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排宣布開始的那一刻,許諾以為這將會成為她轉運的標誌。
開機前一個小時,關嘉衡和安琪在裏麵對台本,一麵練習,一麵還有說有笑。如果不是有人打她的手機,她覺得自己或許會一直在化妝間門口站下去。
“這不值得大驚小怪,專業的主持人,就應該體現出這種水平。”
珊迪聽著許諾的描述,似乎沒什麽特別的反應,仍然在那裏調試她的攝像機。
“我隻是有點好奇,Angel一向很專業,這我清楚,不過Kevin突然變臉,倒真讓我一時難以習慣。”許諾朝著同伴淘氣地眨巴著眼睛,對方依舊是一副無奈的神情。
但去演播廳之前,珊迪突然冒出一句不可思議的話:“萬一那個男人是被你改變了呢?”
許諾的臉色呼地一下變成土色,就差還沒當場暈過去。
化妝間裏的關嘉衡當然聽不見這些話,可當舒天娜打電話來詢問的時候,他竟然回複說:“Tinna,你的assisdant讓我很滿意,thank you。”
如果此時正好有狗仔隊在偷聽,恐怕這條緋聞立刻就會上明天報紙的頭版頭條……
安琪在旁邊冷冷地望著男人的臉,對完台本,便陷入了沉默。可是,珊迪的猜測竟以風一般的速度變成了現實。
安琪接到指示,正要邁開輕盈的步子,從右邊那扇彩色的門走上舞台。然而,左邊的門竟先打開了,三台攝像機立刻同時對準那邊。僅僅是帶機彩排,監視器屏幕上的舞台一片絢麗璀璨,臨時搭建的舞台和破舊的搭建物如此上鏡,著實令許諾眼前一亮,看來自己確實要加緊在工作中學習的腳步,一會兒加上主持人出場,應該更精彩吧。
關嘉衡穿著一件鮮豔的玫瑰紅色、露出胸膛的襯衫,在鏡頭左側歪著頭,拿起一部小巧的模型手機,半閉上眼睛衝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甜蜜蜜地拋了一個飛吻。“Hi!Darling,可以做我今晚美麗的舞伴嗎?”
那家夥怎麽先出場了?許諾的目光不時在秒表和關嘉衡之間遊竄,半天也沒聽見舒天娜喊“cut”,所有的工作人員依舊在拍攝狀態中。隨意篡改台本本身的規定,難道這還不算大錯?同事們的臉色絕不平靜,可為什麽沒有一個人隨機應變,馬上叫聲停?
她轉頭望向舒天娜,對方隻是朝她做了兩個不同的手勢。
第一個她明白是繼續計時,沒問題;但另外一個,在這種狀況下要怎麽實行?
不安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台上,她看見關嘉衡旁若無人地繼續嬉皮笑臉,圍繞著整個舞台飛快地走了一圈,歪著頭,雙手動著五個指頭,不時往上一抬一抬,意思是要觀眾一起互動。安琪滿臉困惑,揚起嘴角,眉頭卻微蹙,看得許諾心裏直抖。
“Angel,角色互換,配合完成第一片斷!”
許諾下達了臨時指示,耳麥中立刻聽見安琪不滿的悶哼聲。
“Angel,get ready!10 seconds!拜托,boss在下麵!5、4、3、2……”
舞台上的燈光變成了銀藍色,四號攝像機對準從右邊門走入舞台中央的安琪,她和從前主持電視購物節目一樣,笑靨如花。關嘉衡轉身攜起她的手,臉上浮動著驚喜。安琪提起碎花裙角,湊到他臉頰旁邊,送上一個香吻。雖然隻是做個樣子,在鏡頭裏看起來卻既真實又甜蜜。
忽然,四周燈光一閃,全場大亮,歡快活潑的音樂響起的刹那,穿著盛裝的舞群已從台後飛奔而出。兩位主持人手拉著手,跟隨著眾人跳起了舞,台下充當觀眾的工作人員大聲拍手叫好。
一分三十秒之後,音樂停止,舞群朝舞台兩邊散開。安琪正要上前說出開場台詞,不料關嘉衡一個箭步衝上前去,高大的身影立刻就把安琪擋住了大半,“Ladies and Gentlemen,忙碌了一周的您,會感到疲憊嗎?那麽就跟我們一起來參加這個能讓您重新生機勃發的盛會吧!我們的口號是——快樂至上,開心無敵!”
