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伯真所乘座駕是輛四駕馬車,驅馳的還都乃軍中名馬黃驃馬,加上馬車富麗堂皇,一看便氣派不俗,因此路人自覺讓道,他這一路行來,暢通無阻,更無顛簸。
車廂內置一黑漆螺鈿小桌,桌上放有酒釀和幾碟精致小食,趙伯真旁若無人地吃酒飲食,不過他不叫茵茵吃,因她才剛拒了他的帕子,他有些小小的記仇。
“你這麽急著趕去北城門,為的什麽事?”趙伯真問。
茵茵縮在右邊角落裏,盡量與他隔著距離,“不為什麽事,就是去城門口走走看看。”
趙伯真失笑,斜了茵茵一眼,“去北城門走走?難道那裏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別致景色?”
茵茵揪著帕子,答不上來便不答,想著待會兒到了城門口便下馬車,再給他些費用,如此也就不欠他的了。
“上回我同友人在秦淮河遊船,看見一葉小舟上有個男兒裝扮的船客生得與你很相似——”茵茵聽得“秦淮河”三字便心驚膽顫,不及他說完立刻打斷道:“那不是我!”
“哦?”趙伯真正抿酒,抬起眼來瞅著她笑,“那不是你?”
“自然,我家教甚嚴,從不獨自出門,每回跟隨長輩們外出也都好大排場,丫鬟仆婦環繞看顧我,如何敢去遊湖,趙大人一定看錯人了!”茵茵高昂著頭顱,義正言辭道。
“原來如此,那就是我看錯了,”說著,他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之後放下杯盞,不動聲色地打量起這個滿口謊話的小姑娘。
半年不見,更出落得亭亭玉立了,隻見她粉麵桃腮、瓊鼻櫻唇、眉目如畫,更妙的是一身不凡的氣韻,朦朧若遠山薄霧,又晴朗似夏日驕陽,忽遠忽近,忽前忽後,他不禁想,這樣一個靈氣的小姑娘,將來不知便宜了哪家小子。
正這樣想時,突然馬車一頓,他身子微微前傾,隻聽外頭馬倌叫道:“主子,到了!”
茵茵心下大喜,立刻挑開車簾子往外望,隻見離此處約十幾丈遠外,是一雄偉高闊的城樓,城門大開,門前站了兩排衛士,拿著畫像似在查什麽人。正中大門洞開,有一進城的車隊正緩緩進來,兩邊拱門出入的乃是進出城的行人,眼下大排長龍,正接受檢視。
又看了眼左右,官道兩側茶館酒樓鱗次櫛比,茵茵想著不如自己先進茶館尋個靠窗的位置暫歇,好守株待兔。
當下拿定主意,她便對趙伯真道:“多謝趙大人送我這一程,我也不便再多叨擾了,我就在此地下車,來日有機會,一定報答你!”
“你一個小姑娘,在這魚龍混雜的地方亂轉,難保不出事,又是我送你來這兒的,回頭怕你爹向著我不肯,索性我送佛送到西,你要去哪裏,我再送你一程。”
茵茵連忙說不必,“我隻想在附近隨意走走,不必再送了。”
如此你來我往了三四回,終於趙伯真拗不過茵茵,放她下去了。
茵茵一下馬車便覺神清氣爽、通身暢快,她深呼吸了兩口冷氣,對著趙伯真一禮。
趙伯真看著這個容色傾城卻又風塵仆仆的小姑娘,不知怎麽,心中竟覺著她可憐,他自己也覺奇怪,於是放下車簾,命馬倌:“回!”
馬車轉了個向,又往來路上去了。
茵茵目送他遠去,直到再看不見時,心才徹底落到實處,隨即她走進了就近的小茶館,上到二樓雅間,在臨窗一位置上坐了,而後一麵喝茶,一麵往外探看,留心大道上的行人。
不知不覺起了大風,日頭躲到雲翳後,天色漸漸暗下來,似要落雨,底下攤販中已有在收攤的了……
一壺茶,幾碟點心,從午前挨到午後,雨聲漸小,最後終於歇了,而被雨水衝刷一淨的官道上,始終不見九思一行人的蹤影。
茵茵納罕,難道在城中遇上什麽事?又或他臨走前去會朋友,耽擱了?
樓上也坐不住了,茵茵立刻付了茶錢,仍下樓來。
因她衣著富貴,容色絕佳,一時樓下吃茶的白衣商販們紛紛望向她,眼睛都看直了。
茵茵自為走得急沒戴幕離而後悔,隻得盡量低著頭,加快步子走出去。
雨停了,屋簷下卻還在滴水,茵茵站在簷下左右張望,可以望見那一條長長的官道上,酒旗招展,行人漸盛,攤攤們又收拾東西開張了——唯獨不見九思的馬隊。
此刻她真恨不能自己分出另一個身子來,去九思可能路過的大道上一一尋過去,然而她終究隻有一個身子。
卻說趙伯真,方才送完茵茵往回走,大道上正巧遇上那起縱馬傷人的事,他見上百名官差將數百名路人團團圍住,嗬斥他們妨礙辦差,要把帶頭的抓回去審辦。
去年十月底,聖上下旨擢拔趙伯真為總督京營戍政,統管三大營,戍衛京畿,外備征戰,雖說街麵上縱馬踏死人的事兒該交由京兆府,可他作為三大營的統帥,亦可過問,因此他亮出腰牌,親自上前,問明緣由,得知衙役包庇縱馬之人才致民怨沸騰,於是命那領頭的校尉把民眾放了,再縱馬傷人之人捉拿,並說後續有什麽事,隻管尋他,他來擔待。
如此,一場鬧劇才歇。
待料理完此事,他又想著這裏縱馬傷人,陸家那六小姐小小人兒一個,看樣子也沒出過家門,萬一也遇上這樣的事,怎麽得了,於是又返回北城門來。
等會到這裏,他遍尋茵茵不著,正心急,恰巧望見茶館裏走出來個富貴小姐,再打眼一瞧,果真是她,於是命馬倌驅車上前。
“小姐,您怎麽還在這兒啊?”
茵茵正垂頭思量時,突然耳邊響起著一句,她詫異地抬起眼,便見方才那馬倌又趕車回來了。
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大街上等了半日,能碰見一個熟人也是好的,茵茵登時滿心喜悅,激動道:“我……我等人呢!你怎麽又回來了?”
這時,墨青盤花車簾挑起,露出趙伯真的半個身子,他喊她:“上來!”
茵茵卻搖頭,“我在等人。”
“先上來再說!”
茵茵略一忖,便重新上了馬車。
此刻的茵茵鬢發淩亂,發髻鬆散,麵色頹敗,比方才更狼狽了幾分,趙伯真卻因此更生憐惜,禁不住連聲兒也放輕了,“你來這兒到底要做什麽,說是等人,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