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二年的長安大抵就是這個樣子,大漢帝國似乎突然掉出了它固有的軌道。自春天以來,在長安的東市、西市以及城南的渭水岸邊,一批批無辜的人頭在幾個愚妄之人的命令下,被粗暴的斬離了脖子。這幾個人藉著為聖天子健康的崇高名義,日日安排上演著一幕幕血腥的戲劇。而這戲劇的導演江充,他隻為了一個目標,搞死太子。隻有及時搞死太子,他全家才能有救。大漢帝國連坐的恐怖刑罰在身後時時催促著他跟時間賽跑,假若天子一旦駕崩,他就將大禍臨頭。在這時候,帝國的嚴酷法律跟它自己開了一個奇特的玩笑。至少在這時,嚴酷的法律沒有將邪惡者嚇退,反而加速了他的邪惡,甚至有可能使強大的帝國分崩離析。現在,大漢帝國殺人已經完全逸出了常規,無論是在程序上,還是在禮製上。往常需要經廷尉核查的死刑獄事,如今隻要水衡都尉的一句話。而那個水衡府,它的職責本來隻是管理上林苑的山澤園陂收入以及某些專門供養皇室的稅收的,不知何時,它卻輕而易舉地管理起了殺人;往常應當在冬季實行的死刑,現在可以在一年中任何一天,隻要江充願意。這樣,一個多少帶點兒慎重和象征性質的處決行動,變得輕巧而近乎遊戲了。當趙何齊的頭顱和殘缺不全的屍體像一塊塊臘肉似的在長安西市的秋風中飄**之時,遠在楚國的彭城,趙長年和趙氏所有男子,也一起在彭城的旗市被莫名其妙地斬下了腦袋。可能這殺戮還不夠慘烈罷,甘泉宮裏,那位衰老皇帝的禦體並沒有在千萬人血液的浸潤中稍微鮮活起來,這讓江充恐慌之餘又免不了有一絲竊喜。於是,在甘泉宮下達憤怒的譴書,指責江充不盡心盡責的時候,江充覺得重大的時機到了。他招集屬下最擅長刀筆的掾史,寫了一封曆史上最催人涕下的奏書,聲稱最主要的巫蠱者還沒有找到。而這一切並非自己不稱職,隻是因為涉及到皇後和儲君,自己不敢也沒有權力搜索。因為胡巫已經登上未央宮滄池中的漸台,發現了明光宮中有巫蠱氣。正在甘泉宮鉤弋殿中靜養的皇帝得到文書,勃然大怒,他自然深信,太子有詛咒自己早死的一切動機。他把江充上奏的文書摔到陛階下,氣咻咻地說,為人子者豈當如是?朕千秋萬歲之後,又何敢將天下交付如此不孝之人?我大漢以孝立天下,而儲君不孝,將謂天下何?

年輕貌美的趙婕妤坐在他身邊,仍是溫柔地安慰道,陛下且莫憂傷,太子不孝,是太傅和少傅的過錯,當斬之以謝天下,警醒天下一切為人師者。

劉徹怒道,難道太子就沒有罪嗎?假若孺子果然敢於詛咒朕躬,朕一樣會大義滅親的。

趙婕妤身子抖了一下,嚇得不敢再說話了。他的少子劉弗陵在一旁睜大了天真無邪的眼睛,抱著他的腿,驚訝地說,阿翁,什麽叫大義滅親啊?

劉徹看著可愛的幼子,臉色緩和下來了。他遙望著宮殿下高高的清波池,若有所思地說,朕幹脆立弗陵為太子。傳位給那個不肖子,朕終不甘心。

趙婕妤馬上跪下來,解掉頭上的簪子,耳朵上的飾玉,叩首道,謝陛下立弗陵為太子,臣妾這下安心了。

劉徹注目趙婕妤,不動聲色地說,弗陵不做太子,你怎麽就不安心了?

趙婕妤珠淚橫頤,嗚咽地說,臣妾死不足惜,然臣妾擔心陛下千秋萬歲之後,弗陵有趙隱王如意之憂。

唉。劉徹歎道,你過慮了,衛皇後不是當年的高皇後。太子也一向為人仁厚,我倒是因為這點兒才不喜愛他的。漢家治天下,本以霸王道夾雜儒術行之,而太子隻喜歡儒術,過於仁慈。為人君而過於仁慈,難以威眾。不能威眾,則政令不下行,政令不下行,輒有亂臣賊子上窺神器。恐怕亂我漢家天下的,就是太子啊。朕禦宇五十餘年,天下看朕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其實朕心裏知道,單以儒術治天下是不行的。可惜太子始終不識大體。

如果江充所言是實呢?趙婕妤道,如果太子果然詛咒陛下,難道還算得仁慈嗎?

