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據臉色灰白,默然不應。整個夜晚,他都在屋裏踱來踱去,沒有一絲睡意。第二天一早,他召集眾人道,杜君一家為了我們十幾個人,家中過得愈發貧苦。這樣下去不行,冬天又有誰會買草鞋?一旦斷炊,就難免生變。我有個故人在臨近的新安縣,家財千萬,諸君誰能跑一趟,為我去找他接濟。

小武趕忙勸道,太子殿下,萬萬不可,還是再忍耐一段時間罷。現今皇帝還沒有明確赦免太子,天下人個個都想捕獲太子以博封侯,太子能保證故人就一定可靠麽?

劉據有點兒不悅,沈君不必多言,事已至此,實在無可奈何——何況,沈君的故人可靠,我的故人難道就會比不上?我身為儲君幾十年,總不能說一個靠得住的摯友也沒有。他頓了一下,似乎發覺自己說話不妥,補充道,沈君毋慮,一定會沒事的。我是在不想看到諸位陪我餓死,連累到杜君一家也因此餓死累死。

聽太子這麽一說,小武也不好意思再勸阻了,於是默然不應。檀充國突然插話道,臣願意為太子充當信使,潛去新安。

小武心裏很是不快,忍不住道,如此重大的事,檀君能夠勝任嗎?

檀充國道,府君放心,臣雖然不才,可也不敢知難而退。

劉據喜道,我看檀君一向辦事幹練,怎麽不能勝任?檀君願去,那是再好不過。我馬上寫好手書,君到新安見到主人,交給他就行了——速去速回。

小武還想說什麽,看見太子滿臉喜色,話到喉頭,又吞了回去。

檀充國俯身道,太子放心,充國一定不辱使命。

看著檀充國離去的身影,所有的人心裏都升起了巨大的希望,他們盼望的還不僅僅是充足的食物,更指望伴隨著食物而來的好消息,也許聯係上太子的那個摯友,就意味著又多了一個人加入到營救他們的陣營。一個人在絕望的時候,連根稻草也會當作救星,一群人亦如是。可是,他們哪裏知道,他們一心盼來的將是那樣可怕的失望。

征和二年的十一月辛亥,在檀充國離開後的第五天,黃昏。小武等人聽到前院有異常聲響。杜少翁的兒子杜少君匆匆跑來,惶急地說,太子殿下,有數百縣吏向這邊馳來,不知怎麽回事。

劉據麵如土色,果真有此事?敢問令尊從長安回來了沒有?

杜少君道,還沒有回來。臣等遵照阿翁的指示,日日去當地縣廷看露布文書,仍不見有赦書傳達,看來阿翁還在長安盡力活動。如今購賞太子的文書到處露布,所以我們才勸太子不能出去,這縣吏……

所有的人都是滿臉驚恐。

縣吏不速而來,肯定凶多吉少。劉據的次子煩躁地說,你們家住在這麽偏僻的地方,怎麽可能被輕易發覺?一定是有人向縣廷告了密。如果告發我們,到底能得到多少賞金?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懷疑杜家告發了他們。

杜少君怒道,皇孫,請恕臣直言,雖然臣等和皇孫貴賤相隔,有如天壤,但也不能容許皇孫這樣侮辱我們杜氏的家風。不管皇孫怎麽懷疑,我們杜氏一族,自問一片赤誠,蒼天可鑒。

小武忙插嘴道,少君請息怒,皇孫也是一時惶急,口不擇言。少君說有縣吏馳來,也許是其他公事,未必是發現了我們,我隨你去前院看看。

杜少君沉吟道,什麽公事,需要上百縣吏上門。

劉據道,我們都去看看不妨。

幾個人匆匆跑到前院,攀上角樓,杜少翁雖然家道中落,但這座宅子乃是先人傳下,雖然破舊,規模卻還可以,尋常中人之家必備警賊的角樓仍是有的。而且這角樓頗為寬闊堅固,簡直就像一個城樓。角樓上已經有很多人,杜少翁全家男子數十口皆麵色嚴肅地向外眺望。隻見遠處泉鳩水一曲,十幾輛蔥欞車正沿著河岸,向裏門方向疾速馳來。角樓上的人心裏砰砰直跳,他們多麽盼望這是巡行官吏例行宣告詔令的行為。劉據趴在角樓欄杆上,嗓子裏頭幹燥得像要冒煙,一顆心七上八下。不要緊張,他心裏安慰自己道,也許是皇帝頒布赦書了,文書剛剛傳達到湖縣,因為事情重大,所以縣廷專門派官吏下到各個裏來宣告。他盯著那些蔥欞車越馳越近,一雙眼幾乎要迸出血來。

而他身邊的小武卻心裏涼了半截,他可不會像太子那樣樂觀。太子雖然也懂得一些公文傳達程序,可究竟不像他是基層小吏出身,官吏下鄉宣告赦書絕不會發這麽多奇怪的蔥欞車。雖然他現在還看不出蔥欞車裏裝載著什麽,但已經覺得凶多吉少。他絕望地看了太子一眼,太子臉上半是希望的神態讓他不忍心點明,而且,他也知道,現在告訴他也沒用,已經是逃無可逃了。