“都聽說了嗎?Boss對這次彩排的評價不錯,看來我們公司確實有製作綜藝節目的潛力。”
“可是Kevin一個勁搶鏡,還搶Angel的台詞,真的沒事嗎?”
“Boss和Tinna都點了頭,你覺得我們還有插嘴的份?現實點吧,隻要我們能加薪,管它呢。”
同事們七嘴八舌聊“內幕”,聲音傳到許諾耳朵裏,好像也提不起她的興趣。
睫毛軟軟地垂著,她忽然感覺眼睛被刺痛了一下。那些同事說得沒錯,隻要有錢賺,幹什麽管那麽多事自討沒趣?職場,原本就是個不提倡員工露出真性情的危險地帶,跟隨大潮,才能明哲保身,進而手頭的錢也能保持穩定增長。
當許諾回過神來,走進辦公廳,發現裏麵空無一人,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響都能聽見。聽說老板晚上請客,大家都提前下了班,所謂的**,大概就是如此吧。她苦澀地笑了笑,決定為了錢,也從一回眾,提著包正要離開,化妝間那邊忽然傳來奇怪的聲音。
她驚異地走到化妝間門口,門沒關緊,露著一條縫,她的身體瞬間僵直。安琪——那個高傲的美女主持,她竟然在哭!
安琪的眼眶紅得厲害,是從彩排結束之後就開始的,還是彩排的時候已經很想哭了,卻強迫自己忍了一個半小時?許諾能清楚地看到安琪的側臉,她的眼睛仍然睜得很大,隻是哽咽,隻是落淚,透著一縷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淒豔。
許諾呆呆地站在門前,仿佛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裂響。轉型成功,關嘉衡為老板贏得喝彩,背後卻是另一個人的黯然神傷。
“等了你半天也不來,原來在這裏。”身後響起一個低低的聲音,許諾頓覺毛骨悚然。
跟著舒天娜走進首席編導辦公室時,正好是下午5:20,電腦屏幕上,顯現著一份彩排後的評估報告,看上去大概五六千字的樣子。許諾不是不知道她上司寫東西的速度快,但這一次,似乎快得有點離譜。
“看見這個了嗎?要想成為編導,你也必須習慣寫這種東西,不僅要快,還要全麵。這次彩排做得不錯,你的獎金方麵,我會再考慮。”
舒天娜這是在訓練她,要把她培育成真正的編導嗎?許諾覺得自己就快要精神錯亂,為什麽自己每次想發火,“母老虎”就會馬上給她嚐甜頭?不會每次都是巧合,也許,她打從進公司起,在上司麵前就已經是一張白紙,對方可以隨意在上麵用各種顏色繪畫。
“怎麽不說話?我記得從前你來我這兒,總是會說一大堆的。你從來沒寫過評估報告,為什麽都不問我一些相關問題?”
“抱歉,Tinna,我有點不舒服,改天再來向你請教好了。”許諾去那邊泡上一杯咖啡,放到舒天娜麵前,轉身想要離開。麵對這種情況,她實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
“也好,那我明天再叫你過來,謝謝你的cappuccino,味道不錯。”
許諾仍然沒有說話,連頭也沒回,她本來以為舒天娜會留住她,追問她不舒服的原因,結果是自己想錯了。舒天娜也會加薪,表麵上看不出來,心裏肯定美美的,哪裏還注意得到她有沒有想法?
