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侍從挾著劉據趕忙往後門退,郭破胡也拉著小武往後狂奔,杜氏的一個家人拉上前院門,叮囑道,太子,從後院出跑,沿山路而下,可到河邊。後院全是山道,他們的革車不方便馳奔。
幾個人邊打便退,飛蝗一般的箭矢在空中亂飛。小武突然向前一個趔趄,被亂箭射中小腿。郭破胡趕忙架著他,退往後院。等劉據等人一進來,郭破胡咣當一聲頂上大門。
門外不時傳來呻吟和慘叫,門扇上也時時發出沉悶的聲音,那是箭枝射在上麵的碰撞聲。躲在門內的眾人麵麵相覷,內心雖然愧怍,卻又無可奈何。他們知道杜氏族人很快就會被殺得一幹二淨,可是出去幫助,除了送死,也是完全無濟於事。
唉,小武歎道,京兆杜氏,天下聞名,果然名不虛傳。可惜今天為我等而遭到滅門之禍!
劉據也長歎一聲,道,可恨我剛才還懷疑他們出賣我,我真是有眼無珠,有何臉麵再活在世上。他環視了一下,對他的幾個侍衛說,你們出去幫助他們或者投降,由你們了。那幾個侍衛多日來吃不飽,並沒有什麽力氣,聽了太子的話,默然不語。
這時門外腳步雜遝,聲音又越來越近,隻聽見縣丞在大聲叫喊,趕快衝開門緊追那幾個反賊。接著響起巨大的撞門聲,顯然是縣吏們迫不及待想衝進來。因為詔書早就露布天下,有能捕獲太子者,皆得封侯。因此不但是縣吏,還有本地百姓聞知,都紛紛加入到進攻的隊伍中。畢竟這樣的**是常人難以抵擋的。
在強烈而持續的撞擊下,厚重的木門終於轟然倒塌。劉據剩下的侍衛也隻能強打精神,上去格鬥。而郭破胡對小武大聲道,府君快從後山跑,我先斬了這幾個蟊賊,再來和你會合。說著他吼聲連連,手中短戟舞出一片銀光,殺入縣吏群中。他的膂力武功的確不是凡人可比,打了這許久,也不見他氣力稍歇,隻聽他手中戟聲呼呼,當者無不披靡。縣吏們慘叫連連,血花飛濺。一時之間,竟無人敢於上前。對他們來說,封侯固然是天大的**,可是和眼前性命相比,畢竟又排在第二位。
小武拉住劉據道,殿下,我們先跑,破胡君力敵千人,他一定會沒事的。嬰齊,你也跟上。
幾個人如喪家之犬,撒腳往後山的樹林裏奔跑。跑不多久,太子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扶著一棵大樹道,我跑不動了,你們還是先走罷。他肩頭上的箭傷猶自淌著鮮紅的血流。
小武不理會他,叫嬰齊挽住他的胳膊,連拖帶拉著繼續急奔。小武也麵色慘白,他腿上的箭上雖然不重,但發力奔跑,也使血液不斷地沁出來,染紅了衣褲。山上寒風凜冽,吹得他們喘不過氣了。他們跑了大約一頓飯功夫,看見前麵枯黃的樹叢中有個木門。他們臉色慘白,原來跑了半天,竟又回到後院的那個地室。
劉據突然長嘯嘶聲道,我是死活不跑了。不管怎樣也隻是一個死,何必如此受累。小武猜他想去那地室,急道,不行,我們寧願找個山洞休息,也不能去那地室,一定躲不過他們眼睛的。臣記得杜家翁曾帶我來後山察看地勢,據說這裏有條秘道,可以越過山脊,一般人絕對無法發現。隻要出了秘道,就是黃河渡口,渡過黃河,進入河南郡境內,就相對安全了。
不要白費力氣了,哪可能有什麽能穿越山脊的秘道。劉據道,追兵這麽近,我們怎麽逃得過。你們快走罷。他邊說邊使勁掙脫嬰齊的手,跌跌撞撞地往那地室奔去。我現在下令,你們快走。
小武不忍,緊緊跟著他,邊走邊苦勸。劉據不再發話,奔到地室門口,推開門就爬下去,歎道,都是天意!說著木然地將門關上,你們不要進來。他頹喪走進去,遲疑片刻,將腰帶解下,掛在屋梁上。
小武見劉據意誌堅決,不敢闖進。但是突然聽到裏麵有攀爬屋梁的聲音,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他隔著木門歎道,太子何苦如此。皇帝未必會殺太子,實在不行,投降也無大礙啊。
劉據長歎一聲,道,我愧對杜少翁,他們全家都為了我而死難,我還有什麽臉麵去見他。而且為了我這個不祥的人,導致長安數十萬生靈塗炭,想起這個,時時惡夢頻仍,我現在也看開了,死亦沒什麽可懼。沈君還是自己逃罷,不必管我。說著,爬上幾案,將脖子往革帶上一掛,將幾案蹬掉。而此時,遠在長安未央宮的衛子夫,也接到皇帝譴責的璽書,伏劍自殺。母子二人就這樣遙相呼應,同歸地府。
小武聽到屋裏幾案翻倒的聲音,無奈地望了望嬰齊等人。他們幾個狀貌都極狼狽,頭發散亂,衣服上滿是血跡和灰塵。他剛想開口,聽得不遠的樹林中傳來很欣喜的聲音,快,這裏有血跡,反賊太子又跑回來了,血還是稀的,一定就在附近。
是啊,另一個滿口鄉音的聲音應道,沒想到俺下半生也有命過上好日子,上天總算待俺不薄。
開頭那個聲音又應道,哈哈,是夠幸運的,為了這個反賊太子,我們縣廷同僚不知死了多少,他們萬料不到,會被你這個鄉下人揀了個便宜。你叫什麽名字,現在的爵位是什麽?