劉徹不悅道,即便太子詛咒朕躬,這事也不是你所該管的。下次再說這樣的話,你就自詣掖庭獄罷。

趙婕妤身子又抖了一下,叩頭道,陛下息怒,臣妾該死。

劉徹哼了一聲,你起來罷,帶弗陵進去。來人。

一群官員趕忙趨近,齊聲道,臣在。

劉徹道,製詔水衡都尉:朕自今春以來,體常不豫。乃者君奏言胡巫望氣,有臣民以巫蠱祝詛朕躬,朕假君節鉞,冀君搜獲,得專而誅之。今君誅殺奸民已近萬餘,而朕躬之不豫一如往舊,何解?將君及胡巫望氣有失歟?將弗肯盡力也?今君奏言太子宮有巫蠱氣,意朕將有所回護,而不敢奏上?傳不雲乎:大義滅親。朕命君得率執金吾車騎搜索太子宮,毋得有隱。苟再不獲,君其自解印綬,以身詣廷尉獄。

長安的明光宮裏,劉據命太子家令張光急召太子少傅石德。石德立即駕車,穿過尚冠街,折入章台街,直馳入明光宮的南闕。他跳下車,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明光宮的前殿。太子家令張光在前麵引路,將石德領進前殿左側的非常室中。太子正在室內焦躁不安地來回走動。今年才四十出頭的劉據,頭上已經赫然可見白發,令石德看了不禁黯然神傷。石氏家族一向和太子家有良好的感情,石德的父親石慶早年就擔任過太子太傅,因為積勞,後來遷禦史大夫,繼而代趙周為丞相。石慶一向尊奉儒術,以仁義教導太子。自當丞相以來,適逢張湯為禦史大夫,張湯以刑名治理政事,深得皇帝寵幸,皇帝身邊也差不多全是用法峭刻的所謂能吏,石慶雖然位居丞相,可是朝會幾乎不敢有什麽發言。他懾於前丞相李蔡、莊青翟、趙周的被誅,時時憂懼,偶爾覺得自己羞愧於祿位而無所建言,也大著膽子上奏,卻屢次不合乎皇帝的意旨,於是更加驚慌。在一次廷議中,皇帝幹脆命令身為朝臣之首的石慶回家休息,單單和其他朝臣商議,石慶極為羞慚,上書辭去丞相的職位。皇帝的報文很不客氣,開頭列舉了一番石慶在職期間的過錯,最後幾句說:如果你想辭職,朕就批準你,交付印綬,回家去罷。石慶一向老實,得到報文,心裏暗喜,當即就想解下印綬,交付使者奏上。可是丞相司直和長史看了詔書,大吃一驚,把他拉到一邊,低聲地說,君侯真是太忠厚了,恐怕誤解了天子的真實意圖。請看詔書上這句“夫懷知民貧而請益賦,動危之而辭位,欲安歸難乎?君其反室!”分明是責備君侯關鍵時候逃避責任。最後一句“君其反室”,表麵上是答應君侯辭職回家,實際上是句氣話。倘若君侯果真答應,那麽更嚴厲的譴書會立即送達,君侯那時後悔就來不及了。長史的擔憂則更為深廣,他說,司直君的分析有理,從語氣上看,天子的確極為震怒,不如……

石慶驚道,不如什麽?

