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想我了,就微閉起雙眼,吹一曲《我等你》,我就會像一陣風似的來到你的眼前,默默地聽著,然後為你輕輕地、輕輕地撩起覆蓋在額前的長發,拭一把臉上的淚痕,就走了,到另一個世界等著你。

我牽著火火的手,穿行在樹林裏,穿行在田野中,這裏風光秀麗,山水宜人,我們開心地爬上了一座高山。突然,我一不留神鬆了手,火火就從懸崖上滑了下去,我立刻傷心地大哭了起來,邊哭邊喊:“火火?火火!”我把自己喊醒了。擦了一把滿臉的淚,太陽已照到了我的身上。

火火,你一定不能出事,你一定要等我。

我再次按昨晚查到的號碼撥了過去,終於有人接電話了,聽聲音是個中年男人。

我氣勢洶洶地說:“我得了非典,你們管不管?”

對方立刻緊張地問:“你說什麽?你染了非典,在什麽地方?”

我說:“我昨晚給你們打了無數個電話都沒人接,你們怎麽沒有值班的?”

對方說:“我們專門有值班的電話,這部電話是我辦公室的,你說你現在是什麽症狀,你在什麽地方?”

我的氣發完了,再也不願意跟他饒舌,就直奔主題問:“我的未婚妻王火染了非典,就住在你們醫院,我是專門從深圳趕來的,我怎麽能見到她?”

他說:“她是什麽時候住的院?”

我說:“大概是4月下旬吧。”

他說:“你別著急,我先幫你查一下,她叫什麽來著?王火?好,你稍等一會兒。”

他沒有掛電話,我從聽筒中聽到了他敲打鍵盤的聲音。

我屏息等待著對方的聲音,心卻“突突”地差點跳出了胸膛,我希望他能給我帶來福音,帶來火火還在病**,或者已經康複的消息。老天保佑,保佑火火還活著。

他突然發話了,那聲音好像來自地獄:“非常不幸,她已經死了。”

“什麽?”我大聲質問著,差點跳了起來。

他又說:“她已經死了,是5月20日淩晨死的。”

猶如五雷轟頂,我的腦中閃過一道空白,不,我不能倒下,我憤怒地責問道:“你們為什麽不救她,為什麽不救她?為什麽?”

他說:“請你別激動,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仿佛天塌了,仿佛地陷了,淚水“唰”地一下衝出了我的眼眶。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說:“她現在在哪兒,我要去找她!”

對方說:“我們當天就把她的遺體送到了昌平火葬場,你可以到昌平火葬場領取她的骨灰盒。”

放下電話,我不知道我是怎麽退房下的樓,怎麽搭的車,怎麽到的昌平火葬場,當我懷抱著火火的骨灰盒,當我登上了飛往深圳的班機,我的腦袋一直是一片空白。

火火走了,她真的走了。兩年前,我帶著活蹦亂跳的她來到深圳,兩年後,我捧著的卻是她的骨灰,我真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那個活潑如兔,走路一蹦一跳的女孩,那個伏在我的背上把我當馬騎的女孩,那個有著金子一般閃亮的心,卻又為我受了莫大委屈的女孩,就這樣,就這樣永遠地離我而去了嗎?

