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裏,電話突然響了。維娜猛然驚醒,心髒跳到喉嚨口了。這麽晚了,誰來的電話?準不是什麽好事。她萬萬沒想到是李龍打來的電話。

“維娜,我是李龍。我已經在你家門了,請你開開門。”李龍聲音低沉著。

維娜穿著睡衣,下樓去。她心裏怦怦地跳。這麽晚了,李龍怎麽會跑了來呢?她開了門,留意看看外麵,沒見著他的轎車。

李龍明白維娜的意思,就說:“我坐的士來的。”

維娜關了門,一直沒有說話,隻是望著李龍。

李龍坐下來,手伸向維娜:“請給我杯水喝好嗎?”

維娜倒了杯冷開水遞給他。她心慌意亂,不敢問半句話。李龍穿著黑色短袖T恤,有些汗漬。他呼吸急促,胸脯起伏得厲害。他沒有說話,也沒有望維娜,隻是喝水。喝了一杯,又要了一杯。

“熱嗎?”維娜取了把羽毛扇子,替李龍扇風。深夜裏,她早已關了空調。

“維娜……”李龍禁不住哭了起來,幾乎是哀號著。

“李龍,怎麽了?”維娜慌了,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她被嚇壞了,立馬想到了吳偉。吳偉原來任過市交通廳長,收受賄賂多達五百多萬元,隻怕腦袋都保不了。戴倩犯的是窩贓罪。領導幹部的經濟犯罪,總是夫妻雙雙進牢房的,有的還會牽涉子女。維娜全身發涼,心想凡是當官的都必須貪汙受賄嗎?

李龍埋下頭,雙手掩麵,失聲痛哭。他的哭聲很恐怖,狼嗥一樣。維娜不明就裏,卻早被這哭聲感染了,鼻腔一酸,淚下如注。李龍哭了好久,想忍住不哭了,就拚命抽泣起來,肩膀一聳一聳的。

“維娜,我……我這輩子完了。”李龍哭道。

維娜寒毛都豎了,忙問:“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李龍說:“夢澤她……吸毒了……”

“天哪!”維娜兩眼發黑,天旋地轉。

李龍兩眼腫腫的,絕望地看著天花板:“夢澤是我的**啊。”

維娜去洗漱間擰了手帕,遞給李龍,安慰道:“事情已經這樣了,你就不要太傷心了。我們想辦法讓她戒掉吧。她人呢?還在北京?”

李龍說:“我昨天把她接了回來,關在家裏。我托人給她辦了休學手續。”

維娜揩著淚說:“大學怎麽成這個樣子了?”

李龍說:“大學抓得還是很緊的,隻是社會環境太複雜了。要怪隻能怪我們做父母的。”

維娜說:“我是做夢也想不到啊。夢澤那孩子,那麽聰明,那麽漂亮,又那麽乖。她常打電話給我,聽上去她很快活的,不像有什麽事啊。我不久前還給她寄了錢去哩。我太喜歡這孩子了。”

李龍說:“她隻是偶爾給我打打電話,從來不給她媽媽打電話。”

“這是怎麽回事?”維娜問。

李龍說:“我本不想在你麵前訴苦啊,你沒有義務分擔我的痛苦。這次,我實在敵不過去了,快崩潰了,想找你說說。夢澤從小不親她的媽媽,隻跟著我。可是我一直很忙,也沒多少時間帶她。我隻要回家,孩子就纏著我不肯放。孩子怎麽會不親母親?朱敏不僅不檢查自己,反而說夢澤是白眼狼。孩子很小的時候,朱敏就這麽罵她。”

維娜說:“孩子親母親,可是人的天性啊。”

李龍說:“是的。但是朱敏把孩子的天性擰斷了。她原本不肯生孩子,怕壞了身材。後來聽人家說,假如沒有孩子,可能失去丈夫,她這才勉強要了孩子。可她不肯給孩子喂奶,仍然是怕弄壞了身材。她是跳芭蕾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沒吃著媽媽一口奶。朱敏偏偏奶水很足,脹得她哎喲痛,寧可往地上擠。沒幾天,奶水就回去了。”

維娜說:“這也不能怪她,也是為了事業。”

李龍搖頭說:“什麽事業?我同她生活了這麽久,我了解她。她沒有愛心,她隻愛自己,念念不忘自己的身材。見著孩子的屎尿,她會尖叫。她連抱孩子都抱得少。偶爾抱抱孩子,隻要孩子流了鼻涕,拉屎拉尿了,她會馬上把孩子遞給我。記得孩子剛會走路不久,見媽媽回來了,高興得直拍手,搖搖晃晃往她身上撲去。孩子剛到她身邊,被她一把推倒了。孩子摔在地上,哇哇地哭。原來那天她剛穿了件新衣,孩子正吃著糖,手上髒兮兮的。”

維娜不便說什麽,隻道:“她可能有潔癖吧,你應該理解她。”

李龍說:“你說她有潔癖嗎?她並不怎麽講衛生。有時清早起來遲了,她可以不洗臉,直接往臉上塗化妝品。臉髒沒關係,化妝就看不見了。她要的隻是自己那張好看的皮。”

維娜低頭不語。記得那天朱敏進了她的家門,好像生怕別人挨著她,雙臂緊緊抱著外套。眼睛四處打量,似乎總在防備著什麽。維娜當時就感到這個女人不太對頭,隻是沒往心裏去。

李龍說:“現在她一天到晚端著個市長夫人的架子,梗著脖子,昂著腦袋,忘乎所以,比我還氣派。我猜,下麵人肯定會說她的。官場上都說,夫人是領導的門麵。有她這張門麵撐著,我就是做得再好,也不會有好口碑的。做母親的是最為女兒驕傲的,她卻處處嫉妒女兒,甚至見不得女兒比她年輕,比她漂亮。真是不可理喻啊。”

維娜輕輕地扇著風,李龍說:“不用扇了,不熱了。”

維娜說:“你額上還出汗哩。”

李龍伸手要扇子,說:“我自己扇吧。”

維娜笑笑,說:“沒事的。”

“不想說她了,不想說她了,多沒意思!”李龍靠在沙發裏,身子發軟。

維娜說:“如果是這樣,夢澤怎麽在家裏待?”