那個滿口鄉音的人答道,俺叫張富昌,本縣山陽裏人,爵位才是第一級公士,沒想到馬上可以跳到二十級列侯了。俺真是命好,若不是剛才那個使短戟的蠻子殺死那麽多俺前麵的人,也輪不到俺來揀這個便宜。
另一個細嗓的聲音道,休要羅嗦,逐捕要緊。聽他嚴厲的語氣,顯見得他是追得最緊的三人中地位最高的。
開頭那個聲音道,李令史說得是,等到抓到反賊太子,再好好慶賀罷。咱們快追。
小武沮喪地看看嬰齊,點點頭,唉,太子一意自絕,我們也是愛莫能助了,走罷。
這時耳邊又聽得郭破胡的聲音,府君,我回來了。他一陣風似的從旁邊的樹林中竄出,身上衣服襤褸,臉上滿是飛濺的血珠。小武見他安全回來,心中一喜,破胡,你沒受傷罷。郭破胡笑道,對付這幾個縣吏,能受什麽傷。我殺了十幾個,看看還有哪個不要命的敢跟來。我們快走,這裏山高林密,他們要跟來也未必那麽容易。說著,他們拉著小武,奔入草叢。旁邊的嬰齊、張崇拉著郭棄奴,也緊緊跟著他們。郭棄奴本來就是農家出身,雖然麵貌柔弱,但實際上還比較結實,跑起路來也堪堪跟得上。
轉瞬間他們已跑入了一片竹林,竹子冬天仍有葉子,可以起到遮蔽的作用,比剛才隻存枯草的山坡強多了。但是他們很快又聽見了弓弦聲以及羽箭的嗖嗖聲,在身後追逐。小武愈發覺得自己力氣不夠了,他小腿上的箭傷血越滲越厲害,一路撒了過來。他強忍著氣喘,低頭猛跑,又不知在山道上顛簸了多久,突然眼前一空,視野極端開闊了起來,麵前是一片濁水長天。原來他們竟然跑到了懸崖邊緣,黃河在遙遠的腳下,如同一線,曲曲曳行在群山萬嶺之間。
幾個人都傻眼了,這裏找不到下山的路。竹林的翠色籠罩著他們幾個人,他們的臉色都變得慘綠。小武坐在地上,仰起頭,頹然道,唉,此天也!命也!想我沈武,自十五歲為亭長以來,迄今已經七年。一下子升為中二千石的大吏,中間多曆奇險。難道還至於忍辱偷生,去麵對獄吏,受他們的淩辱嗎?你們官不到三百石,皆可以赦罪,我不能再連累你們了。他拍拍郭破胡的肩膀,郭君,你的妹妹棄奴侍候我這麽久,我非常感激她,可惜我再也不能照顧你們。他又看了看嬰齊,道,嬰齊君,有關劉屈氂和昌邑王勾結的文書,你一定要好好收藏,等到機會成熟,再伏闕上書。恨我不能陪伴你們,也好,麗都已登天上世界,我也要去陪她了。
郭棄奴一向將小武視若神明一般,她並不奢望他的愛,隻希望能默默守在他身邊,遠遠地看著他,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平時,她也不敢主動和他親熱,她清楚地知道,小武的心中有何等樣的傷痛。這時見到小武如此悲觀,她忍不住上前抱住他,趴在他的肩頭悲哀哭泣。
小武眼中淚水又奪眶而出,他麵前是一片晶瑩剔透的世界,他仿佛又看見了家鄉南昌縣梅嶺上青翠的竹林,鄡陽縣幽深青綠的大王潭水,以及和劉麗都一起同車行進在梅嶺山中的情景,山間點綴的滿是火紅的杜鵑,那麽紅,那麽豔……他的兩眼越來越模糊,強笑道,何必傷心,人固有一死,不過早晚幾十年的事罷了。他透過她的肩膀看著竹林,喃喃吟道:
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別滋。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遠處逐捕的人聲和腳步又漸漸地接近了,竹林間隱約可見赭紅色的縣吏公服跳躍閃爍。小武猛然推開郭棄奴,直起身來,向後縱身跳下懸崖……
幾個縣吏大呼小叫衝上前來,為首的一個喊道,我是新安縣令史李壽,剛接到天子赦書。赦太子及跟從者無罪……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在江西省南昌市老福山發掘出一座漢墓,墓主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名字叫嬰齊。隨墓出土了大批竹簡,竹簡全部泡在地下水裏,除了法律文書外,還有墓主平生所寫的近千塊木牘,上麵記載了一個叫沈武的官吏一生的經曆,是漢代一個基層下吏由亭長上升到二千石秩級的最詳細的記錄。尤為讓人驚訝的是,文書中涉及到西漢武帝時戾太子獄事,竟然有這個名叫沈武的官吏最密切的參與,給我們揭示了史書上闕載的許多細微情節和下層民眾的平凡恩怨……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