長史道,君侯不如遵循慣例,伏劍自殺以謝君上。以免殃及宗族。

石慶身子一軟,差點摔倒,他麵如死灰,聲音顫抖地說,難道隻有自殺一途嗎?他有點不甘心,螻蟻尚且貪生,誰願意死呢。何況他的父親石奮曆經高皇帝、文帝、景帝、武帝四朝,以孝謹著聞於天下,連小過錯都沒犯過,石氏家族向來隻聞有褒書,未聞有譴書,可是到他這裏,卻要伏罪自殺,實在是太丟先人臉麵了。

司直安慰他道,臣以為自殺倒也不必,皇帝並沒有派使者簿責,君侯還是回書,說不敢辭職,一定勤勉職事,皇帝也就會息怒了。

石慶喃喃地說,那就先試試,不行的話再死不遲。他當即寫奏書上交使者,罵自己愚妄,不該辭職貽君父憂。皇帝見到他的報文,果然也就息怒,賜書勉勵。

石慶的丞相職位最終被公孫賀代替,免職歸家之後常常慨歎,現在的天子真不好侍候。當然這番話都是對最親密的人講的。當石德也以儒學精湛被皇帝征為太子太傅的時候,他的父親石慶就舉出自己的例子告誡他,一定要更加小心謹慎。石德一個勁地點頭,任職後第一件事就是上書,稱自己不能接受太子太傅一職,因為那是他父親任過的職位,如果坐在父親的寺署裏辦公,作為人子,會感到不安的。皇帝得書大喜,覺得石德果然是名父之子,恭謹忠孝,於是下詔,任命石德為太子少傅,而且規定,隻要石德在少傅的位子,太傅一職就一直空缺。好在太傅和少傅雖然名稱有別,秩級倒也完全一樣,都是二千石。石德得到這個清閑的官職,又是在自己父親留有餘澤的太子家任職,心想隻要熬到當今皇帝宮車晏駕,那麽自己以太子師父之恩,將來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的。可是皇帝晚年的乖戾,漸漸讓他覺得這個希望日日趨渺茫,照這個趨勢,他不但不可能以師傅的尊位佩上那萬石的紫綬金印,而且很可能隨同太子被賜死。即使太子不廢,隻收到皇帝的譴書,他也隨時可能會以“教導太子無方”的罪責首先坐誅。他自問教導太子不能說不稱職,舉凡儒家的一切經義,他無不盡心傳授。他有足夠的資格和理由為自己和父親的成就而驕傲,太子不就是一個恭謹謙讓的人君麽?他將會比大漢所有的皇帝都仁慈,都懂得善待臣下。他敢說,隻要太子即位,天下馬上不會有兵戈之憂,百姓將安居樂業,公卿大夫也廉謹有讓。可惜他等不了這一天了。他跪坐在太子的麵前,想起父親和自己所受的委屈,想到自己一生謹慎,卻仍然逃脫不了被誅戮的命運,憤怒像毒蛇一樣,不停地吐出信子,一時間一生積累的恭謹和節製都拋到了九霄雲外。他說,太子殿下,如果江充真的得到詔書,馳圍明光宮搜索,那麽應當早點做好準備,幹脆首先將他係捕,派能幹獄吏窮治其奸詐。

劉據惶急地說,少傅君,他既然有詔書,我們將他係捕,豈非犯上作亂?也正好坐實了他的誣告啊。且為人子者,死則死耳,終不能反戈以向君父。

石德道,太子別忘了,《春秋》記載,晉獻公的太子申生被後母讒言,自縊於新城。《春秋》並不認為他做得對,反倒認為他應當先誅讒賊,使自己的至誠上達於君父。如果隻是為了一個“孝”的虛名而自殺,對國家社稷又有什麽好處呢?申生一死,接下來就是晉國數世的禍亂。《春秋》認為,這就是申生之罪也。現在太子的情況正是如此,如果讓江充誣陷太子得逞,太子不肯自明反而自殺,皇帝縱使以後能明白太子的忠心,又將悔之何及?而且江充得逞,將盡力掩蓋真相,大肆殺戮。臣恐怕太子之冤,將沉埋千載啊。

劉據頭上汗水涔涔,道,已經冬月,明光宮裏竟如此之熱——《春秋》裏有這樣的話麽,天,我的頭很疼,真是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

石德道,當然有,就在《左氏傳》裏。

劉據煩躁地擺擺手,少傅君不要說了,讓我再想想。

石德歎道,太子三思罷。或者也可以暫時隱忍不發,打開宮門,讓江充搜索,如果他沒有搜到便罷。如果他硬要栽贓誣陷,那麽太子就千萬不能再遲疑了。

好吧。太子好像在思索著什麽,下意識地回了一句。

事情的進展相當之快,就在他們密談過沒幾天,明光宮的雙闕下,突然出現了數百輛革車。掌管太子宮殿安全的宮門令得到闕樓上觀望衛卒的報告,失魂落魄地跑去通知太子。他自然要失魂落魄,明光宮裏所有侍奉在太子身邊的官吏,無論官職高低,從他們當初被安排侍候太子時起,就和太子牢牢地綁在了一根繩索上。那結果或者是共享富貴,或者是同歸地府。但現在他們更大的可能是後者。