李龍說:“夢澤本來就不願同她媽待在一起。現在出了這事兒,我又不能把她送到戒毒所去。不能讓別人知道我有個吸毒的女兒啊。”

“還有什麽辦法嗎?”維娜問。

李龍搖頭說:“想過,想不出任何好辦法。”

維娜說:“可不可以讓夢澤住到我這裏來呢?”

李龍說:“我想過請你幫忙,但是不現實。毒癮發作起來,非人力能夠控製。你對付不了她的。”

維娜說:“總得有個辦法呀?不妨試試吧。”李龍仍是搖頭,說:“不行啊。得時刻有人陪著,你自己公司的事也多。不行不行。”

維娜問:“你找夢澤談過嗎?”

李龍說:“她自己很後悔,恨自己染上毒癮,也想戒掉。可是癮一發作,就什麽都顧不上了。”

維娜說:“別管那麽多了,送到我這裏來吧。”

次日一早,維娜托朋友介紹,拜訪了戒毒所陳所長。陳所長是荊都有名的戒毒專家。維娜不能透露夢澤的身份,隻道她是自己的外甥女兒。

陳所長說:“維總,您說就在家裏戒毒,這不是我們主張的。戒毒帶有很大程度上的強製性,而且過程複雜,也有一定危險性,需要必備的救急設施。家庭環境顯然不適宜。”

“那怎麽辦呢?”維娜說,“因為某種特殊原因,她不宜到戒毒所裏來。”

陳所長笑道:“戒毒比治療任何一種疾病都要艱難得多,我們一般要求對戒毒者的情況有所了解,因為還得配合心理治療。”

維娜說:“陳所長,真不好意思,詳細情況我不方便同您說。我外甥女是專門從外地趕到荊都來戒毒的。她的家庭特殊,不宜對外公開。希望您能理解。”

陳所長似有所悟:“您這麽說,我好像聽懂了。”

維娜問:“陳所長,可不可以設家庭病床,派人去我家裏?費用由你們提出來,我會接受的。”

陳所長沉吟片刻,說:“我們這裏人手很緊,忙不過來。這樣,您稍等一下,我找他們商量一下,盡量想辦法。”

陳所長出去老半天才回來,說:“維總,讓您久等了。我們反複研究,還是決定派人去您家裏。費用比在所裏就要貴些,請您理解。”

維娜忙說:“沒事的,沒事的。隻要你們有人去,我就非常感謝了。”

陳所長說:“那就這樣定了。我們去的醫生姓王,護士姓劉。我有時間也會去看看。我已讓他們在準備藥物和器械,馬上可以動身。”

“太感謝了,太感謝了。”維娜跑到洗漱間,給李龍打了電話,“我們馬上就動身過來,到時候你回避一下。”

等了好久,王醫生他們還沒有準備好。李龍打電話來了:“維娜,怎麽樣了?夢澤不行了,在**打滾。她哭著求著要那東西,我不能給她。她求我把她綁起來,我下不了手。”

維娜說:“你讓她再堅持會兒吧,我們馬上就到了。”

維娜在屋外就聽到夢澤尖厲的叫喊聲。路人奇怪地往她樓上張望,不知發生什麽事了。維娜低頭開了門,帶著王醫生和護士小劉上了樓。夢澤披頭散發,被綁在椅子上。滿臉的淚水和鼻涕,麵目猙獰。維娜連忙絞了濕毛巾,替她擦洗。夢澤卻像瘋狗一樣,咬住了維娜的手。幸好隔著毛巾,滑脫了。

王醫生說:“小劉,用丁丙諾啡吧。”

維娜雙手按住夢澤的肩頭,安慰道:“夢澤,好孩子,聽話,你聽話,就好了,就好了。他們是醫生,是戒毒專家,你放心,就好了,就好了。”

夢澤隻有脖子可以扭動,張大著嘴,野獸一樣亂咬。維娜的手腕被咬住了,掙脫不了。她強忍著疼痛,說:“孩子,你咬著好受些,你就咬吧。”

慢慢的,夢澤鬆了口。她的目光柔和起來,臉上露出微笑。她的微笑卻有些怕人,像剛完成了某種陰謀。

王醫生說:“鬆開她吧。她會睡一覺的。”

夢澤睡著了。王醫生請維娜到一邊說話。他說:“維總,不是非常情況下,不要捆綁戒毒病人。這會使她對戒毒產生恐懼,增加戒毒難度。我們會有一套科學方案,請你們家屬配合。”

“聽你們的。”維娜點頭應道,又問,“請問王醫生,有什麽最好的戒毒藥嗎?可以盡快,又少些痛苦。”

王醫生笑道:“開句玩笑,維總說的這種藥,隻有江湖郎中那裏有。”

維娜不好意思了,說:“我是不懂,請您原諒。”

王醫生很和善,說:“維總,我說是開玩笑,您別在意。病人家屬的心情都是您這樣,希望有最好的藥。我們見過很多。根據我的臨床經驗,目前最好的藥就是丁丙諾啡了。等病人穩定了,我們同她好好談談,征得她自己的配合。”

維娜不知李龍是否走了,同王醫生招呼一聲,就下樓去了。她推開每個房間,都不見李龍。他準是走了。無意間推開廚房,見李龍蹲在裏麵,頭埋在膝間。聽得維娜進來了,他抬起頭來。滿頭大汗,神情沮喪。

“躲在這裏幹什麽?熱得要命。”維娜說。

李龍說:“聽著孩子的叫聲,我心都碎了。”

“會好的,你不用擔心。孩子還算聽話的。用了藥,她睡著了。”

“你的手怎麽了?”李龍突然看見了維娜手腕上的傷痕,“準是夢澤咬的吧?”

