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下了一場小雨,秋爽齋後院一株梧桐碧綠如洗,茵茵伏在窗台上看雨拍打樹葉,忽有所感,心中自然而然浮起一首小詩,自以為得意,便提筆寫下,想著明兒請安時帶去給玉菁點評點評。
正在這時,外頭蘭香收了傘打簾進來,快步上前,“小姐快起來換衣裳,老太太那裏叫您去呢!”
“叫我?叫我做什麽?”茵茵從榻上慢慢溜下來,把寫就的小詩用鎮紙鎮著以待墨跡風幹。
蘭香見她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急得上來拉她,直把她拉到屏風後,一麵為她解衣扣一麵道:“奴婢問過傳話的那丫頭,她說老太太不僅叫了您,還叫了那邊院裏的,最奇的是連夫人和三小姐也叫去了,她還說在此之前老太太罰了幾個管事媽媽,還摔了幾個茶杯,可見動了大氣了!”
這時茵茵才緊張起來,於是三下五除二換上見客的衣裳,攜蘭香匆匆出門了。
另一邊,陸夫人為府中瑣事焦頭爛額之際,突然有人來傳老太太的話叫她過去,聽說還傳召了玉菁,她心下暗奇,首先便想到邱姨娘,一問,果然她和玉菡都在翠微堂。
“我就知道,她病一好準給我找事!”陸夫人邊抱怨邊命人去叫玉菁,等玉菁過來母女倆同去。
她二人到時,人都來齊了,翠微堂除了貼身伺候老太太的明月,其餘丫鬟仆婦都退回抱廈內,不敢稍近正屋。
快步進入正屋,陸夫人發覺除以上幾人外,還有九思和懷文等,齊齊聚在正廳裏。
不像往日請安時兩溜兒玫瑰椅,人人都有座兒,今日椅子都撤了,眾人皆垂首侍立,唯有老太太坐榻上,她是這間幽深大屋裏的皇太後,正俯視她的臣民。
陸夫人早在路上想好了應對的說辭,因此並不怕懼,她氣定神閑地走到右首最前排站定,向老太太屈身行禮。
屋內鴉雀無聞,更襯出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老太太麵沉如水,從陸夫人進門起冷冽的目光便追隨著她,“茵姐兒的秋爽齋離得我這兒最遠也都過來了,重霄院與翠微堂相隔幾步路,你有什麽事耽擱到現在?”
“府裏人多事雜,我一時走不開,”陸夫人也直直頂了回去。
“你既如此心係內務,怎麽也不見把府裏料理出個樣子,反倒我聽說你手底下人猖狂,把原先得用的老人兒都擠兌了下去,譬如錢有利家的,叫調到外院管花草去了,她一個在廚下待了七八年的人,管得了哪門子園囿?你如今安上去的那叫什麽,福來,我看她不是福來,是禍來,才把廚下弄得烏七八糟,要什麽什麽沒有,丟臉丟到外客跟前了,菡兒她們連頓像樣的飯也吃不上,他日怕不是也把我這老婆子的碗撤了,叫我去喝西北風!”
一字一句,句句刺心。尤其還是當著眾人的麵訓斥的,更是不給陸夫人留絲毫臉麵。
偏陸夫人又是個要臉的,當下氣急了,便道:“兼聽則明,偏聽則暗,老太太隻聽別有用心之人說的話,卻不願親自查證,如何知道那錢有利家的這些年在廚下狗仗人勢,作威作福,貪墨了數百兩銀子,我叫她去侍弄花草,已是看在她伺候多年,年紀又大了的份上格外開恩,不然就該把她趕到莊子上去。”
老太太也是管過家的人,如何不知道管家的手段,凡換個主子,手底下人就得換一批,前頭的人管你得用不得用,總能捏個錯兒將人裁撤了,再把自己的人推上去,說起來貪百十兩銀子,隻要不過分,並不是什麽大事。沒有油水的差事誰認真辦?便重新推上去的這人,她就不貪了?一樣貪心。
“我不管你如何賞罰如何用人,權在你手裏,誰也不能逼你行事,可要緊一條,你的公婆妯娌和晚輩們的衣食住行不能出錯。無論大家小家,誰家做媳婦都是這樣,把家裏管得有條有理順順當當,收支平衡,便是好的,否則,再公正嚴明省下一座金山來也無用,又不是要你升堂審案子。”
陸夫人憋著一肚子委屈,隻不知向誰訴說。
當年她才嫁過來便從老太太手裏接過了陸家,老太太帶出來的人行事端正,也得用,加上那時婆媳兩個還在“蜜月期”,底下人怎樣遵從老太太,便怎樣遵從她,後頭幾年下來,她培養了自己的勢力,行事就便宜了。
可如今不同,如今接手的是邱姨娘管了十年的內宅,人手都是她用慣的,聽她的命令,這也就罷了,便那些不屬邱姨娘的人,也左右搖擺,畢竟如今的她隻是個空有名頭,卻無一子傍身的才“出關”的陸夫人,還不得老太太喜歡,因此她要行的事,總也施行不下去。
老太太歇了會兒,見陸夫人沉默不言,以為她心虛,便繼續道:“原先月如料理內務時,便沒有你這樣的事,我當年也是管過幾年家的,因此這回你再要管,我也沒話說,可你在你院子裏確實閑雲野鶴太久,已不懂得如何料理凡塵瑣事,既如此,索性把院子交給月如接著管,豈不兩便?”
這話頗有點逼宮的意味,在場眾人心下駭然,雖低著頭,卻也都忍不住望向陸夫人。
陸夫人眼眶泛紅,死盯著老太太,她再如何要強,教老太太當著闔府的麵這樣數落也如錐刺心,經受不住,加上身邊又沒有能撐著自己的人,當下隻覺孤獨無依。
這時,玉菁忍無可忍站了出來,激動道:“祖母這樣說,是沒把我母親——”
“玉菁,”陸夫人猝然打斷她,“退下!”
老太太因孫女兒的頂嘴,心裏更不自在,便繼續斥責陸夫人道:“你是陶家出來的女兒,金尊玉貴,看不上我這老婦人,處處頂撞我也就罷了,玉菁姓陸,是我陸家的孫女兒,你也教她這樣頂撞祖母?陶沅,你自詡出身書香門第出生,卻連根本的人倫孝道也不明白?”
句句誅心之言,玉菁還想再反駁,卻知這樣是害了母親,隻能閉口不言,擔憂地望著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