太子妃史次倩正在侍候劉據著衣,聽到宮門令的稟報,劉據心裏痛了一下,強作鎮靜地對著銅鏡細心整頓自己的儀容,又扶扶頭上依舊高貴的冠冕,他盡量克製住語調不受心情的影響,平靜地對史次倩說,我出去迎接使者了。他又默默看了一眼在身邊的長子劉進和其他幾個子女,不知說什麽才好,隻是歎了口氣。

史次倩望著丈夫,無言地點了點頭。她嫁給太子二十多年了,生活於她,一向如生機盎然的春天,沒想到一下子風轉雲湧,跌入了殘秋,多年來她夢寐著丈夫能早日即位,自己憑著所生的皇長子,能順利立為皇後。可是這一切越來越遙遠。她和丈夫一樣,心情壓抑沉重,不知道宮門外到底已經蘊涵著怎樣大的危險。

劉據走到殿門口,回過身來,補充了一句,你們先去卻非殿等候,和少傅他們呆在一起,沒有我的命令,不可輕舉妄動。我想不會有什麽事的。他最後一句話有氣無力,似乎自己也不相信。

劉進忍不住張口叫了一句,父親……他還想說什麽,但是話到嘴邊,又硬生生收了回去,顯然,他心裏對父親的話很不以為然,怎麽會沒什麽事?這簡直是掩耳盜鈴。誰能想象,一個區區二千石的官員,請求以車騎搜索太子宮,最後的結果會沒有什麽。太子可是大漢帝國的儲君,現在被一個下吏逼迫得如此困窘,讓天下郡國的百姓們知道,將會是怎樣的譏笑。如此搖動天下的舉動,如果不是一場惡意誣陷和血腥屠殺的前兆,那反倒是有悖常理了。難道江充竟會無聊到這地步,竟有閑心開這樣的玩笑不成。除非他瘋了,即便他瘋了,也是熱衷於大肆屠殺的那種瘋,而不是把搜索當作兒戲的文質彬彬的這種瘋法。

劉據見兒子欲言又止,想問點兒什麽,但是再也沒有心情問下去,大踏步走出殿門。

在明光宮高大灰色的雙闕下,江充從他的革車上跳下來,他的動作輕快而愉悅,這於一個中年男子來說,頗可以算得英武。他慢騰騰踱到太子麵前,一臉公事公辦地說,太子殿下,有詔書,皇帝命下吏來搜索明光宮,看是否有巫蠱,請殿下千萬體諒。他的鼻子在長安深秋的微風中有些微紅,肥厚的手掌上托著一枚半邊老虎形狀的銅鑄的符節,隱約可見虎腹有細細的篆書。這就是皇帝賜下的節信,太子要不要驗證一下。他補充道。

江充身旁站著一個渾身披甲的戎裝打扮的官員,他就是執金吾劉敢,也是宗室子弟。他躬身施禮道,臣奉天子詔令,望皇太子萬勿怪罪。

劉據冷冷地說,我的宮中怎麽會有巫蠱,都尉君是否搞錯了。

江充還是麵帶笑容地說,有詔書,臣等也沒有辦法,太子宮殿廣大,奴仆眾多,其中出現一兩個挾媚道行巫蠱詛咒君上的人,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劉據沉默了一刻,望著江充手上的節信,道,既然如此,那也未嚐不可。節信也不必驗證了。既然有天子詔令,我豈有不奉詔的道理。諸君請進罷,不過希望士卒不要驚擾宮殿,雖然我清明在躬,昭然坦**,可是這麽大的舉動,仍是不想給皇後知道,以免皇後憂懼不安。

劉敢謙卑道,臣一定約束士卒,請太子放心。他並不想參與這樣冒犯太子的舉動,不過詔書命令他輔佐江充辦事,他也無可奈何。

江充沒有說話,他心裏暗笑,什麽不驚擾宮殿,什麽以免皇後憂懼不安,知不知道,你們的死期到了。他嗯了一聲,對劉敢說,那麽我們就開始罷。神巫,立即率士卒搜索,盡量早點結束,以免驚擾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