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軍的營門緊閉,劉據派使者持節到營門前,要求召見主帥。監北軍使者任安此時正是苦惱異常,他和太子一向關係很好,也知道以太子的性格,這次發兵是萬不得已。但是幾個時辰以前,侍郎馬通已經遣使者帶來了天子的詔命,宣告太子謀反,北軍諸營沒有皇帝的虎符和節信,不準發兵。而且詔書中明確說明,朝廷此前節信上的紅色犛牛尾作廢,改用黃色犛牛尾。所以任安看見太子使者手持纏在竹節上的三重鮮紅色的犛牛尾,就知道怎麽回事了。他有些猶豫,到底要不要發兵幫助太子,但是一則怕各營壘校尉抗命不從,二則他權衡了一下利弊,既然皇帝近幾日就將駕幸建章宮,那麽太子的失敗指日可待,自己何必為他殉葬。隻是他又擔心太子有可能成功,萬一太子擊破劉屈氂,自己不是錯過了表達效忠的機會嗎,不如去見見太子,至少口頭上表白一下忠心,以後總少不了一點兒好處。何況事情就是這麽不好辦,倘若自己和太子素無交往倒也罷了,可是本來和他一向親善,這次突然不見,他肯定會深怨自己。想到這,他立即答複使者,帶了幾個親信掾屬,隨使者馳出軍營,進入太子軍叩見。

劉據見到他來,大喜,馬上說明意圖,催促幫助。任安笑道,既然太子有節信,臣即刻馳回北軍,發兵幫太子誅滅奸臣。

太子急道,有勞任將軍了。等奸賊夷滅,將軍必當封侯,傳國久遠。

任安道,臣隻是為了社稷,不為封侯。臣請先告退,太子在此稍候。說著,他站起身來要走。

這時小武急忙悄悄扯了扯太子的衣服,向他使了個眼色。事實上剛才使者去營壘宣召任安的時候,小武已經在勸告太子,他問道,殿下認為任安會來嗎?

劉據道,沈君放心,任安和我一向親密,而且此人頗重節義,不會坐視不救的。

小武道,殿下,恕臣直言。臣和任安也曾有杯酒之歡,知道這個人雖然正直良善,可是一向少謀寡斷,而且不識大體,患得患失,過於看重利害關係,關鍵時候未必靠得住。臣猜想他顧念太子的恩義,怕太子一旦成功,深怨自己,應該會來。但臣私心推測,他即使來,也隻是持觀望態度。一方麵他希望太子殿下勝利,自己可以博得封侯;一方麵又怕殿下失敗受到牽連。所以依臣之見,可以安排衛卒,等任安到來,立即將他和他所有掾屬擊殺。

太子詫異道,殺他,真是瘋了?這個萬萬不行,沈君怎麽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石德也插嘴道,沈君也太狹隘了,任君不是你所說的那樣。他心裏暗想,這個沈武心腸歹毒,難保他日不是另外一個江充,等事情成功,一定要尋個借口將他殺了,以免後患。朝廷大臣,應該全讓儒生擔任,像沈武這樣的文法吏,一個都不能要,一個都不安全。

小武道,太子和少傅君不要著急,讓臣把話說完。太子擊殺了他,然後奪了他的兵符,傳出號令說任安廢格詔書,大逆不道,然後馳入北軍發兵。以北軍之眾,擊破三輔郡兵不在話下。接著我們可以立即部兵伏候在馳道,等皇帝馳入建章宮,立即射殺;或者至少將其圍困,逼其退位。這樣,我們就沒有後顧之憂,可以全力擊破郡兵,長安一肅清,天下也可以傳檄而定。區區一劉屈氂和江充餘孽躲在瀛台,又能成什麽事?我們發兵圍困,不出數月,他們就得活活餓死。

太子道,使用這樣的陰謀詭計,誅殺像任安這樣的賢臣,又弑君弑父,即便得了天下,也沒有臉麵對天下百姓。沈君不要再說了,我不能這樣做。況且任安君一定會幫我的,殺了他說不定反而引起北軍疑心。