李龍抓起維娜的手,不敢觸摸那傷口,隻說:“你要醫生處理一下呀。”

維娜見李龍手臂上也是齒痕斑斑,搖頭道:“真是可怕,發作起來就像瘋子。你這樣子怎麽出門?”

“穿長袖吧。”李龍說。

維娜開車送走李龍,回來請小玉做中飯。王醫生和小劉也在這裏吃飯。夢澤情緒穩定了,卻沒有胃口,見了飯菜就惡心。她勉強喝了點湯,又吐出來了。王醫生囑咐夢澤午睡,她說睡不著。

王醫生說:“您睡不著也得躺著,您得聽醫生的。”

夢澤聽醫生的,上樓睡覺去了。

下午,王醫生找夢澤談話。“夢澤,您自己願意戒毒嗎?”

夢澤點點頭。

王醫生說:“這就很好。聽您姨媽介紹,您是大學生。那麽毒品的危害性,就不用同您多說了。您需要明白的是,戒毒過程是非常痛苦的。您得有這個思想準備。”

夢澤又點點頭。

王醫生說:“首先是讓您脫毒。脫毒會產生戒斷症狀,就是您剛才經曆過的那樣,有些人的反應比您更嚴重。總之非常痛苦。我們會用藥,緩解您的痛苦。”

“可怕。”夢澤搖頭說。

王醫生說:“的確如此。但是,脫毒盡管痛苦,更難戒除的是人對毒品的心理依賴,也就是心癮。身癮易戒,心癮難斷。安全脫毒之後,您還要麵臨更嚴峻的考驗,就是同自己內心的敵人較量。”

夢澤目光茫然,不知怎麽回答。

維娜急了,催道:“夢澤,王醫生同你說話啦。”

夢澤仍不說話,眼睛向著窗外,看上去有些呆滯。

王醫生說:“很多吸毒者,都是上當受騙,誤入歧途,我想您也是的。夢澤,您多年輕,多漂亮,又是大學生。您會有很好的前途。可是吸毒最後會是怎樣一副模樣?形容消瘦、臉色灰黃、體虛無力、麵青唇白、頭發早白、牙齒鬆動、皮膚幹燥、聲音顫啞、未老先衰,最後,不是嚇唬你,會早早地送命!”

夢澤渾身顫抖著,臉色發白。

維娜抱著她,哄著:“王醫生在同你說道理,你別怕,你聽醫生話,不會那樣的。”

王醫生說:“主要靠您自己的毅力。張學良將軍年輕時也染上過毒癮,他硬是憑著自己的鋼鐵意誌戒掉了。他是硬戒,俗稱冷火雞法,那種痛苦是常人不可想象的。您現在不一樣,有藥物,還有醫生守著您,有家裏人守著您。夢澤,您一定要堅強。”

“聽見嗎?夢澤?”維娜問。

夢澤點頭道:“知道了。”

維娜問王醫生:“我可以同夢澤單獨談談嗎?”

王醫生一走,夢澤猛地鑽進維娜懷裏,哭喊道:“媽媽,媽媽!”

維娜撫摸夢澤的臉,說:“想媽媽了?我去打電話,叫媽媽來好嗎?”

夢澤搖頭哭道:“媽媽,媽媽,讓我叫你媽媽吧,你應著好嗎?媽媽!”

“好好,我應著,媽媽應著。媽媽愛你,夢澤,你是媽媽的好女兒。”維娜親親夢澤的額頭,使勁摟著她,不停地拍著她的肩膀。

頭兩周,王醫生同護士小陳都住在維娜家裏。第三周,他們倆白天都在這裏,晚上隻留一個人值班。夢澤的戒斷症狀慢慢消退了。王醫生說夢澤的脫毒過程算是比較順利的。

每天晚上,維娜都陪著夢澤睡。維娜和夢澤都是習慣**的,如今同住在醫院裏差不多,醫生和護士隨時可以進來,就隻好穿了睡衣。夢澤卻必須將臉貼在維娜胸口,睡夢裏老是糊裏糊塗喊媽媽。維娜很心疼,總把孩子摟得緊緊的。

有天深夜,夢澤睡熟了,維娜悄悄起了床。李龍在樓下等著她。他隻能深夜裏過來,聽維娜說說夢澤。

李龍坐在客廳裏看電視,沒有開燈,電視聲音調到最小。維娜替他換了杯茶,然後在他身邊坐下。

李龍問:“孩子怎麽樣?”

“很好。王醫生說,看樣子夢澤一個月內能夠戒掉。”維娜說。

李龍唏噓道:“萬幸啊。維娜,真苦了你了。你瘦得不像人樣了。”

維娜說:“別這麽說,隻要孩子好,都值得。”

“孩子一直不肯說她是怎麽染上毒癮的。她不願同我談這些。”李龍說。

“這是她後悔的事,不願提及,我們就不要再刺激她。”維娜說,“李龍,毒品太蠱惑人了。我天天陪著夢澤,她的痛苦讓我不寒而栗。她向我描述吸毒的快感,天哪,也真令人神往。我不讓她說這些,可她有時不說說就過不去。我怕聽她說這些,我甚至害怕自己經不住**。”

李龍說:“有這麽玄?聽她說說就會走火入魔?”