5月20日,是她的生日,5月20日,又是她的祭日。這難道是蒼天有意的安排嗎?如果是,那一定是老天召走了她,召她到天上,召她去做仙女。

飛機平穩地飛行著,我透過舷窗,看到的是藍天白雲,卻看不到天上宮闕,我想那肯定是一個神秘的世界,我的火火,也許正在那天堂微笑地看著我。

我又打開了她的日記本,把它放在我懷抱中的骨灰盒上。我想走進她的世界中去,隻有走進了她的世界,我悔恨的心靈才能得到一時的寧靜。

2002年10月23日

向偉從香港回來了,見了他我沒有絲毫的興奮和衝動,我知道,我和他之間隻存在著某種交換,並不存在真正的愛。

他這次回深圳是來辦移交手續的,他被他的嶽父安排到新加坡去開展新的業務,深圳的這個公司隻好讓別人來接替了。

向偉憂傷地看著我,他問我願意跟他去新加坡嗎?我搖了搖頭。

他說他知道我心裏始終裝著另一個人,他從我發呆的目光中完全可以看出來,但他真的很愛我,真的舍不得離開我。

我說大丈夫應該誌在四方,一切隨緣吧。

2002年10月30日

向偉走了,把房子和“寶馬”都留給了我,又給我留下了10萬塊錢。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一點兒也不悲傷,隻覺得內心深處有種說不出的歉疚。他救過我的命,又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伸出援手幫助了我,這一切都源於他對我的愛,可是我卻沒有以同等的愛去回報他。因為,我始終忘不了周風,我忘不了那個把我傷害得鮮血淋漓的男人,忘不了那個令我愛恨交加的男人。

我知道,對向偉的那份歉疚之情將隨著時光的流逝而煙消雲散,這隻不過是一個很短暫的過程而已。

歉疚也罷,痛苦也罷,幸福也罷,它都會被曆史的長河湮沒,留在心裏的,隻能是一些記憶中的碎片。

2002年11月2日

我又搬回了曾與周風住過的這個小家,按照我和周風生活過的場景重新布置了回來。我把向偉送給我的那套房子賣了,住在那樣大的房子裏,我隻會感到空虛和傷感。我把賣房子的錢分成了兩份,一份寄給了弟弟,讓他做一番事業,而另一份,我想用這筆錢為周風籌辦一次畫展,或者為他搞一個像樣的畫室。

再次看著這熟悉的一切,連桌椅都顯得分外親切,我感覺離周風更近了。

2002年11月5日

又是一個陰雨綿綿的黃昏,我再次情不自禁地驅車去了畫家村,想再偷偷地看周風一眼。真巧,剛來到書畫一條街,就遠遠地看到了他,他打著一把粉紅色的小傘走在風雨中。看著我曾經最親近的這個男人,我頓時心潮起伏,百感交集,我放慢車速,默默地跟著他。他收起雨傘走進了一家小餐館,我隻好掉轉車頭停在馬路的另一邊,從車窗透過櫥窗,遠遠地看著餐館中的他。他為什麽還是一個人?憑他的知名度,憑他的風度氣質,一定會有好多女孩追他的,難道他一個都看不上?還是……我的心頭不由一顫,難道他還在等我,還在等著我回去?我微微閉了閉雙眼,無奈地搖了搖頭。我知道這一切已經不可能了,我斷定他無法接受我當過“二奶”的曆史,我也沒臉再重新麵對他了,我隻能將愛默默地埋藏在心底。

2003年4月8日

不知不覺,搬回這個家已經5個多月了,我還是常常幻想著,幻想著有一天周風會突然回到這裏來找我。如果他看到屋內的擺設一如他走之前一樣,客廳的陽台邊還抵著他的那個大畫案,他會怎麽想呢?他一定會很感動,會為他過去的一些言行而深深地自責和懊悔。

如果他問我前段時間住在哪裏,問我那輛“寶馬”是哪裏來的,我該怎麽回答?對,我就毫不隱瞞地告訴他,告訴他我的弟弟出了事,是向偉助了我一臂之力。我還要告訴他,我給向偉當過“二奶”,我要讓他明白,被別人背叛的滋味有多難受。我就是要說出讓他無法接受的事實,以此來摧殘他,來懲罰他。

我是不是還要告訴他,盡管他傷害過我,我心裏真正愛的人還是他,我的世界還是隻有他?告訴他我早已把他的名字刻在我的心上,我會毫不在乎地為他付出一切,甚至生命?不,這是我心底的秘密,我當然不能告訴他,我才不會說出來讓他見笑,讓他自鳴得意。

愛真是個令人無法捉摸的東西,它能讓人瘋狂,也能讓人沉默,它能滋潤你,也能燃燒你。隻有經曆了愛恨交加的磨礪,才能品出其中的真味。

2003年4月10日

今天,我又一次找來黃老先生,交給他兩萬元錢,讓他去收購周風的畫。我既不能讓他過得太奢侈,也不能讓經濟困擾著他;既要讓他看到成功的希望,又不能讓他沾沾自喜。黃老先生擔當此任真是再合適不過了,他辦事兢兢業業,小心謹慎,從不斤斤計較,並能遵守諾言,一直為我保守著這個秘密。對這樣一位慈父般的老人,我無法不對他信任。