小武歎道,臣一片赤誠,太子還是三思罷。

這時任安的革車已經馳入,劉據不再理會小武,出帳去迎接了。在他們噓寒問暖的期間,小武看見任安閃爍的目光和言辭,更加深信自己的判斷。他突然感到絕望加憤懣,知道放過了這次機會,太子就死定了。當任安起身告辭的時候,小武突然下意識垂死地拉著太子的袖子,向他做最後一次示意,可是太子卻狠狠瞪了他一眼,將後腦勺對著他。小武盯著他平坦的後腦勺,一陣極端絕望的心緒湧上心頭,他很想揮拳暴打這個愚蠢的腦袋,狠狠將它砸扁。雖然他知道不可能這樣做。

他跑出去,騎上馬,回到自己的後隊。好了,他對嬰齊和郭破胡說,到了晚上,我們逃吧。

嬰齊也不問什麽,因為他知道小武做事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他點了點頭。天色已經快黑了,劉據還站在巢車上眺望北軍軍營,他希望看到營壘打開,任安率領軍隊蜂擁而出,跟隨著他馳入長安城,封鎖雲陽甘泉馳道。可是他沒有等到,任安的車馳回軍營後,營壘門就隨即關閉,闃寂無聲,營壘上方一點兒也看不出有絲毫的煙塵,顯然是任安欺騙了自己。他有點兒不死心,再派使者去,卻敲不開營門了。劉據心頭勃然大怒,看來果真被豎子騙了,他對石德說,他不開門,我們就衝進擊——唉,剛才悔沒聽沈先生之言。

石德訥訥的道,太子一向待任安不薄……真是一死一生,乃見交情,沒想到我們都被這豎子賣了。不過進擊隻怕不可行,現在他按兵不來攻擊我們,就算是萬幸。我們還是先進長安城,以羽檄征天下郡國兵罷。

太子拔劍斬斷了一隻案角,怒道,好,快招沈先生來議事。

身旁的侍從說,沈府君剛才馳馬回到後軍了。

後軍也找不到小武了,他和嬰齊、郭破胡、檀充國和幾個其他的親信已經偷偷馳離了太子軍。他們並非想逃跑,至少小武沒這樣想,他隻知道,太子肯定會失敗。但是現在自己能做的是為太子留一條後路,讓他兵敗後能有機會逃亡。他想起了還有一個人沒有使用,那就是張崇。

當年在大王潭捕獲張崇的時候,小武就知道,這個人有朝一日一定會派上用場,隻是當時他還想和趙何齊一道扶植廣陵王劉胥為太子。後來形勢發生變化,趙何齊已死,劉麗都也已物故,這個想法他早就棄如敝屣了。他將張崇帶到南昌縣,又一直帶到長安,任命張崇為卒史,張崇對自己也頗為感激,終於有一次表示,如果時機適合,願意幫助揭發昌邑王的陰事。可惜現在這種情況,郵路不通,再要告發劉屈氂也沒有機會。何況皇帝正在震怒中,也未必相信。但是等到事情平息,皇帝冷靜下來後,就未必了。所以現在的辦法是先保住太子,隻要太子潛伏民間幾個月不死,就可能得到赦書。也許皇帝的確不喜歡太子罷,但是人的感情永遠都是難測的。倘若太子真的被殺,而最後又被證明無辜,那麽皇帝是不是就會因此很安心呢?作為幾十年的親密父子,他可能會因此失落和後悔。他會後悔這些:原來自己覺得不滿意的未必差,自己覺得滿意的未必好。至少也有這樣的可能:他也許真的不滿意這個兒子,但是看著他活生生、痛苦無奈地走入死亡,從一個人人仰慕的大漢皇太子走向死亡,那絕對不是一件好過的事。他可以剝奪這個兒子當太子的權力,但是又不能忍受想起他絕望地走向死亡的慘狀。

小武等數人進入了長安,守門的衛卒還不知道他曾經幫助太子造反。他開始慶幸,自己幸好沒有接收太子所封的後將軍職位,否則名單早傳出去了。他假裝自己還是京兆尹,馳入了自己的府第。長安城暫時處在一種勢力真空中,但是明天就未必了,太子的軍隊馳入長安,隨後劉屈氂就會率軍反撲。這是一定的事。

可是就在傍晚,劉屈氂的軍隊卻首先進了城,在太子引兵去渭水北岸的時候,馬通的弟弟馬合羅率領的宣曲宮胡騎進擊守在昆明湖岸邊的少部分太子軍,這支匈奴族的騎兵以良好的騎射功夫瞬間將太子的烏合之眾擊潰,以渡船運出瀛台觀的劉屈氂軍,急奔長安。他知道,太子一定會引兵入長安。他們想一入長安,立即緊閉城門,聚殲太子軍。