維娜說:“你不知道,夢澤陶醉起來多麽動人!我問她那種快感是怎麽樣的。她說,沒有上過天堂的人,是無法想象天堂的。她說那種舒服,那種暢快,那種自在,那種忘我,那種飄逸,是沒法用語言描述的。隻感覺全身無處不消受,就連指甲縫裏,頭發尖上,都舒服死了。深夜裏,當她陶醉起來的時候,泥鰍樣的滿床鑽。李龍呀,有時候我真受不了,害怕極了,隻希望你在這裏。我會馬上跑到你那裏去,求你救救我。”

李龍禁不住握了維娜的手:“天哪,夢澤這孩子差點兒拉你下水了?”

維娜說:“也不能這麽說,她也不是故意的。聽王醫生說,有個女孩染上毒癮,哥哥辭掉工作,在家守著她,幫她戒毒。結果,妹妹將哥哥也拉下水了,隻好雙雙進了戒毒所。這種情況是有的。”

李龍直想抱著維娜,可他隻是緊緊握了下她的手,放下了,說:“太可怕了。維娜,你怎麽不早說呢?早說我會每天晚上都過來。”

維娜說:“我不想讓你擔心。好了,現在都好了,過去了。但是,聽夢澤說起吸毒的快感,我怕她的心癮很難去掉。”

這時,電視裏“零點聚焦”欄目正播放吳偉案審判實況,戴倩作為共犯,一同受審。關了幾個月,吳偉看上去胖些了,卻分明是浮腫。他的頭發已是灰白色的,長得蓋住了耳朵。戴倩坐在輪椅裏,由兩位女法警推出來,抬進被告席。戴倩頭發也花白了,人也瘦了,兩邊臉頰上墜著鬆鬆的皮肉。

維娜看不下去,說:“不看了吧。”

李龍便換了台,歎道:“放著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鬼。”

維娜說:“我就不明白,三天兩頭聽說哪個當官的又被抓起來了,為什麽有些人照樣膽大包天呢?燙手的錢拿不得啊。”

李龍說:“腐敗就同販毒一樣,攫取的都是暴利,而風險太小。我們經常在電視裏看見販毒的被抓了,其實抓住的隻是微乎其微,而且抓住的都是小不點兒。真正大毒梟抓住了幾個?”

突然聽得夢澤尖叫起來,喊道:“媽媽媽媽!”

維娜慌忙應了,匆匆上樓去。夢澤驚恐地站在房門口,渾身發抖。維娜摟著夢澤:“不怕不怕,夢澤不怕,媽媽下去喝口水。”

值班的小陳睡在隔壁,聞聲醒來了,問:“怎麽了?”

夢澤仍是渾身發抖,說:“媽媽,我做了個噩夢,嚇醒了,不見你在**,嚇死我了。”

“沒事,孩子做夢。小陳你睡吧。”維娜說罷,扶著夢澤上了床,“媽媽不會離開你身邊的,傻孩子。睡吧,好好睡吧。我把床頭燈開著,光調小些。你先睡著,我去送送爸爸。”

“爸爸來了?那你剛才哄我,說下去喝水?”夢澤吊著維娜脖子,抿著嘴兒笑。

維娜知道夢澤怎麽想的,也不生氣,隻道:“你剛才那樣子,我馬上說爸爸在這裏,你不又要大聲喊爸爸?不讓小陳聽見了?爸爸見你睡了,就不來打攪你。我倆在下麵說你的情況。”

夢澤噘了嘴說:“媽媽沒講我壞話嗎?”

維娜說:“傻孩子!你一天天好了,爸爸很高興。告訴你,其實爸爸幾乎每天都來過,有時是中午來,有時是深夜來。聽著你痛苦地叫喚,爸爸心裏在流血哪。夢澤,你是爸爸心頭肉啊。”

“我想下去看看爸爸。”

維娜說:“算了吧,太晚了。”

夢澤說:“我想爸爸。”

“好吧,你睡著,我下去叫爸爸上來。你得答應我,小聲點說話,別吵著小陳。”維娜說。

維娜下樓去,李龍正在客廳裏不安地走著。

“夢澤想見見你。”

“你說我來了?”李龍又問道,“我聽孩子喊你媽媽?”

維娜說:“夢澤後來一直叫我媽媽。這孩子,真叫人疼。”

李龍按住維娜肩頭,歎道:“你真是夢澤媽媽多好。”

維娜將李龍的手拿下來,握著,低了頭說:“夢澤這孩子,我早把她看作自己女兒了。”

一個多月過去了,夢澤終於戒掉了毒癮。王醫生和小陳囑咐維娜細心照料,便撤走了。維娜一直顧不上公司裏的事,放手讓助手去打點。她放不下夢澤,不敢離開她半步。夢澤身體慢慢也恢複了,維娜就帶她出去遊泳、打網球、郊遊。

有天維娜正陪夢澤在家說話,門鈴響了。開門一看,竟是朱敏。

“朱敏呀?快請進。”維娜說。

朱敏冷著臉,沒同維娜搭理,大聲喊道:“夢澤,你在哪裏?”

夢澤從樓上跑了下來,吃驚道:“媽,你怎麽來了?”

朱敏冷笑道:“奇怪,你和你爸爸可以來,我就不可以來?”

維娜發現來者不善,就說:“朱敏,你有什麽事?”

“接我女兒回去。”朱敏說。

夢澤忙往樓上退:“不,不,我不回去。”

朱敏臉一橫:“你敢。”

維娜說:“夢澤,我同你媽媽說幾句話,你先上去。”

夢澤望望她媽媽,轉身就跑上樓去了。

朱敏追在後麵叫道:“夢澤,你聽誰的?誰是你媽?”

