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旁邊殘存的幾個侍衛麵麵相覷,雖然小武身邊隻有五個男子,一個女人。可是他們的確是筋疲力盡,不想戰鬥了。何況,小武身邊的那個虯髯大漢看上去相當健壯,想消滅他實在沒有太多勝算。

劉據道,難道沈君真想擒我回去受賞?我們可曾經合作過,皇帝不會放過你的。

郭破胡忍不住插嘴道,太子誤會了,不是我們府君救你,你現在連長安城都出不了。

劉據驚奇地說,是沈君救了我?他拍了下腦袋,是了,我到了城門口,也以為出不了城,可是那些守門的士卒竟然毫無鬥誌,隻是虛應幾下就跑,才能讓我們有機會斬斷門關衝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沈武道,臣隻是勸說守城門的田仁和暴勝之,告訴他們,臣已經掌握了劉屈氂和江充勾結昌邑王謀反的證據。如果這次放了太子,將來定有報答。他們看了臣的證據,果然就答應了。是太子給了他們封侯的希望,臣有什麽能力呢?

劉據感慨地道,沈君真是長者,有功不居。到這時候,還願意救我這個窮途之人。唉,悔不該當初拒絕君的勸告,要是斬了任安,奪走他的虎符,也許就不是今天這樣了。

這是因為太子殿下太仁厚了,小武道,上天如果不讓太子為君,實在是大漢之不幸。任安這個人首鼠兩端,耍小聰明,以為不幫助太子就可自保。不過依臣看,以皇帝一向的脾氣和行徑,一定會惱恨他懷有二心,判他腰斬。

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劉據道,沈君猜得對,他的確會有如此下場。唉,我後來懊悔,派人去找沈君,卻說已經離開了。不知沈君怎麽知道我要從南門出去,又怎麽知道南門守衛是田仁。真是不解。

沈武歎了一口氣,這個就是天意要救太子了。他腦中聯想起前幾天的事,還不禁後怕。他沒想到離開太子軍入城,城中已經全麵戒嚴,長安八街的士卒在江捐之的率領下,嚴密封鎖了道路,不許任何人隨意在道上馳騁。他雖然已經從露布的板檄中知道田仁守衛覆盎門,卻不得靠近。若不是靳莫如突然出現,他現在也許已經困死城中。

靳莫如帶著親信家仆跑進京兆尹府的時候,小武正在燈下苦思良策,考慮怎麽才能接近田仁,以便用利害關係勸說他。黑暗的長安城裏,時時傳來鳴鏑的聲音,顯然偶爾還有激戰。他知道時間很緊,三四天過去,太子的軍隊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不知道還能否支持兩個晚上。一旦劉屈氂完全控製了局勢,白天一定會大索城內,如果他捕獲了幾個太子的親信,就一定能查到自己也參與了太子謀反,那時自己隻有死路一條。但是他想了很多辦法,都被自己一一推翻。這實在是太難。正在他伏案焦躁幾乎絕望的時候,閤門格格一聲推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小武險些沒呆住,這身影是個女子,而且竟然是靳莫如。

天啊,你怎麽會找到這裏。小武下意識地叫道,充國——

不用叫了,靳莫如輕輕地說,我告訴了檀君,我是來幫你的。並非他不盡職。我知道你肯定在這裏,我必須要來,因為冥冥之中上天在告訴我,我終於能爭到一次救你的機會……我為此等了太久。

小武垂下了目光,邑君,其實你對武已經有太多的關照,可惜武很慚愧,無以為報。還……還殺了你的舅姑。

不要叫我邑君,靳莫如道,我不喜歡你這樣稱呼我,你能不能叫我一聲莫如呢?就像叫你自己的妻子那般親熱。不,你別拒絕,我知道你不會喜歡我,你的妻子也比我強千倍萬倍。但是我還是想你這樣叫我,求你,希望這於我不是奢求。

小武手足無措了,邑君,當初不是我不領你的情,實在是有苦衷。至於江充,和我有血海深仇,我不殺了他,死也不能瞑目的。邑君高貴美麗,武一向深慕,可惜武命數不偶,無能高攀,致使多次辜負邑君盛情,實在是愧疚不已。隻有死後結草117以報了。

唉,都是命運,靳莫如坐在她對麵,憂傷地說,你真的不肯叫我名字嗎?哪怕叫一句,隻要一句。

小武抬起頭,見靳莫如身穿一身淡青色的深衣,臉色雪白,雙目噙淚,有種說不出來的可憐哀婉。他想起了當年在南昌初見她時的情景,又想起了她新婚時自己對她的祝福,真是宛如夢幻。他慘笑了一下,垂泣道,莫如,武是個不祥之人,經常將他人連累。武聽說令夫江公子和乃父為人完全不同,你們在一起應當是更般配的。

靳莫如聽了這話,目光遊離,喃喃吟道:吉日令辰,乃結良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夫妻長保,永受胡福!

