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初八,懷章便被請回衙門去了,那來請他的幾個衙役說並無什麽大事,叫府裏寬心,案子完了仍送回來。

陸潤生心知不對,卻仍安撫眾人說沒事,如此,老太太和邱姨娘才安心。

到初九已沒什麽年味兒了,不像前幾年,縱陸家親戚不多,但那些來巴結逢迎陸潤生的下屬,送禮也得送到上元節開外,今年卻連幾個同陸潤生常走動的同僚也沒上門拜訪,家裏冷冷清清。

陸潤生得閑,便整日地待在陸夫人房裏陪她說話,按日子算,一月底二月初這孩子就要出世,眼下重霄院離不得人,府裏也早從外頭請來兩個穩婆和一個出了名的婦科聖手陳大夫,就在外院住著。

眨眼便到了十五,幾日前老太太便吩咐了,說年年上元節都在府裏過,沒什麽趣兒,今年要去外頭熱鬧熱鬧。

陸潤生因要陪陸夫人,不能前往,因此隻有老太太、李氏二人,領著家裏幾位姑娘一同出門。

為了親近煙火,老太太特地吩咐了不要那麽大排場,但又怕幾位姑娘被衝撞,因此排場仍不算小。

最前頭幾匹大馬開道,四輛華蓋馬車首尾相接駛上了鈔庫街,兩邊圍著護院、長隨和隨行的婆子,貼身伺候夫人小姐們的丫鬟在後頭三輛大馬車上。這條街平日並不多熱鬧的,今兒卻也人來車往,各處也都應景地掛上了花燈,等到了中央大街,真真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凡,連馬車也不得不放慢速度。

茵茵和玉菡坐在一架馬車上,這是玉菡自回府以來茵茵頭回見她。

隻見她今日梳了個婦人頭,頭上隻簪兩支金釵,並無什麽旁的點綴,身上是絳色富貴牡丹長襖配茄紫色牡丹暗紋百褶裙,雖打扮豔麗,但比之先前,已算低調了。

茵茵看了看她,覺如今的她同原先大不一樣,似乎清減了些,又似乎沒有,看了好一會兒才覺出玉菡哪裏不對,她五官還是那個五官,麵上卻似籠罩著一層愁苦,須知玉菡自小到大從來上下寵愛,囂張跋扈,不知愁苦為何物。

玉菡被瞧得不自在,冷冷盯了茵茵一眼,“瞧什麽?不認得我麽?”

“四姐姐回府後,也不去請安,也不各處走動,平日都做些什麽呢?”茵茵隨口問。

玉菡卻認為茵茵是在嘲笑她不敢出來見人,便冷哼一聲道:“我怎麽樣也輪不到你來問!”

茵茵深覺這位四姐姐的脾氣比原先更衝了,她也懶得再同她多說,撩起半邊車圍子,往外望。

此時隊伍已到了燈市,前頭人擠人,馬車幾乎寸步難行,因有裏三圈外三圈的小廝護院圍著,茵茵看不大清楚周圍景象,隻能望見不遠處大道兩側數丈高的燈樹,燈數上懸各色花燈、有圓的、方的、羊角的、宮殿狀的,樹上還點綴有彩綢、金玉和鈴鐺,五彩繽紛,搖曳生輝。

茵茵看得入迷,想看得更清楚些,便忘了形,直往外探頭,立刻有婆子上來擋住她的視線,陪笑著提醒道:“小姐,外頭人多眼雜,當心衝撞了,”茵茵無法,隻好放下圍子。

她心裏想著,今兒這樣熱鬧喜慶,若是能同從心喬裝出去玩兒便好了。

不多時,馬車在文德橋附近的一處亭子前停下,亭子裏清了場,眾人下車,隨老太太往亭子裏去坐著。

這亭子周圍圍滿了人,但仍能望見街市上攜兒帶女出來逛夜市的行人,和半條街的貨攤子,有賣花燈的、賣糖人的、賣麵具的、還有賣元宵的、賣餛飩的,熱熱鬧鬧,把老太太也看得眼饞了。

她道:“我倒想吃碗餛飩了。”

李氏連忙道:“外頭的東西不幹淨,老太太還是吃咱們自己帶的點心罷,裏頭有一樣蝦餡兒的餃子,您一定愛吃,還熱著呢!”說著命人將府裏帶來的幾樣點心全擺上來。

金貴小巧的點心一一擺上桌,老太太卻不下筷子,她歎道:“原先潤生他爹還沒封爵時,我和孩子們還不就過平常人的日子,吃街上賣的餛飩,也沒出什麽事,也沒這些人跟著,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如今倒什麽也不能吃,什麽也不能做了,可見這富貴沒什麽好處。”

李氏聽如此說,便知老太太又想到近來家裏出的這樁樁事,於是討她的歡心道:“老太太若想吃餛飩,我這就叫他們去買。”

老太太又擺手道:“不必了,我如今還真怕吃壞肚子,老了,人老了。”

“老太太可不老,”李氏夾了個小餃子放進老太太碗裏,明月也奉承說老太太不老,“將來要當個老壽星活到二百歲呢!”其餘人也都跟著附和,但平日最會奉承老太太的玉菡卻什麽也沒說,她獨自一人,自斟自飲梅子酒。

茵茵望著老太太,心想這天下人怕都是如此,貧窮的想富貴,富貴的又要權力,都有了就幻想著保家族後代永享富貴太平,於是多方籌謀,勞心費神,等到大廈將傾之時又念起以往來,這時還有什麽富貴奢望,隻覺平常人平平淡淡的日子就是天大的福氣了。

思及此,不禁在心底歎了口氣,而後也自斟一杯果子酒,吃了起來。

這時突然有個婆子上來,向老太太耳語了幾句,老太太立刻道:“請進來,”說罷看了眼茵茵,見她正在吃酒,連忙道:“六姐兒,少吃些酒!”茵茵應了,低著頭放下酒杯。

緊接著,便見一身材昂藏的男子由兩媽媽引進來,此人身著綴銅鎏金鏨花扣的景泰藍彩織錦袍,腳蹬金色長靴,手上提著一盞畫嫦娥奔月的五角彩燈,他笑語晏晏,大步走上前來向老太太行禮,稱:“老太太,近來身子可好?”

老太太笑道:“好,好,你幹娘也好吧?”

盛芸說好。

茵茵起先隻覺此人麵熟,再看時方記起這便是那幾次三番登門的盛芸。

她心下一驚,怎麽聽他的聲口,好像同老太太相熟似的,難道二人私下見過?

正忖著,那裏已經搬了椅子來請盛芸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