維娜輕聲道:“朱敏,你請坐吧。”

朱敏畢竟不敢追到樓上去,退了回來,坐下了,臉卻偏向一邊。

維娜泡了茶,擺在茶幾上,說:“夢澤現在是特殊情況,不要這樣對她。”

“我怎麽對待自己的孩子,是我的事。”朱敏說。

維娜說:“夢澤是你的孩子,別人想搶也搶不走的。隻是孩子現在是在戒毒,剛好起來。我們不能刺激她,要關心她。”

朱敏轉過臉來,逼視著維娜:“維娜,自從那天見到你,我就知道你非等閑之輩。果然不出所料。李龍對我越來越不好,現在幹脆話都懶得同我說了。孩子呢?自從見了你,連親媽也不要了。她在家裏一天到晚娜姨長娜姨短。她想戒毒,寧願到你這裏來,也不願到家裏去。你比她媽還親。我的男人是你的了,我的女兒也是你的了……”

“朱敏!”維娜大喝一聲,“你說話要講良心。你不了解我,你把我想象成什麽樣的人,我都可以理解。但你了解李龍,請你不要侮辱自己的丈夫!”

朱敏突然哇哇大哭:“維娜,我求求你,你就放過李龍吧,放過我女兒吧。我不會做妻子,也不會做媽媽,但我還是愛他們父女的。沒有他們在身邊,我不行啊。”

維娜說:“朱敏,你別這樣。說句不客氣的話,你這樣讓我看不起。你不用求我,誰也不想搶你的丈夫和女兒。我敬重李龍,喜歡夢澤,僅此而已。如果我同李龍不是故舊,就碰不到一起,我也不會管你們家的事。”

“不,不,不,李龍和夢澤心裏都隻有你,早不把我放在眼裏了……”朱敏哀號著。

夢澤突然跑了下來,指著她媽媽說:“你這樣子,真是丟人!娜姨為我所做的一切,你是做不到的。她身上滿是傷痕,都是我抓的、咬的。娜姨沒有半句怨言,由我抓,由我咬。你做得到嗎?我哪怕弄皺了你的衣服,你都會火冒三丈。為了你的女兒,娜姨公司都不管了,人也熬瘦了,你沒有一句感激的話,反而上門來羞辱人家。娜姨同我非親非故,為什麽要管我們的事?好吧,我不要她管了,我同你回去。你趕快滾吧,我收拾東西就來。”

“夢澤!”維娜臉色鐵青,“你怎麽可以這樣同媽媽說話?她是你媽媽呀!你對媽媽都是這樣,哪天會把我娜姨放在眼裏?你走吧,我真的不想管你這孩子了。”

夢澤嚇著了,一把抱住維娜,哭喊道:“媽媽,你不要趕我啊!你趕我回去,我是戒不了的。爸爸沒空陪我,媽媽她是沒這個耐心的,我會死在家裏的。媽媽,求求你……”

維娜拍著夢澤的背,說:“你自己向媽媽認錯吧。”

“媽媽,我錯了,我不該這樣同你說話,請你原諒。你就讓我留在媽媽——娜姨這裏吧。等我毒癮沒了,一定回來。”

夢澤邊說邊往維娜懷裏躲,生怕媽媽過來拉她。朱敏驚愕地望著女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想不到女兒會叫維娜媽媽。但她沒有再說半句話,揩揩眼淚,低頭走了。

夢澤伏在維娜懷裏,突然大哭起來。她剛才讓自己的親媽媽嚇著了。維娜摟著她坐下,逗她笑:“好啦,好啦,別哭了。哭多了,臉上容易長皺紋,就不漂亮了。”

夢澤破涕而笑,在維娜懷裏撒起嬌來。維娜刮刮她的鼻子,說:“好好坐直了。大姑娘了,都要找男朋友了,還在媽媽麵前撒嬌。”

維娜話是這麽說,卻把夢澤緊緊摟著。

維娜說:“夢澤,媽媽還要同你囉嗦幾句。你一定要好好待你媽媽。我不相信對自己父母都不好的人,會對別人好。”

夢澤麵有愧色,說:“我聽媽媽的。但是,媽媽,我那位媽媽太怪了,我從小就怕她。長大了,我想接近她,總覺得她冷冷的,在拒絕我。你知道嗎?我看見別的女孩挽著媽媽的手在街上走,我多羨慕啊。可我的媽媽從不讓我挽她的手。她要一個人走著,昂首挺胸。她說我的手老出汗,捏著濕膩膩的不舒服,還把她的衣服扯皺了。去年寒假,我天天挽著你的手逛商場,感覺你才是我的親媽媽。”

維娜歎道:“你媽媽也許是個怪人,但不一定就說明她不愛你。你就把這些當作她的個人習慣,你尊重她這些習慣好了。誰都有個人習慣,這很正常。隻是有些人的個人習慣太執著,比方你媽媽。你將就些,就沒事了。”

夢澤仍覺著委屈,隻得點頭說:“好吧,我聽媽媽的。”

眼看著夢澤一天天好起來了,維娜想去公司看看。這些日子,她都是遙控指揮,沒同公司雇員見過麵。

她對夢澤說:“媽媽想出去辦點事,你跟我去嗎?”

夢澤說:“我不想去,就在家休息。”

維娜問:“你一個人能行嗎?”

夢澤說:“沒事的,能行。”

“媽媽讓小玉過來替你做中飯?”維娜說。

夢澤忙說:“不用不用,我想一個人待著。”

維娜說:“好吧,媽媽相信你。有事,你馬上打我電話。”

維娜去了公司,同幾位主管見見麵,聽聽情況。財務主管說該請稅務吃飯了。有人又說工商局的也要請了。

維娜說:“今天中午,先請稅務局吧。”

維娜放心不下夢澤,打電話回去:“夢澤,媽媽中午有應酬,在外麵吃飯。你是出來同我一起吃,還是就在家吃?”