小武聽到她吟自己在酒筵上給她的賀辭,不知她的用意,正想解釋點什麽,靳莫如突然抬袖擦擦眼淚,強擠出一絲笑容,道,你終於肯叫我一聲莫如啦!說什麽般配……我之所以會嫁給江捐之,也是因為你!可惜我最終沒幫上你的忙。當初在酒筵上聽到你的賀婚辭……我心裏可是何等的難受,唉……你自己太能幹,每次都能自己脫罪,甚至還可以反敗為勝,終於殺了我夫君的阿翁。不過,這次你可必須要我幫忙啦。她說完這句話,臉上竟然浮現出一絲驕傲。

小武不知如何回答,隻怔怔地望著她。

靳莫如也不回避她的目光,目光中盡是繾綣柔情,我也叫你武哥哥罷,雖然我比你要大一歲。武哥哥,你現在隻有逃跑,伏竄民間等候大赦。唉,有時我自己也奇怪,為什麽我總是在你逃跑時來送別。

小武臉上有點兒發燒,道,都是因為武沒用,隻好時時作喪家之犬了。

靳莫如道,武哥哥你又何必自謙,你的才能朝中無人不曉,我父親和幾位兄長都對你誠心敬佩。不過看起來你有點兒有才無命罷了……遙想當初在南昌縣你被救時的場麵,真是讓人感慨萬千……沒想到那個女子日後就成了你的妻子——要是當初我有能力救你,該有多麽好。那代替她的……代替她的或許是我罷。不過她可是真美,我又哪裏及得上她。否則,便是象她一樣死了,也心甘情願。

小武有些尷尬,靳莫如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她能救他,那麽成為他妻子的就不是劉麗都,而是她靳莫如了。心中不禁又是感動,又是羞愧,沒想到我沈武竟然被認為是個隻能以身報恩的人,真是荒誕。他歎道,人固有一死,過去的事,就不必提了。武天生不祥,連累人多矣,隻怕這生也不能報答。

靳莫如道,好,不提這些了,現在長安門緊閉,霸城門由妾身夫君的幾個親信把守,等天黑後,沈君就假裝劫持妾身,妾身的夫君那時會在槁街巡行,他顧忌妾身的安全,一定不敢命令士卒攻擊。沈君可以趁機沿著槁街右折,在黑暗中馳往霸城門,以妾身為要挾,命令妾身的夫君放君出城。出了長安,君馳奔湖縣泉鳩裏去找妾身長兄的朋友京兆大俠杜少翁,這個人是個寧願自殺,也不會出賣朋友的長者。沈君躲在他家裏等待時機,一定會等到大赦之日的。對了,這是妾身兄長的手書,沈君給他看,他就明白了。說著,靳莫如遞給小武一個繡囊。

小武心下又是一陣感動,忙道,這絕對不行。武寧願死,也不能假裝劫持著一個人的妻子,在他麵前演戲,隻為了苟且偷生。

靳莫如趨近來,突然抓住他的衣袖,輕輕道,武哥哥,你看不起我,終不肯給我一次救你的機會麽?況且為了幫助太子,你也應該聽我的話。難道你寧願看到劉屈氂一幫人更加囂張麽?即便你無所謂,你總不忍心看著身邊的幾個人陪同自己死罷,我聽說太子的殘軍肅清隻是今晚的事,一旦明日大索,你插翅也飛不出長安城了。

小武頹然坐下,顯然靳莫如的話句句在理。如果拒絕靳莫如的建議,自己死不足惜,連累得嬰齊、郭破胡、檀充國都會死。況且還有棄奴,自己能忍心看著士卒把她捉去強奸淩辱嗎?他呆了半晌,猛然站起,一劍將麵前的幾案斫斷,嘴裏迸出兩個字,好罷。