舒天娜半閉著眼睛,無奈地搖了搖頭。的確,許諾是個很容易被她看透心事的職員,可為什麽這個丫頭偏就不能理解她的心思?從她擔任Fushion首席編導起,起碼換了不下十個助理,其中不乏有向老板越級告她狀的,永遠都是她有問題,她是母老虎,助理們都是可憐蟲。於是,她幹脆就做個真正的母老虎,炒掉不稱職的助理時,馬上就在他們的辭職信上蓋章。
而許諾,卻無端地令她產生了一絲很久都沒有過的奇妙感覺。她右手支著下巴,緩緩閉上了眼睛,隻要許諾還沒親手把辭職信交給她,她就得盡可能讓那個小姑娘改變。
首先,必須讓許諾認清這個行業,她想著。在這個圈子裏呆了十幾年,她非常清楚身為幕後工作人員的殘酷性,如果不能跟隨時代潮流不斷推陳出新,優勝劣汰就在眨眼之間。心裏可以存在同情這種東西,但該舉刀的時候,必須把刀高高舉起來,再狠狠劈落。做幕後的人,從來不是扮演棋子的角色,應該充當棋手。
正如Fushion簽下關嘉衡,以及關嘉衡第一次彩排就搶盡風頭那件事。韋柏出任CEO,一切改頭換麵,全部翻新,老牌電視購物主持人安琪從那時候起,心裏就該增添危機意識,但聰明的安琪突然遲鈍了一回。舒天娜也看到那位美女主持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可即使安琪就此一蹶不振,公司也不可能為她一人改變整個節目的性質。電視購物和綜藝節目截然不同,前者是主持人固定在一個位置,靠亮麗的外形和流利的嘴上功夫吸引觀眾購買商品,像高級促銷員;後者則需要各種身體語言,不單要讓電視機前的觀眾過癮,還得煽動現場所有觀眾的熱情。
但天真的許諾壓根兒想不到,公司若真要裁員,第一個挨刀的並不是他們這樣的小角色,而是沒能第一時間跟上形勢的安琪。小助理懷著想要成為編導的野心,卻終究過不了心靈的那道坎。
“恭喜你,Elaine,你又多了一筆獎金,不知道是不是托我的福呢?”
關嘉衡使勁握著許諾的手,沒忘記再來一個緊緊的擁抱,好像抱著自己的情人一樣。
許諾陰沉沉地斜著眼睛,她很想掙脫他的手臂,但她知道在公司裏,不能和他鬧得太激烈,“爆料族”的DV無處不在,就算有人不要臉,她還是要的。正想著,眼角的餘光不自覺地掃到走廊那邊,安琪正站在那裏,一張似笑非笑的臉早盯死了他們。
“如果你的新搭檔會換成她,那我祝賀你。”安琪走上前來,和關嘉衡擦身而過,眉梢輕輕一揚,端著咖啡杯朝化妝間走去。
男人的選擇,讓安琪感到出奇的意外,他的品位到底是什麽時候變的?看來確實是自己沒能跟上時代,現在的男人,又開始熱衷起了扮清純的小女生。
“都跟你說過幾百次,不許動不動就抱人,這下可好,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關嘉衡才不會因為許諾的不自在就向她道歉,許諾這個小女生,可比冷豔的安琪好玩太多,她可以隨時、長期讓他使喚來使喚去,那種快感比從前在Pub裏捉弄她那次更刺激十分。
這種感覺,許諾無法理解,安琪卻很明白。坐在鏡子前,她掏出眉筆補了一半的妝,忽然像是對化妝失去了興趣,取了張紙巾,將剛剛畫好的眉線又擦了去。
“Kevin,我們分手吧,永遠不要再見麵。”
某年的某一天,她即將升去一所名牌大學念本科,把冰冷的背影就那樣留給了眼巴巴看著她離開的少年。
可能這個世界真的很小,從長沙到重慶,他們倆還會碰麵,還會主持同一檔節目。
是為了想要報複她曾經的無情,那個男人才利用了不起眼的許諾?
安琪努力說服自己,不必太在意那兩個人,但她好像又存在著那麽一點好奇心,想知道關嘉衡和許諾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平時都談些什麽樣的話。
公司大樓下的花園裏,許諾捧著一盆開著小黃花的仙人球,正朝大樓的方向走去,嘴裏不停念叨著什麽,和她的年齡大不相稱。關嘉衡跟在她身後,不時聳動肩膀,遠遠看去,高大的男人倒像成了可憐的小綿羊。
“要我嚴格按照台本的規定,不許自由發揮?小姐,你的閑事是不是也管得太寬了?”