夢澤說:“我就在家吃算了。”

維娜仍不放心,打電話給李龍。李龍說:“沒事的,該讓她獨自待待了。我在接待一位外商,也抽不開身。你放心吧。”

也隻好這樣了。可維娜總放心不下,吃飯時心不在焉。稅務局的那些人都是熟人,老開她的玩笑,說她人在飯桌上,魂不知到哪裏去了。維娜就開著玩笑搪塞。

好不容易應酬完了,維娜急匆匆往家裏趕。遠遠地就見家門洞開著,心裏覺得奇怪。她家的門從來沒有這麽大開過的。夢澤也沒有這個習慣。維娜來不及存車,先進門看看。天哪,客廳裏空空如也,家電一件也不見了。

“夢澤,夢澤!”維娜大叫。

沒人應,她忙往樓上跑。“夢澤,夢澤。”

隻見夢澤正在**打滾,痛苦不堪的樣子。

“你怎麽了?又犯了?”維娜問。

夢澤眼淚汪汪,叫道:“媽媽,你快殺了我,你快殺了我。”

維娜抱住夢澤,說:“夢澤,你挺住,你挺住。你能行嗎?”

夢澤用力咬住維娜的肩頭:“媽媽,你拿刀來吧,你砍我吧。”

維娜按住夢澤,問:“有人來過家裏嗎?”

“不知道。我癮發作了,癱在**起不了身。我聽得下麵有響聲,以為是你回來了。我叫你,沒人應。我就連喊人的力氣都沒有了。”夢澤說。

維娜心想,一定有賊光顧了。她顧不上報警,先打電話給陳所長:“陳所長,夢澤又發作了。”

陳所長覺得奇怪:“不可能呀。好吧,我自己過來一下。”

維娜說:“夢澤,你要堅強,你再挺一會兒,陳所長馬上就來了。”

夢澤哭道:“不,不,我不要陳所長,我要天堂。”

維娜安慰道:“孩子啊,世上並沒有天堂。天堂是虛幻的。你要相信媽媽,相信爸爸,我們共同努力,你會好的。”

“我要天堂,我要天堂。我難受啊,全世界的螞蟻都往我身上爬,全世界的蛆蟲都在我皮膚裏鑽,我身上的肉在一塊塊掉,在化成灰,化成水,那些掉下去的肉,滿地都是,掉在地上的肉也在痛,我仍能感覺到。媽媽,媽媽,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夢澤聲音尖厲得令人發怵。

陳所長突然出現在床前,維娜嚇了一跳。她這才想起家裏的門沒有關。她把夢澤交給陳所長,下樓去存了車,關好門。上去一看,夢澤情緒緩和些了,卻仍是叫喚著。過不多久,夢澤就睡去了。

下了樓,陳所長說:“維總,今天的情況有些怪。根據我們的經驗,不可能的。她要複吸,也隻能是慢慢來,癮越來越大。不可能一下子就到這種程度。”

“有例外嗎?”維娜問。

陳所長說:“科學上的事,誰也不能說絕對。我隻能說,我沒碰上過。”

“好吧,辛苦你了陳所長。”維娜說。

送走陳所長,維娜打電話報了警。派出所馬上來了人,戡查了現場。警察問:“案發時,家裏一個人沒有?”

維娜說:“沒有人。”

“還有誰有你家鑰匙嗎?”警察問。

“沒誰有。”

“還丟了其他東西嗎?”警察問。

維娜說:“就隻丟了家電。”

警察問:“大約值多少錢?”

維娜說:“六萬多。”

警察又說:“我們可以上樓看看嗎?”

維娜遲疑著,說:“請吧。”

警察上樓四處查看了,見一間臥室裏躺著人,就問:“你家裏有人?”

維娜說:“我外甥女兒,剛到。她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累了。”

警察查看完了,下樓了,臨走時說:“我們會盡力偵查的。”

晚上,李龍來了。他進門就看出了異樣,問怎麽回事?維娜怕李龍怪夢澤,掩飾道:“我後來還是把夢澤接出去了。我們吃了飯回來一看,發現家裏丟了東西。警察已經來過了。”

李龍問:“還丟了其他東西嗎?”

維娜說:“我仔細看了,隻丟了家電。”

“這就怪了。家裏沒人,人家要偷不偷個光?怎麽會隻偷家電呢?”李龍過去看看門鎖,“你這種鎖,沒鑰匙誰能打得開?”

維娜說:“有人就是會開鎖哩。”

夢澤總不做聲,歪在維娜懷裏。

李龍見女兒很安靜,心情開闊起來:“維娜,真得感謝你啊。你是夢澤的再生之母啊。”

夢澤卻說:“這就是我的媽媽。”

維娜立即紅了臉,拍了夢澤屁股,說:“夢澤你胡說什麽?”

李龍也很尷尬,隻好笑道:“夢澤這孩子,不想事的。”

三天以後,派出所打了電話,請維娜去一下。維娜放不下夢澤,馬上同李龍聯係:“我要去辦點事,你來陪一下夢澤。”

“她不是可以一個人待了嗎?”李龍說。

維娜不多解釋,隻說:“哪怕你現在手頭有天大的事,也要過來。”

李龍聽著就慌了,忙問:“是不是她又犯了?”

“你先別管,我等你來了再走。你快點兒。”維娜說。

維娜說不上為什麽,隻是慌得很。剛才警察沒說什麽,可那語氣聽上去就讓人不安。

李龍很快就到了,進門就問:“出什麽事了嗎?”

維娜說:“沒事。我要出去會兒,不能讓夢澤一個人在家。”

李龍覺得奇怪,又不好多問。維娜臨走,又交代說:“我回來你才能走啊。”

李龍不知道到底怎麽了,可他見維娜神情有些異樣,隻好留下來了。

維娜去了派出所,接待她的是李所長。他們很熟。李所長很客氣,替她倒了茶,問:“維總,你女兒沒回來吧?”