這些經過小武沒有對太子說,他采納了靳莫如的提議,但是突然想,不如將計就計,不從霸城門出去,而是折入夕陰街,馳奔覆盎門去勸說田仁,如果太子想從覆盎門逃出,就請他放走太子。小武知道太子如果想逃,一定會首選覆盎門,因為下杜縣離這裏最近,最方便。下杜縣又是太子最熱愛、最熟悉的地方,太子一定會以為那才是自己最好的藏身之所。他的預測果然沒有錯。

太子殿下,小武道,下杜不是安全之所,我們還是去湖縣罷。

湖縣原名叫胡縣,是周代時就有的古邑,邑中的山上,還有兩位周天子的祠廟。建元元年,今上初即位,就將縣名改為“湖”,因為他非常痛恨胡人。縣邑右依鼎胡山,左臨黃河。地勢十分顯要,號稱桃林之塞,黃河從崇山峻嶺中蜿蜒流過,山穀深邃,高出雲表,險不可攀。山上深林茂木,白日成昏,自古就是藏匿亡命的洞天福地。鼎胡山原名荊山,相傳黃帝曾在這裏鑄鼎煉丹,得道成仙,有條黃龍從天上降下,載著黃帝飛升。黃帝的群臣舍不得離開黃帝,也都跟著他攀上龍的背脊,黃龍承受不了太多的人,急著飛升,剩下沒有爬上龍背的臣子就抓住龍頜下長長的胡須,由於他們的身體太重,胡須一根根隨著他們的身體掉下,他們隻好跪在地下,望天嚎啕了。因了這個,後人就把荊山改名為鼎胡山。泉鳩裏在湖縣的邊緣,道路崎嶇,有條泉鳩澗水發源於鼎胡山麓,環繞著整個裏。這個裏比較偏僻,幾乎沒有富人,杜少翁在此算是家境稍微好的了。他本來也是富人,隻是因為一向急俠好義,廣疏錢財,家裏才日漸貧困下去。然而雖然貧困,整個京兆無不宣揚他的美名,朝廷公卿都以結識他為榮,常有官員趁著休沐,從長安馳車來拜訪。每到節日,他的門外多是長者車轍,附近百姓無不豔羨。靳莫如的長兄靳不憂和他也有很好的交情。杜少翁看了靳不憂的手書,立即將小武和劉據十多人引到自家的後院。後院很大,種著茂密的樹林,但正是冬天,葉子都掉光了,院外山坡上的蒿草也都呈灰白色,一片蕭條的景色。杜少翁帶著他們走到院牆一角,掀開一個隱蔽的木門,露出一個地室。杜少翁帶路,一行人跟著他下到地室,地室麵積還頗不小,擺著十來張床榻,一些幾案,但都顯得寒酸破舊。杜少翁躬身施禮道,寒宅破舊,請太子殿下和沈君忍耐。

劉據四下望了望,歎道,少翁名滿天下,家中景況竟然如此寒涼。如果邀天之幸,讓我劉據有重出的機會,一定要以萬金為杜君壽。

杜少翁變了臉色,不悅地說,少翁憐惜太子無辜而已,豈望報答?太子倘若重新富貴,希望能厚遇天下百姓,則少翁幸甚。不然,少翁死不足以脫罵名。

小武忙道,杜君不要誤會,太子一向仁厚,不過遵循“無德不報”的古義而已,當日居明光宮時,也不曾以富貴驕人,何況今天。

劉據慚愧道,沈君所言,中我肺腑,請少翁見諒。

杜少翁頷首道,少翁極知太子心意。望太子聽臣一言,既來到臣處,就得遵循臣的安排,不經臣允許,千萬不能出門。臣家雖貧,粗茶淡飯還是有的,每日飯食,皆由犬子親自送進。少翁不才,平日也有幾個相知,定會和他們商量,找機會上書皇帝,為太子辨冤。不過,臣等一向粗鄙,不知太子身邊可有能文之士?皇帝平生頗好藝文,奏書如果寫得深惻感人,隻怕能事半功倍。

劉據環視了一眼眾人,把目光定在小武身上,道,久聞沈君擅長刀筆,兼精儒術,非尋常俗吏可比。敢請沈君代作,不知沈君可能俯允?

小武思忖了一下,道,臣才疏學淺,不過懂得一點律令文書而已,豈敢說兼精儒術?然如今乃非常時刻,太子既然有命,武豈敢不從?