“是,雖然我知道這不應該是我本職工作範圍內的事,但尊重節目組每一個人的心血,該是藝人最起碼要辦到的一點,你是‘快樂至上’的男主持,難道可以例外?”許諾認為自己再不和他說明,恐怕關嘉衡下次還會做出更過分的事,讓她再一次良心不安。
“沒錯,你說得有道理。不過我的觀點是,主持人在一開場就馬上調動觀眾的積極性,才算是成功的開場秀,這件事似乎並不是安琪做得到的。況且,每個片斷和鏡頭組合的時間,開場秀的時間沒有因為我的臨場發揮超出過一秒,結束落點剛剛好,我想計時的你不會沒看清楚吧。”
“這……”
關嘉衡仍然保持著微笑,一席包含嚴肅的話,已讓許諾瞬間啞口無言。
“所以,不願配合工作的那個並不是我,而是Angel。我昨天跟Tinna說過,希望上麵能再給安琪一次機會,第二次彩排,將決定她的去留,我隻能保她一次,understand?”
許諾大吃一驚,事情果然已經嚴重到要解雇安琪的地步了嗎?若是她接連獲得一筆又一筆獎金,一定要以安琪離開Fushion作為代價換取,今後的日子,她恐怕隻能背著沉重的包袱做人。但她如果為了講義氣,還想用解開誤會作為借口,硬要跟安琪站在同一線上,或許會失敗得更徹底,成為編導,連做夢也沒了資格。
然而,不過兩天,舒天娜就往節目組所有工作人員頭上再壓了一座大山。
從下周開始,“快樂至上”節目組的籌備、台本的編寫都會加大力度進行,彩排的次數也會變得更頻繁。另外,市內各個大學相關專業要派大批實習生前來Fushion,先進行觀摩,為今後的實習和甄選人才直接就職做好大力準備。
“Elaine,你就暫時參與到編導團隊中,你說你具備做編導的實力,這回就當我給你一次好機會,為那些實習生做做榜樣。至於你的本職工作,仍然要加緊進行,別讓實習生們看笑話。”
許諾把舒天娜對她的訓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丈夫,程沐風苦著臉拚命搖頭,依然是那句“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程沐風隻比許諾大兩歲,雖然許諾大學一畢業,兩人就結了婚,思想卻仍然是“80後”的大孩子。每當程沐風那儼然“大哥哥”的口氣一出,許諾發覺丈夫隻適合當痰盂,讓她吐完痰可以接著吐口水,絕對成不了化痰止咳的藥。
像程沐風這種在大學時就已經體現出非凡實力的能手,又有總結自己技術水平的好習慣,連許諾都能猜到,她的丈夫明年可能就會升級為軟件設計師或是係統分析員。但做電視節目,提出創意隻能是編導的事,她這個首席編導助理有幸能過過癮,究竟該不該激動,她還沒法肯定。
程沐風愛看“八門嘉年華”,許諾老是探過腦袋故意擋住他的視線。
“你不覺得那家夥high得太過了?又不是演無厘頭的電影。”
“可是他能娛樂大眾,什麽角色都能扮演,讓觀眾和他一起瘋狂,不會困得打瞌睡。”
一提起關嘉衡,程沐風就說得有聲有色,許諾眯起一隻眼睛,過了老半天,才幹巴巴地說了句:“你們男人都是一國的。”
門外沒有再聽見電視的聲音,隔著臥室門,隻傳來電腦鍵盤敲擊的低響。是她之前說的那些話,刺激了程沐風,弄得他連看電視的心情都沒有了嗎?許諾半躺在**,覺得有點對不住丈夫,可結婚已經半年,她從來都沒向程沐風道過歉,再說自己是開玩笑,他應該一會兒就沒事。
望著窗外的月亮,她幽幽地歎了口氣,今後在公司的日子,究竟該怎麽過下去呢?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這可不是她許諾向來的作風,況且,明天還得跟安琪好好談談。
可是第二天,安琪不僅沒去開會,好像根本就沒來上班。
許諾急急忙忙掏出手機,給安琪打電話,她記得昨天明明電話通知了每一個人,沒有誰說過有事無法出席會議。
連續試過了十二次,安琪也沒接聽電話,等等,她的手機鈴聲怎麽變了?電話彼端傳來的音樂竟含著一股莫名的蕭瑟:
“其實我,也開始想調整自己,
隻是誰,能幫幫我閉上眼睛不看見你,
我也想忘了你,在秋天來臨之前,不再想你……”
安琪曾經說過,她不喜歡悲傷的歌曲,尤其是這首《秋天別來》,若是有一天,她突然愛上了這首歌,那一定是絕望的時候。
許諾忽然衝出會議室,發瘋似的朝外麵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