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怪我那時年輕,”陸夫人抬起頭,悠遠的目光越過窗欞,望向院中連片的白梅。
她是家中幺女,未出閣時,家中父兄長輩拿她當掌上明珠,當年的她驕傲任性比如今的玉菡更甚,可自從嫁到陸家來做了主母,生子管家,與婆母糾纏,幾年時間便嚐盡人情冷暖。
那時她心中憂憤,一味逃避,甚至對夫君也愛搭不理,才致青春蹉跎,最好的時光沒再要個哥兒,管家權也放了出去,如今磨平了棱角,再想回頭,已經晚了。
半年前她接茵茵她娘回來,便是看中她得陸潤生喜愛,可以分寵,加上她還有個小兒子,若養在自己名下,她有了兒子傍身,再在陸潤生麵前爭一爭,也不是爭不過邱月如,可惜……
思及此,她驚覺自己已變成了當年最不屑的那類女子,那時一場馬球會上她聽說周禦史要納第十三房小妾,禦史夫人還得為自己丈夫操辦時,曾意氣風發地同自己的小姐妹說:“往後我要嫁的郎君必要人品端正,愛我寵我,絕不能養小妾,不然便叫我爹打上門去!”
不想如今一退再退,甚至願意把丈夫的外室接回府,還得同一個商戶出身的女人耍手段爭管家權。
陸夫人手重重拍在椅子扶手上,歎了聲“命運弄人”。
玉菁見狀,忙將話題引向別處,“娘,侯府的暖寒會聽說您要帶新來的六妹妹過去。”
陸夫人回神,瞅了眼玉菁,“你見過她了?”
“隻有妹妹來見姐姐,沒有姐姐去見妹妹的道理,”玉菁略略昂起了頭,“她入主秋爽齋幾日了,理應到各處拜見,叫我們認認人,怎麽總窩在院子裏不出來,我隻聽見府裏許多有關她的閑話,真人卻還沒看過一眼!”
“前兒不是……”陸夫人看向薛媽媽,薛媽媽低了頭,囁嚅著正要開口,又聽玉菁道:“我聽說她去向老太太請了安,還得了個見麵禮呢!”
“你對你這妹妹倒上心,她什麽事你都知道,”陸夫人似笑非笑看向她。
玉菁理了理雲袖,淡道:“我不過怕她也著了四妹的道,你看五妹,跟屁蟲一樣跟在四妹後頭,唯她馬首是瞻,還幫著她一起來擠兌我,我看著寒心。”
五妹陸玉芙是孫姨娘的女兒,孫姨娘原是陸夫人的陪房丫鬟,後跟了陸潤生,初時倒也對陸夫人忠心,但自她不管事後,她便漸漸倒向邱姨娘一邊了。
“旁人的事你不必管,做好你自個兒的事,留侯夫人前些天向我問起過你,她那嫡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你也見過他多回了,應當記得罷?”
“記得。”
“這孩子生得很討喜,行事也大方,暖寒會上你們再正式地見一見,到時可別一聲兒不言,駁人家的麵子。”
“討喜麽?我覺他生得一點兒不討喜,”玉菁不耐,轉過身往旁邊去了幾步。
陸夫人笑著搖搖頭,“你大了,有主意了,可是自個兒有看好的?”
玉菁淡淡道:“我看都不過如此。”
“娘還替你留意了兩個,開國侯家長子,今年二十有二,年紀比你大些,但也不礙……”說著在玫瑰椅上坐下,絮絮叨叨了一大篇,末了尤其強調:“盡量揀好門第出身的,至少那樣人家講規矩體統,別像為娘似的,腦子一熱下嫁你父親,跟一家子不講道理的虛與委蛇數年。”
玉菁不愛聽這個,嘴裏虛虛應著,實則在那裏走神,好容易等她母親說完,她預備尋個由頭趕緊告辭,卻聽她母親轉了話題:“你玉茵妹妹頭回去,年紀又小,禮數也是臨時抱佛腳,到時你要顧著她,必要時提點提點,別叫她在人前出醜,丟了伯爵府的臉麵。”
“她也去?”
“自然。”
……
卻說漪瀾院裏,邱姨娘也接到了陸潤生的家書,信上先是問候了家中一些瑣事,再便是關照唯一的兒子陸懷章,命邱姨娘切勿縱容,好歹勸他讀書,預備秋闈,末尾還提到茵茵她母親,請她務必不要苛待他們母子,說回來一定給帶蘇州的土儀好生答謝她。
她通讀全文,才從犄角旮旯裏找到一句慰問她本人的話,她把信倒扣在如意方桌上,腕子上戴的翡翠鐲與桌麵碰撞出“咣”的一聲響,“天殺的,隻知道問無幹人等,末尾還提到那沒福的娘仨兒,偏偏不問我,難道我就是給他管家的?”
邱姨娘娘家乃金陵數一數二的商賈人家,她當年自帶十萬兩嫁妝嫁給陸潤生,乃屬貴妾,加上生了陸家唯一的兒子,地位不低,不然管家權不會交給她一個妾室。
邱姨娘的陪嫁盛媽媽最會察言觀色,立刻捧上一盞茶來,“小姐消消氣,老爺這也是看重您,若是旁的人,老爺才不放心把陸府交到她們手上。”
邱姨娘接了茶,並不喝,隻頓在螺鈿小幾上,正待說話,屋外來人通傳說費媽媽和王林遠家的來回事,邱姨娘心裏煩躁,一揮手,命盛媽媽下去料理了,她自己在屋內扶額長歎。
盛媽媽才下去一會兒,玉菡又打簾進來了,隻見她把麵紗一摘,忿忿道:“娘您看,我這臉上的紅疹都快好了,怎麽我就不能去暖寒會了?”
邱姨娘無奈,把臉轉了過去。
“娘,”玉菡把臉懟到邱姨娘眼前,“您看嘛您看嘛,都好了!”
“冒冒失失的,一點兒沒有大家小姐的樣子,好生坐著,有話慢慢說,”邱姨娘瞥了眼下首的位置,示意她坐過去,玉菡卻跟個小孩子一樣,偏要和邱姨娘擠在一張榻上,身子緊挨著她,“娘,我臉上疹子真好了,您再去跟夫人說說,讓我去暖寒會罷!”
邱姨娘無奈,伸手扶著她的臉端詳了一陣,道:“仍有些發紅,還是在房裏將養著的好,前兒先生給你的幾本書可看過了?”
“不看,沒意思,我做什麽要整日看那些書啊,文縐縐的,還不如看賬本呢!”
邱姨娘看著這唯一的女兒,搖頭不迭,她想把玉菡像玉菁那樣培養,讓她當個文文靜靜,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大家閨秀,偏偏這女兒隨了她,不喜文墨,偏愛算賬愛管人,平日行事也魯莽,在外人麵前還能裝裝樣兒,在府裏就全露餡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