“我女兒?她沒回來呀?”維娜緊張起來。

李所長笑道:“你丟的東西我們找到了。是在一個家電行找到的,人家說是你女兒求他們買下的。很便宜,你女兒隻要了三千塊錢。”

維娜明白是怎麽回事了,臉色發白。

李所長說:“維總,不是你女兒,你家還有誰呢?”

維娜隻好說:“我的外甥女。放暑假了,她到我這裏玩。”

“多大了?”

“二十一歲了。”維娜說。

李所長說:“我們得見見她,證實一下。”

維娜說:“她走了,回去了。”

李所長說:“那怎麽辦呢?我們得取證,不然不好結案。”

維娜說:“李所長,算了吧。隻要東西找到了,就行了。我非常感謝。我想肯定是我那不爭氣的外甥女幹的。我會去教育她的。”

李所長笑道:“維總,不好意思,我冒昧地問問,你了解你這位外甥女嗎?”

“怎麽?”維娜不知怎麽回答。

李所長說:“坦率地說,根據我們的經驗,我懷疑你這位外甥女吸毒。”

“啊?”維娜嚇了一跳。

李所長說:“對不起,你聽了肯定難過的。我相信我的猜測不會錯。不然,一位二十一歲的有正常行為能力的女孩子,不會把價值六萬多塊錢的東西,三千塊錢就變賣了。隻有癮君子才會這樣做。”

若不是看著維娜的麵子,派出所仍會追究下去的。已經是刑事案子了。維娜說盡好話,派出所說不管了。

維娜去那家電器店,還了人家三千塊錢,請人把丟失的東西搬了回來。

李龍同夢澤聞聲下樓。夢澤見有人往家裏搬電器,臉色立即白了,撥腿就往樓上跑。維娜忙示意李龍,上去看著夢澤。李龍莫名其妙,望著維娜歪嘴舞手的,就像演啞劇。見維娜沒工夫答理,他就上樓去了。

維娜招呼著人家擺電器,故意磨蹭著,沒有上樓去。她不知怎麽同夢澤見麵。她有些難為情,似乎自己做了對不起夢澤的事。打發走了搬電器的工人,維娜仍在樓下捱了會兒,才上了樓。

夢澤趴在**痛哭。李龍鐵青著臉,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看來夢澤把什麽都同爸爸說了。李龍停下來,望著維娜說:“很對不起,我不知怎麽同你說。維娜,真是拖累你了。我還是把她帶走吧。”

維娜沒有馬上說話,倒了杯涼茶遞給李龍,說:“你別難過,喝口水吧。你不要意氣用事,冷靜些。你坐著,我倆一起同夢澤談談吧。”

維娜坐在床頭,摸著夢澤的肩背,說:“夢澤,你不要哭了。媽媽不怪你,你坐起來,我們好好談談。”

夢澤坐起來,靠在床頭,沒臉望誰。

維娜說:“為了幫助你戒毒,我躲在一邊看了些這方麵的書籍,也谘詢過陳所長和王醫生,知道毒癮發作起來,人的毅力是無法抗拒的。我理解你。但是,要戒毒,除了科學的方法,關鍵還在於人的毅力。你本來差不多快沒事了,又抵製不了**,往後退了。夢澤,不怪你,就怪媽媽不該把你一個人放在家裏,使你需要幫助的時候,身邊沒有人。”

“不,不!”夢澤突然跪在**,“是我不爭氣,我不是人,我該死。媽媽你為了我,公司都不管了,沒吃一頓好飯,沒睡一晚好覺,人也累得不像樣子了。我不是人啊。”

維娜過去摟著夢澤,說:“孩子,你不要這樣責怪自己。這樣沒用。你癮沒發作的時候,是多麽乖的孩子?你懂得愛爸爸媽媽,懂得愛我。癮一發作了,就什麽都不顧了。這不怪你,隻怪該死的白粉。你需要的是堅強。你看爸爸,那麽忙,那麽重的擔子壓在肩上,還要為你操心。現在是什麽時間?正是工作時間,你爸爸應該在自己的崗位上。可是為了你,他在這裏。你媽媽也是愛你的,你知道。夢澤,為了所有這些愛你的人,你自己一定要堅強起來。”

夢澤痛哭著說:“我該死啊!我的毒癮本已戒掉了,隻是像王醫生說的,心癮未除。我一個人的時候,回想著吸毒後的快感,人就受不了啦。我想再試最後一次,就一次。我打了好多電話,才知道荊都這裏哪裏可以弄到白粉。我手頭沒有多少錢,我想都沒多想,就跑出去,打了的士,隨便找了家家電行。我沒有門鑰匙,我出去時隻把門虛掩著。我也沒想過家裏會不會丟失東西。我瘋了,一心隻想著白粉。不到兩個小時,我把這一切都辦妥了。”

維娜問:“那麽說,我回來時,見你痛苦得那樣子,都是裝出來的?”

“都是裝的。我那會兒其實暢快得要死,個個毛孔都舒服。媽媽,我不是好人。”夢澤哭泣著。

李龍一言不發,濁淚橫流。夢澤爬了過去,跪在爸爸麵前,痛哭道:“爸爸,你不要哭了,你再給女兒一次機會吧。”

李龍抱著女兒,哭得像牛吼。

維娜勸道:“好了,你父女倆都好了。夢澤休息會兒,陳所長和王醫生他們等會兒就來了。李龍,你去忙呢,還是就在這裏休息一下?”

李龍說:“我不放心,多陪一會兒吧。”

聽得門鈴響了,維娜示意,李龍到書房裏去了,關了門。

又是深夜裏,李龍來了。夢澤已經睡著了,李龍同維娜在樓下說話。

“維娜,我想還是把夢澤送到戒毒所去算了。”李龍低頭說。

維娜問:“為什麽?”