杜少翁喜道,好,待沈君作好奏文,臣就交給臣那幾個相知。沒有消息千萬不可出門,切記切記。

太子道,一定。

接下來的時間,他們就日日隱藏在杜家後院,不知過了多少個朝夕。寒冬天氣,地室中不見天日,隻有幾盞油燈相伴,非常寒冷。他們想杜少翁本來家道中落,陡然家裏來這麽多客人需要供給飲食,將會更加捉襟見肘。在這貧窘的情況下,如果時間拖得越長,就越有更多的變數。不過還好,十多天後,杜少翁下到地室,帶來了好消息,他笑對劉據說,臣托付壺關三老籍長孺上書,為太子辨冤。皇帝好像頗有感悟。

劉據大喜,果真如此麽?實在太感謝杜君了。

杜少翁欣然道,是啊。也靠沈君奏書文采斐然,否則天子也未必那麽容易被打動。

劉據道,的確要感激沈君,真乃公卿之才。沈君寫完,我前後吟誦了數遍,非常喜歡和感動。沒想到沈君年紀輕輕,對人情如此了然,像那“故父不父則子不子,君不君則臣不臣,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真是得儒術之精粹,我自以為從小精熟《公羊》、《穀粱》二經,卻不如看沈君這幾句讓人發蒙。

杜少翁笑道,沈君闡述“積毀銷骨,眾口鑠金”一段,真是一唱三歎。臣這幾日日日吟誦,都爛熟於胸了。他說著口中吟道:“昔者虞舜,孝之至也,而不中於瞽叟;孝己被謗,伯奇放流,骨肉至親,父子相疑。何者?積毀之所生也。由是觀之,子無不孝,而父有不察。今皇太子為漢嫡嗣,承萬世之業,體祖宗之重,親則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閭閻之隸臣耳;陛下顯而用之,銜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飾奸詐,群邪錯繆,是以親戚之路隔塞而不通。太子進則不得見上,退則困於亂臣,獨冤結而無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殺充,恐懼逋逃,子盜父兵,以救難自免耳!臣竊以為無邪心。《詩》曰:‘營營青蠅,止於藩。愷悌118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往者江充讒殺趙太子,天下莫不聞。陛下不省察,深過太子,發盛怒,舉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將。智者不敢言,辯士不敢說,臣竊痛之!惟陛下寬心慰意,少察所親,毋患太子之非,亟罷甲兵,無令太子久亡……”

小武忙躬身謝道,杜君如此抬舉,武深為慚愧,隻是不知皇帝陛下有沒有下詔赦免太子?

杜少翁道,現在還不能知道皇帝的確切意思。不過此書奏上,皇帝雖然沒有報文,卻令尚書賜籍長孺黃金百斤,並善言撫慰,可見已經不再怒恨太子。不過臣想,皇帝要撤回係捕太子的詔書,還有個情緒的轉折過程,太子且放寬心,再等待幾日罷。

劉據有點沮喪,唉,皇帝一日不下赦書,我就一日不得出去,真不知哪天是個盡頭。

杜少翁安慰道,太子切莫著急,再忍數日,一定會有喜訊。臣已經托付另一知交,高廟寢郎田千秋上書,再為太子辨冤。

劉據歎道,也隻能如此了,多謝少翁費心。

又過去了近十天,杜少翁始終沒有露麵。劉據和兩個兒子逐漸不堪忍受粗茶淡飯和寒冷,何況連這粗茶淡飯都份量不足。他們在宮中的時候,每天能飽食三頓,現在卻隻能兩頓,而且份量那麽稀薄。所有的人都餓得沒有什麽力氣了,時間並沒有過去多少天,可是給人的信心損害卻不成比例,幾天前杜少翁帶來的樂觀早已被饑腸轆轆的空腹消化得無影無蹤,他們一個時辰比一個時辰絕望。當杜少翁的兒子再送來那點微薄的飯食時,劉據叫住他問道,令尊好久不見,到底去哪裏了?杜少翁的兒子恭敬地答道,阿翁去了長安十多天之久,還沒回來,據說是找摯友為太子的事活動。

劉據憂急地說,可有什麽新消息?

還沒有。阿翁走時,隻是吩咐太子千萬不要出去。

哦,劉據低下頭想了一會,我常聽到前院半夜也有響聲,頗為奇怪。你們每天都睡得那麽晚麽?

杜少翁的兒子頗為慚愧,遲遲疑疑地說,寒家素來貧困,不得不多織草鞋去賣,否則無米下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