2003年4月11日

黃老先生沒有收購到周風的畫,他告訴我,周風暫時不想出售他的畫,他正積蓄著力量,準備搞一次畫展。我聽了為之一喜,如果他真的有這個想法,我可以趁熱打鐵,去北京先為他跑跑場地,了解一下行情。因為有了上次的北京之行,我相信我同樣有能力把他的畫展搞成功。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黃老先生,黃老先生高興地說:“肯定沒問題。如果周風到北京去搞一次畫展,肯定能獲得成功。”

我問:“你看周風的精神狀態還好嗎?”

黃老先生猶豫了一下,說:“他現在創作狀態倒是挺好,一門心思畫畫,隻是,他得了自閉症,再也不能說話了。”

“什麽?他不能說話了?”剛才我還挺沉得住氣,一聽到他不能說話了,我的心一下子就懸了起來。

黃老先生說:“他的左手右手,手心手背,甚至兩條胳膊上,全都寫滿了紅藍黃黑各種顏色的字,那些字中有‘米飯’、‘紅燒肉’、‘稀飯’、‘不知道’、‘不賣’、‘啤酒’等等名稱和詞組,要是有人問他話,他就用手一指。他每天把自己浸泡在孤獨的畫室裏,與宣紙交流,與畫布交流。我讓他去醫院看看,他寫道,他曾經用最惡毒的語言,傷害過他最愛的人,這是老天對他的懲罰,讓他永遠閉上嘴巴。我說,你說不出話多痛苦啊。他寫道,不痛苦,如果說痛苦,就是痛苦沒早點得上失語症,那樣,他就不會傷害他所愛的人,為自己留下那麽多遺憾。”

黃老先生還沒說完,淚水就從我的眼裏悄悄地流了下來。周風,你這是何苦呢?你為什麽這麽作踐自己呢?

黃老先生萬般慈愛地搖搖頭,對我說:“孩子,我一直想勸勸你,無論你們過去有多大的誤會,無論你們發生過多麽激烈的爭吵,你們都不要再傷害自己又互相傷害了。我看得出你們彼此都深愛著對方,你們應該真誠地麵對麵把話說開,這對你對他都是一種解脫。”

我再也控製不住了,伏到案頭就失聲痛哭了起來。

周風,我寧可讓你繼續用你那刻薄的言詞來傷害我,我也不願意你成為一個啞巴。

我忽然想,要是他真的不會說話了,我就有足夠的理由去找他,去守在他的身邊了,我要守他一輩子,永遠永遠不再分離了。

哭了一陣,心裏輕鬆了許多。

黃老先生又說:“我年輕的時候也犯過這樣的錯誤,現在想起來就感慨萬分,但已悔之晚矣。年輕時擁有愛情卻不懂得愛情,等老了懂得了愛情,卻永遠失去了擁有愛情的機會。孩子,你應該去看看周風,也許等你們見了麵,用不著彼此的解釋,刻骨的相思就已經把你們的誤會衝洗得幹幹淨淨了。”

我說:“黃伯伯,我聽你的,不過,我想先去北京替他跑跑場子,等從北京回來後再去找他,到時給他帶去一個驚喜。”

黃老先生說:“其實,你能出現在他的麵前,這本身就是一個驚喜。”

我說:“不,我要給他帶去事業上的驚喜。”

2003年4月18日

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的固執又一次導致了一個錯誤。

我以為“非典”沒那麽可怕,沒想到我一到北京就染上了。我真後悔,當時為什麽那麽固執呢?我要是見上他一麵,說不準就此避免了這場災難,就算避免不了,我也不至於這麽遺憾。

關於相遇,有一種解釋叫緣分;關於生命,有一種信念叫輪回。

如果真有輪回,我希望每一次生命中都有他。

一陣揪心的疼痛向我襲來,我將頭深深地埋在了骨灰盒上。過了好久,再抬起頭時,淚水已盈滿了我的雙眼。淚光中,我看到火火的周邊鑲了一圈聖潔的光環,火火在光環中微笑著,越飄越遠,越飄越遠。火火,你曾經用你的滿腹柔情包圍著我,溫暖著我,鼓勵著我,嗬護著我,我卻不懂得珍惜,我殘忍地把它們扔在地上,踩個粉碎,然後再指著這堆鮮血淋漓的碎片,惡毒地罵它們是肮髒的垃圾……火火,你不能走,你不要走,你回來吧,你回來打我,罵我,讓我替你得病,讓我替你去死吧,我不配得到你這麽多的愛,我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的淚滂沱如注,我的心寒冷似霜。

