前麵隻有幾個小亭,馬匹不但很少而且質量欠佳,在渭城驛換馬是最佳選擇。他走到室內一個大銅鏡麵前照了照,大約是很滿意自己的打扮。
掾君放心。驛長說,其實江充的使者哪裏會料到我們在這等他。他們沒準備,我們有準備,一定可以打探出消息的。
嗯。嬰齊道,我們下樓罷,萬一他們這時候來,不要錯過了。
他們坐到樓下守候,這期間頗來了一些郵人驛使,有丞相府發出的,有禦史大夫寺發出的。有少府、大鴻臚等官署發出的,還有河西諸郡送歸河東籍戍卒的棺木的,無一不要經過渭城驛。有的文書要經過驛長交接,寫上送達時間,以及從此驛繼續發送的時間。但是水衡府的驛使卻沒有見到。
嬰齊心裏甚是焦躁,他站在樓上,倚著窗戶,兩眼呆呆地望著長安馳道的方向。正是深秋時節,馳道兩旁的楊樹葉開始飄落,黃燦燦的掉了一地;驛置的院子裏則是一片碎金,屋頂上也被秋葉蓋滿了,看上去色彩斑斕。不過這時的嬰齊卻沒心情欣賞,他慢慢踱下樓,坐在院子前的門檻上,樣子像極了一個下級官吏。長安地區的下級官吏就是這樣,總擺出一副絲毫不講清潔的邋遢姿態。雖然朝廷對於下層官吏的衣冠整飭問題也曾有過嚴格規定,可是如果不是皇帝巡行路過,誰又去理會呢?除了這份公職,他們每天還要幹點農活維持生計,哪能有那麽多的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