“太拖累你了。”李龍說。

維娜很生氣,說:“李龍,你怎麽老這麽說呢?我說了,我愛這個孩子。你不讓我管,我會難過的。就看在孩子叫我媽媽的分上,讓她在這裏吧。”

李龍望著維娜,忍不住拉住她的手:“維娜,你……你這樣的人,少有啊!”

維娜說:“李龍,你就不要東想西想了,好好兒把夢澤交給我。”

李龍搖頭道:“維娜,你不知道,我處境越來越艱難了。我不能老往你這裏跑了。把夢澤交給你一個人,我於心何忍?”

“出了什麽事?”維娜擔心起來。

李龍說:“有些事,你不知道好些。”

維娜說:“我不該知道的,我就不問。但是,如果不是牽涉到機密的,你不必擔心什麽,可以同我說說。”

李龍低頭片刻,說:“我同市委書記王莽之弄僵了,他會整我的。”

“你是怕同我往來,讓他抓住把柄?”

李龍說:“我們都問心無愧,本來沒什麽可怕的。隻是,我不想讓你卷入無聊的政治鬥爭。”

“政治鬥爭?”維娜驚得目瞪口呆。

李龍說:“說是政治鬥爭,其實是肮髒的利益之爭。王莽之的兒子王小莽,想插手市郵電大樓建設工程,我頂住了。這個工程是我管的,我不想讓這幫小崽子混水摸魚。”

維娜說:“你說王小莽,我倒是知道。這個人很壞,搞建築的行內人士,都叫他王八。”

“王八?”李龍聽著莫名其妙。

維娜問:“你不知道大家為什麽叫他王八?”

李龍搖搖頭:“不知道。”

維娜說:“我從來不管你們官場上的事的。我們打交道這麽久了,我說過官場半個字嗎?今天話題說到這裏了,我才說幾句。我敢打包票,那個王莽之,肯定是個大貪官。荊都管區內,隻要是上兩千萬元以上的工程,他兒子都要插手。王小莽自己並不搞工程,總是把工程拿到手後,給人家做,他收中介費。什麽中介費,隻是個說法。行內人都知道規矩了,隻要有大工程,不去找別人,隻找王小莽。王小莽有個習慣,對八字特別看重。你托他找工程的話,隻要他答應了,先提八萬塊錢給他,叫前期費用。工程拿到手之後,再付他八十萬。工程完工後,付清全部中介費,標準是工程總造價的百分之八。他總離不開八,大家都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王八。可見大家是恨死他了。”

“真的?”李龍很是吃驚。

維娜說:“我為什麽要同你編故事?你來荊都不久,不了解情況。”

“太黑了。”李龍憤然道。

維娜說:“李龍,既然如此,你怕他什麽?”

李龍無奈道:“維娜,你不了解官場啊!如果正義都能戰勝邪惡,人間為什麽還有災難?”

維娜雙肩顫抖起來,神情惶惑。

李龍說:“我當然不怕,但我不想連累你。他現在大權在握,什麽手段都可能使上。按照他們的邏輯,不相信世上有好人的。他們以為總能抓住你些把柄。”

維娜問:“你的意思,是怕他叫人跟蹤?”

李龍說:“這種人,你盡可以往最卑鄙的地方設想。不怕他們做不出,隻怕善良的人想不出。他們甚至可以動用國安部門。”

維娜說:“李龍,我敬重你。”

“維娜,你真是位聖女。這話是戴倩說的。不管戴倩自己怎麽樣了,她這句話是真心的。”李龍很感動。

維娜說:“李龍,什麽聖女?我隻是依著自己的本能辦事。我做這些事的時候,不需要考慮,我認為人是應該這樣做事的。好了,我倆不要討論這些沒意思的事了。說說夢澤吧。我反正也累了,公司不想開了。我就帶著夢澤遊山玩水去。她需要新鮮有趣的東西分散注意力,戒除她的心癮。等她再次穩定下來,我就帶她走。熬過一年,她就沒事了。到時候再複學,完成學業。必須這樣做,不然會很危險的。陳所長說,目前中國戒毒人員複吸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一朝吸毒,終生戒毒。我看就因為沒有人給他們溫暖。把夢澤交給我吧。”

李龍搖頭說:“不行,絕對不行。你付出太多了,我會終生不安的。”

維娜說:“李龍,你就看在秋輪分上,答應我。我把你看作秋輪的兄弟啊。”

李龍說:“我說很感謝你,這話太輕飄飄了。維娜,應該做出這種犧牲的是我和朱敏。”

維娜說:“為了孩子,我知道你會這樣做的。但是,權衡一下,還是由我來做吧。不必講什麽大道理,你得在你的位置上幹下去。再說,你想帶著夢澤玩它半年,你沒有這個經濟能力。”

李龍說:“先別說夢澤,你剛才說,不想開公司了,我讚成。你這種生意,是必須在權力場上周旋的。陷得太深了,不好。我想過要幫幫你,可是幫不了你,很遺憾。我知道你會理解我的。要那麽多錢幹什麽?我倒是建議,你開個茶屋吧。沒個事做也閑得慌。”

維娜說:“李龍呀,什麽時候了,你還顧著我的事?我就是什麽也不做了,這輩子也餓不死了。看看夢澤怎麽辦吧。”

李龍說:“還是送到戒毒所去吧。”

維娜沒想到李龍固執起來,一點兒彎子都不肯轉。她實在說服不了李龍了,就問:“你不是擔心外界知道嗎?”

李龍說:“正想同你商量。能不能把她送到外地戒毒所去?”

維娜想了想,說:“也不能隨便送,得有熟人照應。這樣,我同深圳聯係一下,請那邊朋友幫忙。”

兩天以後,維娜送夢澤去了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