火火,我的火火,我要把你鑲在我的淚裏,幻想千年後是琥珀,我不敢低頭,怕那顆淚墜落,碎了你,碎了我,碎了千年的相約。若有來生,我必踏遍千山萬水,滿世界尋找你!

回到深圳,我為火火買了一塊墓地,把她深深地安葬了。我能做的,隻能如此,也隻能如此!

在墓碑上,我深深地鐫刻了一串字,這串字凝著我的情,凝著我的愛,凝著我對“非典”的刻骨仇恨:

在二OO三年的“非典”中,對整個世界來說,隻失去了一個普通的女孩,對我來講,卻失去了整個世界。

我跪到墓碑前,火火的話仿佛就在我的耳邊縈繞:“此時此刻,我真想躺在你的懷中,聽你吹著《我等你》,慢慢地閉上眼睛,在那天籟的召喚下,走到另一個世界裏去。”我拿過塤,讓音符帶著巨大的悲痛,從塤中哀傷地溢出來。立刻,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住了,那塤聲便環繞著火火,環繞著墳塋,失聲慟哭了起來。

火火,你聽到了嗎?我在為你吹《我等你》,我無力挽留住你那如流星般一閃而逝的生命,但我卻能遵照你的遺言,吹一曲《我等你》,讓你在天籟的召喚下,走到另一個世界裏去。

火火,你走好。

我的心碎了。塤聲滿載著我的巨大悲痛,無邊無際地飄散開來,在我的腦海裏拉開了一道長長的風景。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冬天,在大雪紛飛中,我追逐著那個霞光般明媚的女孩兒拚命地瘋跑,她的身後撒下了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肩上掛著一個小包,走起路來一蹦一跳的女孩,看到了那個青春洋溢,活力四射的女孩,偷偷地來到我的身後,悄悄地蒙上了我的眼睛……

“我要把我的名字刻在你心上,要是刻不上,我就重新改個名字。”

“我已下定決心,他要是成了殘廢,我就伺候他一輩子,我要以我的一生為代價,來回報他。”

“周風,如果你真的成名了,電視台要以你的生活為藍本,拍一部電視連續劇,你覺得讓哪兩個演員來扮演咱們倆?”

“我寧可讓你繼續用你那刻薄的言詞來傷害我,我也不願意你成為一個啞巴。”

“他要真的不會說話了,我就有了足夠的理由去找他,去守在他的身邊,守他一輩子,永遠不分離。”

“我真心愛的還是他,我的世界隻有他……既然我早已把他的名字刻在了我的心上,就不會在乎為他付出一切,甚至生命。”

恍如天籟,在我的耳畔如絲如縷地飄**著,久久不散。

那墳前開滿鮮花

是你多麽渴望的美啊

你看那滿山遍野

你還覺得孤單嗎

你聽那有人在唱

你最愛的歌謠啊

城市間多少煩惱

從此不再牽掛

……

塤聲和著我的哀傷,和著我的思念,和著我的懺悔,和著我的憎恨,如絲如縷,如泣如訴。我知道,火火會聽到的,她能聽得到,她一定能聽到。

“我走後,你要多多保重,倘若想我了,就微閉起雙眼,吹一曲《我等你》,我就會像一陣風似的來到你的眼前,默默地聽著,然後,為你輕輕地、輕輕地撩起覆蓋在額前的長發,拭去臉上的淚痕就走了,到另一個世界等著你。”

我突然感到一陣輕風拂來,輕輕地撩起了覆蓋在我額前的長發,撫去了我臉上的淚痕,莫非是火火?真的是火火來了?來到了我的身邊?

我微微睜開眼,看到墳前盛開了一朵鮮花,美麗、嫣紅,就像火火。是的,就是火火,就是她,生若夏荷之清心麗影,死如秋菊之暗吐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