第二天,太子的數萬軍隊回到長安,浩浩****沿著槁街行進,他們在長樂宮的西闕下,碰到了一排排牛車組成的路障,路障後麵是密密麻麻的士卒,那是劉屈氂調來的軍隊。接著,這兩支軍隊開始在長樂宮的西闕下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相互屠殺。長樂宮和未央宮之間就是巨大的武庫,武庫前有巨大的廣場,平日,這裏是操練士卒的地方,而這時,卻是最好的陣地和刑場。二百年前,秦惠文王的弟弟樗裏疾臨終之時,讓人將自己葬在這裏,說,百年之後將有兩宮夾我墓。他號稱“智囊”,秦國當時有諺語說:“力則任鄙,智則樗裏。”果然,他預見到了,蕭何將未央宮建在他墓的西邊,正好和秦國固有的興樂宮,也就是後來的長樂宮相對。可是不知道他有沒有預見到,豈止是百年之後兩宮夾他的墓,兩百年之後,他還有幸能看到這場驚心動魄的屠殺悲劇在他的墓前上演呢。而且這場戲毫不顧及長安的寒風,足足演了五日之久,從第一天到最後一天,每天都是一浪一浪的,數不盡的乃是以數不盡的鮮血來推波助瀾的,長安城的陶製下水道中從來沒接納過這麽多洶湧的血流,簡直可以比得上夏季的暴雨,那樣的磅礴,或許比暴雨還要激烈。老子不是說了嗎?“暴雨不終日”,越是急驟的雨,越是持續不久的,而侵**不絕的霖雨卻又沒這樣的聲勢。五天之內,這片場地上積累了近十萬具屍體。十萬具屍體的血,讓長樂宮和未央宮終日籠罩在一片腥氣衝天的血霧當中。劉據在這軍隊後麵眼看著他的衛卒、刑徒們一批批哀嚎著倒下,就仿佛感覺自己身體的血液在一點點流失,然而卻無可奈何。活人越來越少。而丞相那邊是不會缺血的,黃頭楫棹士的血用完了,來了三輔近縣的郡兵,然後是建章營騎、羽林孤兒、北軍騎士,三輔近郡的兵也在皇帝的詔令下,從遠方紛紛開往長安。劉據絕望了,當看到他的舍人張光、少傅石德等人也被弩箭射穿時,他知道大勢已去,哀嚎一聲,掉轉馬頭,率領親信的幾十個士卒,往長安城門馳去,現在隻有逃跑是他惟一可做的事。

長安城每邊城牆有三個門,最東邊的那個叫覆盎門,從這裏出去策馬南馳,就是下杜縣,那裏的樂遊原和白鹿原曾是劉據最喜歡馳遊的地方,所以覆盎門又叫杜門。一出城門,橫跨渭水有座橋,相傳是魯班所造。下杜一帶,是史良娣的宗族聚集地,他平日往來諸縣,也頗為熟悉。他覺得在那裏找個躲藏的地方,比較放心。那自然是他首先選擇的逃亡之路,他打馬馳過火光遍地的街道,向南急奔。雖然他已經明知,各個城門都有劉屈氂的士卒封鎖,因為皇帝下了嚴旨,要緊閉城門,不可走脫反賊一個。何況這幾天,也許皇帝已經端坐在建章宮幾十丈高的神明台上,俯視著長安城中互相瘋狂殺戮的芸芸眾生。他們都是被驅趕著為這對父子雙方賣命的螞蟻,雖然他們之中的大部分螞蟻都非常的不情願。

那個老邁皇帝的心是複雜的,偶爾,他將會收回目光罷,收回目光,看看在自己身邊嬉鬧的幼子,他將感到一陣輕鬆。雖然莫名的自責也時時像波濤一般地湧來,但很多事畢竟已經發生了,無可挽回。讓事情無可挽回,就是擺脫良知折磨的最佳辦法,更何況太子詛咒自己引起的憤怒暫時壓倒了一切。他有時想活捉太子,以便親口問問他,為什麽要詛咒自己的父親?也許他是這樣想的,所以當劉屈氂來報告他,太子已經斬斷覆盎門的門關而逃走時,他怒不可遏。你把朕的詔書當兒戲嗎?他怒道,上次你丟失官印,朕沒有懲罰你,冀盼你立功贖罪。沒想到你這麽不盡力,還是讓那個不肖子跑掉了。

