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茵才要解釋,老太太不等她開口便又接下去道:“《禮記》有雲,禮義之始,在於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你來見長輩,如何連衣裝也不整?”
老太太家裏從商沒讀過書,後來娶了個書香門第出來的兒媳婦,聽她滿嘴的之乎者也,很不服氣,便也請了個先生來教讀書識字,那以後訓人時便把些文縐縐的話掛在嘴邊,好像這樣才配得上伯爵府老夫人的身份。
茵茵聽老太太這樣說,羞愧難當,連聲應是,“祖母的教誨,茵茵謹記。”
老太太見她乖巧,心裏舒坦了些,抬抬額示意她坐,隨即錢媽媽也端上熱茶來,茵茵起身接過,“謝謝媽媽,”手觸及茶杯的那一瞬,整個人都暖了過來,這便像抱湯婆子般緊托著那茶盞取暖。
老太太瞥了眼她手上的凍瘡,又想到方才命奴婢不許添茶撥火盆,才令她冷得這可憐模樣,撇了撇嘴。
她道:“你原先隨你母親在揚州時,聽說住在一個小院落裏,雖也有奴婢侍奉,到底不是正經大家族,規矩必然鬆散,如今你回來了,便要知道守禮,在家裏不可橫衝直撞,不能把那些小門小戶斤斤計較的脾性帶到府裏來,平日有不懂的便問你的丫鬟,問你……問你嫡母,如此才能與姐妹兄弟和睦,我看你年幼不知事,你母親又是……咳咳咳,想必你沒讀過書,也不識字吧?針黹女紅你娘可教過你?”
茵茵說識字,“我娘給我請過先生,針黹女紅也略懂,自然我做得不如我娘好。”
老太太嘴角抽抽了一下,錢媽媽把煙袋遞到她麵前,她推開了,直盯著茵茵道:“你母親可還教過你什麽。”
“還教過我做菜,”茵茵說:“不過我學得不好,做出來的比我娘做的差遠了。”
“你母親竟懂得這許多?”老太太冷笑。
茵茵雙眼放光,驕傲道:“我娘她可厲害了,她什麽都會!”
老太太似笑非笑瞧著茵茵,心道一個揚州妓館裏長大,專門彈琴奏曲伺候男人的,識字讀書、針黹女紅、下廚烹飪無所不能?這女孩兒不實在。
“才教過你不能把你們原先那一套搬到府裏來,你立刻就忘了,娘啊娘的叫,你嫡母才是你母親,往後你隻能稱她為娘,記住了嗎?”
茵茵不解,為什麽不能叫自己的親生母親為娘親,要喚嫡母作娘,但見老太太那般嚴肅,隻得應道:“記……記住了。”
老太太不想再同她說話,便喚大丫鬟明月:“去年給珍姐兒的那把小金鎖還在罷?”明月會意,轉身向內室去了。
老太太雖不喜歡茵茵,但禮數得做到位,那小金鎖原是去年她給自己妹妹的外孫女珍姐兒預備的過年禮,珍姐兒已有了把金鎖了,老太太便送了她旁的物件,現在正好把這金鎖給茵茵。
茵茵受寵若驚,立刻起身道:“謝謝祖母。”
老太太聽見她喚“祖母”,端茶盞的手微微一頓,掀眼皮子瞧了眼她,複低下頭繼續抿茶。
接著金鎖送到了茵茵手裏,茵茵心中大為驚歎,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金鎖,足有她的巴掌那樣大,沉甸甸的,正中鑲了顆冰種紫羅蘭,底下鏨有“吉祥如意”四字,外圍嵌了一圈兒粉的藍的寶石,顏色俏皮,煞是好看。
茵茵不自覺地撫摸起那寶石,又怕自己太失禮,便停了手,隻小心翼翼托著,想到祖母這樣疼愛自己,見自己的第一麵便贈送如此貴重的禮物,不禁感動,淚盈於睫,道:“祖……祖母,原先我還在揚州時,爹爹便常同我說起祖母,說祖母是個能人,年輕時祖父在外征戰,祖母操持家裏,上侍奉公婆,下拉扯小輩,在家族中無人不誇讚,說祖母您又有才幹,又有德行,我那時沒見過祖母,但心裏已經把祖母當作榜樣了,總想著什麽時候回府見一見祖母,我娘……她沒有娘家,如今她和弟弟又……”茵茵頓了下,繼續道:“我隻有父親和祖母了,”想了想又道:“還有夫人和兄弟姐妹們,茵茵回來這些日子,不曾前來拜見祖母,實在不該,請祖母原諒則個。”
茵茵的確常聽父親誇讚祖母,所以這話發自肺腑,如此反把老太太說得不好意思。
當初陸潤生想把她娘倆接回府,府裏最反對的便是老太太,她低頭看著淡黃的茶水,問:“潤生在你麵前這樣說我的?”
茵茵點頭,望著老太太的眼睛誠摯道:“前些日子祖母做壽,孫女兒應當為祖母賀壽的,可是……可是我身上什麽也沒有,今兒還得了祖母一個金鎖,我……我往後得了好東西,再補上您的壽禮罷!”
小孩子的心是最幹淨的,不像大人們那樣嘴上一套心裏一套。
老太太教她說得有些動容,清了清嗓子道:“你這話可不是說來哄祖母的罷?”
茵茵連連搖頭,“句句發自真心,不是說出來哄人的。”
老太太似是想笑,但那笑意隻露出一點兒便立刻收斂了,重新做出嚴肅的樣子,“你坐罷,別站著說話了。”
明月看老太太對茵茵態度緩和,也知趣地送上一貔貅手爐來,茵茵接了,“謝謝姐姐。”
“她們是奴才,伺候你是應當的,有什麽可謝?”
“可是我想著她是伺候祖母您的,孫女兒敬祖母,那您身邊的丫鬟仆婦,也是要敬的,”茵茵回說,她記得她娘親這樣教過她。
老太太這才發覺眼前孩子並非不懂禮數的鄉下小丫頭,因而對她的態度又更緩和了些,原還想著給她個見麵禮早早打發了去,現受了她真心實意的奉承,心裏受用,倒願意多教導她幾句。
她道:“原先你們揚州小院子裏隻有你和母親兩個主子,仆人我料至多不過二三十人,好管教,咱們府上光主子便有二三十位,奴才又有數百之眾,其間相處的分寸,你要向你幾個姐姐好好學習——你院子裏派了多少人?”
“四個丫鬟,兩個粗使婆子,”茵茵回說。
老太太微微頷首,心知茵茵身邊伺候的比其餘幾個孫女院裏的少了半數,可她並不想駁邱姨娘的安排,畢竟茵茵身份不光彩,能把她接回來大家都做了很大的讓步。
“秋爽齋院子小,這些人伺候你也盡夠了,回頭我再派個教習嬤嬤去,好好教教你。”
茵茵心中感激,“祖母,夫人給我派了教習嬤嬤來——”
“夫人?”老太太的輕嗤打斷了茵茵,“也是,金陵貴女們閨中的瑣碎規矩,還有誰比她更清楚?”
茵茵聽出她語氣裏的嘲諷,微微一怔,知趣地沒再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