沒多久,革車馳近,長長的一排停在裏門外麵。大群縣吏從車裏鑽出來,他們手中都握著弩機和長戟。劉據在樓上看得分明,身子抖了一下,又驚又怒地掃視杜少翁一家。顯然,他也懷疑是他們出賣了自己。

杜少翁的幾個兒子和孫子也默然不言,好一會,其中一個終於開口道,太子既然懷疑臣等,臣等也沒辦法,今天隻有一死,以洗刷恥辱。

其他族人都無言地走到角樓的一側,掀開幾個木製的大箱子,從裏麵拿出劍戟和弓弩等武器。並列站在角樓上。

一個聲音從樓下響起,杜少翁聽著,有縣廷的文書,前此數日,你們的同夥檀充國自首,聲言你們藏匿了謀反太子一家。文書嚴令,趕快將太子一家交出,可以賜爵封侯,不然全部格殺勿論。這聲音頗為熟悉,好像就是丞相長史章贛。

繼而又傳上來一個老者抖抖索索的聲音,杜家翁,把太子交出來罷,何苦連累得自己宗族被滅。這老者是泉鳩裏的裏長,一向對杜少翁極為尊敬,當然不希望看到杜家被屠滅,企盼他能交人免罪。

樓上寂靜無聲。這時樓下又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似乎在對領頭縣吏稟報,縣丞君,反賊就藏在裏麵,包括劉據的兩個兒子和三個隨從,以及原京兆尹沈武和卒史郭破胡、嬰齊、郭棄奴等數人,臣敢以頭顱擔保,無半句虛言。

這聲音顯然是檀充國發出的。樓上眾人聽到耳裏,無不失色。太子既絕望又悔恨地盯著小武,他心裏也清楚,這並不能怪小武,雖然檀充國是小武的屬下,但當初檀充國毛遂自薦去求救,小武就堅決反對。現在能責備小武什麽呢?頂多惱他用人不當罷了。

小武道,太子……他想說些什麽話來解釋,但是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是多餘。他默默地從肩上摘下包裹,掏出小弩,裝好弩箭。右手垂著,手指扣在機括上。他走到角樓邊,道,檀君,我一向待你不薄。何苦如此相迫,出賣於我?

檀充國低下頭,有點愧怍,不過他馬上強打精神,昂頭大聲道,你們這群反賊,我被你們詿誤造反,心裏日日悔恨。現在有機會棄暗投明,那有什麽猶豫的。何況你隻不過是我的故長吏,即便是我的父母同產兄弟,要是敢於造反,我也一樣會大義滅親。反賊不要再羅嗦了,趕快投降方是正經。

他身邊一個留著長須的官吏附和道,我乃新安縣縣丞,二百石長吏,檀君說得對。詔書明令,除首惡者必須伏誅外,三百石以下的官吏都可獲得赦免。你們當中有懂事的,趕快係捕你們的首惡,以免自己被牽連。

那第一個說話的人站在檀充國身邊,身材胖大,果然是丞相長史章贛。他得意地笑道,該死的沈武,果然參與了造反,枉皇帝陛下那麽信任你。今天將你捕回,一定要千刀萬剮才能解恨。

小武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道,很好,他突然伸出右手,小弩在衣袖間一閃,三點銀色疾飛而出,檀充國正仰麵說話,看見箭矢飛來,躲閃不及,慘叫一聲,胸腹連中二矢,撲通一聲向後坐在地下。他看了看胸腹間的血跡,臉色死灰,知道中了毒箭,不由得絕望地尖叫哭嚎起來。章贛見勢不妙,剛想跳開,卻也被一矢射中肩頭,向後趔趄了幾步,慘呼連連。

下麵的縣吏大驚,那縣丞趕忙下令,反賊不肯投降,全部射殺。

他這一聲令下,縣吏們全部挽滿弓,箭矢紛紛向樓上射來。

樓上的杜氏一家也紛紛向樓下扔石塊和發射箭矢,投擲短戟。雖然他們力量弱小,但仗著居高臨下,倒也沒有怎麽吃虧。不過他們也知道雙方終究力量懸殊,縣廷可以不斷征發縣吏來,他們卻隻有這麽幾個。雙方激戰了好一會,樓上的箭矢越來越少,開始抵擋不住。混亂中,劉據一不小心,也被一箭射穿肩骨,血流如注。他忍住痛,拉住杜氏族中的一人,道,算了,不要再打了,都是我劉據一人之罪,我出去受縛,你們還可保全性命。

那個人不理,拚命掙脫他。經常給他們送飯的杜少君勸道,太子,不必管臣等了,臣等既然身受重托,保全不了太子,隻有同死,方無愧於心。有諾必踐,是我們杜氏的規矩。

劉據怒道,那好,我自己出去便是。他咬牙將箭拔出,往樓下奔去。其他人見劉據執意要出去自首,也趕忙跟著他奔下,想作勸止。他們剛剛落地,大門已經被縣吏撞開,幾十個手執劍戟的縣吏湧了進來。杜氏一家男女老幼這時全部執刀兵迎上,他們邊格鬥邊疾呼道,太子快從後山逃走!河邊有渡船可到對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