蘇文在一旁道,陛下息怒,丞相一直在前線督戰,覆盎門的守衛是由丞相司直田仁負責的。按照律令,田仁當斬。

那田仁的首級呢?劉徹怒道。

劉屈氂抖抖索索地說,臣本欲將田仁就地處死,可是禦史大夫暴勝之阻攔臣,說司直是二千石的大吏,不經審判就擅自處死不妥。臣所以將田仁暫時係捕,等候詔書判決。

劉徹大怒道,丞相長史章贛、宦者令蘇文,你們去城裏,將暴勝之和田仁帶到朕跟前來。朕要親自審問。

暴勝之還在覆盎門的闕樓上指揮軍隊和太子的殘餘軍隊作最後的戰鬥。章贛和蘇文出現了,他們怪腔怪調地說,大夫君不必忙碌了。皇帝震怒,召你即刻去建章宮對狀。你和田仁放走反賊,自己去向皇帝解釋罷。還有田仁,也一並帶走。

暴勝之呆了,他無力地說,臣放走太子,皇帝日後終會明白臣的苦心。

章贛哈哈笑道,什麽苦心,你勾結反賊,就等著族誅罷。

田仁被反接雙手,推了出來。他望著章贛,冷笑道,你別得意,族誅的未必是我們。皇帝隻是一時震怒,過不多久將會知道太子是冤枉的。倒是劉屈氂自己,要小心一點兒了,他和江充勾結昌邑王的事,現在不是沒有證據的。你們兩個奸賊附從他們,一個也跑不掉。

蘇文臉色大變,尖叫道,還敢嘴硬,等檻車一到,你們就知道當刑徒的滋味了。來人,先解了暴勝之的印綬。他轉過頭,對章贛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一同走了出去。

環顧四下無人,蘇文對章贛耳語道,長史君,你覺得田仁和暴勝之敢大膽放走反賊,是不是真的有恃無恐?

章贛道,這個的確有點奇怪。天子嚴令緊閉城門,憑劉據身邊那幾個殘卒,想斬關而出,是不大可能的。我聽人報告,京兆尹沈武這幾日曾和田仁在一起,現在他也不見了。莫非沈武掌握了我們什麽信息。其他人倒也罷了,這豎子一向奸詐,可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一聽見沈武的名字,蘇文臉上變色,憤憤不平地說,沈武那豎子的確讓人防不勝防,江都尉屢次想除掉他,都沒能成功,這次反而死在他手裏。我對他也是恨之入骨。

我又何嚐不是,章贛道,上次廷議他的罪行,反被他搶白一通,讓我當場出醜。我一直恨不能寢其皮、食其肉啊。

那麽我們怎麽辦,蘇文道,這田仁如此口氣,萬一沈武那奸人果真給了他什麽證據,讓他到皇帝麵前一說,我們豈非死定了。

章贛獰笑道,那幹脆將他們殺了,向皇帝奏報他們畏罪自殺。

劉據帶著幾十個人,馳馬衝過渭河虹橋,遙望著下杜,悲涼之氣盈滿胸中。他的母親留在未央宮,恐怕性命不保了,妻子女兒也絕對不可能幸存。長子劉進在混亂中失落,現在跟隨他的隻有二個小兒子和十多個親身侍衛。雖然下杜一帶是他常來馳騁的地方,但現在他不再是以太子的身份來踏青般的射獵,而是失魂落魄,惶惶如喪家之犬,以反賊的身份來逃亡。他們奔跑了一個多時辰,遙遙可以望見白鹿原上的亳亭。坐在亳亭上可以俯窺下杜。往常遊獵,他們一夥兒中途歇息,一定會選擇在亳亭,布置幄帳,一邊飲酒,一邊四下眺望白鹿原下的風光景色。遠處終南山的竹林像片綠雲,籠罩在天之盡頭,這是他們最為欣賞的勝景。然而這次,他們馳上白鹿原,卻絲毫沒有會當淩絕頂的昂揚心境,反而是滿腹哀苦。

他們的車一登上亳亭前麵的露台,陡然發現有兩輛革車隱在草木之間,幾個人正坐在露台上歇息。劉據心裏一沉,等到看清楚了,才長長舒了口氣,驚呼道,沈武君,你怎麽在這裏,不會是專程等候擒拿我去獻功的罷。

小武麵色凝重地說,臣在這裏專程等候太子已經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