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茵在廳裏坐等,眼見著一著綠衣的奴婢下樓,以為是傳召她,誰知卻領了陸九思上樓,她更納悶:這究竟是什麽人,老太太不是專門派人來傳她問話的麽?怎麽不先傳她進去。

待人上了樓她才敢悄聲問綠翹,“你喚他九爺,難道府裏還有行九的兄弟麽?看年紀也不像啊!”

綠翹這便附耳將陸九思這個人的來龍去脈說了。

原來陸九思並非陸家人,府裏人稱九爺、九公子,是取了他名字裏“九”這個字。

他是陸潤生十二年前認下的義子,現記在邱姨娘名下,平日吃穿用度同老二陸懷章一樣。

說起內情,隻有府裏人知道,當年陸潤生的幾個兒子接連夭折,唯一幸存的陸懷章因胎裏帶出的不足,自幼體弱,為此他延請過許多名醫,什麽千年靈芝,千年野山參,甚至連土方子都吃過,丁點兒用處也無。

某日陸潤生外出踏青,途中遇上一化緣的老和尚,那和尚見了這孩子,說是有緣,要渡他一渡,讓陸潤生為這孩子尋一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作替身,養在府裏,他的病症便能去除。

此事在富貴人家並不少見,多是買替身去寺廟替人修行,養在家裏的倒不曾聽說過,陸潤生隻好死馬當活馬醫,沒想到真給他碰著了,自從認下這義子,陸懷章百病俱消,從此身強體壯,再沒吃過藥。

陸九思也是個爭氣的,自小行事得體,又肯用功,因此陸潤生也願意栽培他,拿他當親生兒子一樣待。

現陸九思到了娶親的年紀,卻無人為此事上心,陸夫人平日深居簡出,不理雜事,自然更不管這個義子。邱姨娘滿心撲在自己親兒子女兒身上,又兼管家,更沒空為他張羅,陸潤生隻好托了老太太。

老人家今兒傳陸九思過來,便是為此同他商量,看何時得空安排他與柳家姑娘見麵。

茵茵得知他的身份,大驚,心道自己是該將這人當作兄長還是外男?方才與他同遮一傘,算合規矩還是不合規矩?

綠翹似看出茵茵心中所想,“小姐把他當兄長就是了,我聽三小姐四小姐五小姐都喚他哥哥。”

茵茵頷首,心中湧起一股難言的落寞。

為什麽而落寞?她不知道。

她隻覺自己與這人相處的不長的一段,令她身體裏似乎有股潮湧般,如此感受,先前從未有過。

這時有兩個年輕婢子進門來,一個端著磁石小茶盤,一個提了盞銅壺,她們都不動聲色地往這兒睃了眼,隨即交換了個眼神,低笑著快步上了樓。

茵茵被看得頗不自在,低下頭假裝抿茶……

不多時那兩婢子又下來了,茵茵仍坐在大廳裏,原先廳堂中還有侍奉的奴婢,這會兒也都躲出去了,這兩婢子一去,屋裏就徹底安靜下來。

茵茵百無聊賴,又不敢起身走動,便端起茶盞來抿了口,茶水已經涼透,她勉強吞下,立刻那冷意直流進心裏去。

綠翹也瞧見了,很為自己主子不平,但也隻能如此而已。

她敢向陸九思開口是因陸九思在陸家內宅地位不高,且又最是謙虛友愛,在奴才麵前從不擺主子的譜兒,而老太太就不同了,別說是她,便是陸夫人在老太太院裏也不敢隨意叫添茶。

枯坐了半個時辰,才終於看見陸九思從樓上下來。

茵茵想著,方才受了他的恩,也不曾喚他一聲兄長,於是起身上前,向他一福道:“方才多謝阿兄,若得空,可去妹妹小舍坐坐。”

陸九思似是臉色不好,淡淡嗯了聲,便越過她大步走了出去。

茵茵沒做多想,回到原位坐下,繼續等待。

等啊等,越等身子越寒浸浸的,屋裏幾個火盆已燒過了,無人來添炭火,也無人傳召她,她凍得瑟瑟發抖,心想老太太院裏的奴婢怎麽這樣不懂規矩。

這時幾個奴婢端著紅漆描金托盤送飯菜進門來,熱氣騰騰,香味撲鼻,茵茵不禁瞄了眼菜色,隻見三個托盤中共有兩蔬五葷和一道甲魚湯,另配小食若幹。

不過那飯食與她毫無幹係,幾個奴婢徑直上樓,看也沒看她一眼。

此舉顯然在趕客,可茵茵想著,是老太太傳她過來的,還沒請安怎麽好獨自離開?所以寧可餓著肚子也要坐住了,如此方能顯出對老太太的敬重。

二樓臥房內,老太太因病沒胃口,隻喝了點兒湯,其餘飯菜都賞給奴才們了。

撤了桌後,她歪在榻上,問給她裝煙袋的錢媽媽:“人還在?”

“還在那兒坐著呢,廳裏的火盆都熄了,老奴瞧這孩子也算誠心。”

老太太卻不這麽認為,熄了火盆,又故意叫飯菜到房裏吃,如此也趕不走她,可見這小姑娘為了露臉多麽忍得,又或者,她那個做歌姬的娘沒教好她,她四六不懂,人家趕客也沒瞧出來,可見小家子氣。

老太太接過煙袋,吧嗒吧嗒抽了兩口,而後緩緩吐出一口白煙,那蒼老的一雙眼在朦朧的煙霧中更顯出精明的光亮來,她默了會兒,隨即用煙杆子敲敲幾角,“罷了,叫她進來吧!”

……

沒一會兒茵茵便由錢媽媽領著上了樓,她小心翼翼地跟著,掀簾入內,首先便聞見一股子奇怪的味道,想是老太太上了年紀,被褥衣褲等貼身物件上沾了她身上的味道,散發出來的。

茵茵不敢大肆瞧屋內的布置,隻低著頭用眼睛瞟,她看見右邊靠牆的博古架上,擺了一個翡翠玉白菜、一隻墨玉貔貅和黃玉葫蘆。通常官宦之家不擺這些東西,不雅,反而商賈之家擺得多,目的為招財。

再走近些,便看見鋪了層鳧絨毯的羅漢榻,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歪坐著,右手搭在丹鳳朝陽大迎枕上,身上蓋了花紋繁複的波斯絨毯,她的發髻略微鬆垮,頭上並無裝飾,隻戴了一鑲翡翠的孔雀藍繡花抹額,身子略微發福,臉上兜不住肉,哪怕上了妝,眼角嘴角的紋路仍十分清晰。

“茵茵見過祖母,”茵茵上前,向榻上老人福了一福。

老太太淡淡嗯了聲,也不請她坐,隻挑剔地上下打量,“怎麽做這樣裝扮?府裏裁縫不中用了,給你做不合身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