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陽光從窗外斜斜照進窗戶,許諾無精打采地揉了揉眼睛。

已過立秋,天還是亮得很早,山城的“秋老虎”即便在垂死掙紮,也要瘋上很久的時日。到底上了多少天夜班,她似乎不記得了,隻記得程沐風給她打電話時,她故作精神抖擻,扮得跟真的一樣。

關嘉衡悄悄經過辦公廳門前,雖然隻看到一個側麵,依舊能看清她的黑眼圈。

連續幾天中午,員工餐廳裏都沒有幾個人來吃飯,最近大家愛到外麵的餐館吃飯,許諾則直接叫外賣送盒飯。相反,一向揮金如土的關嘉衡,突然變得“節儉”了起來,天天往這裏跑,吃得也比平常多。

安琪裝作沒注意他,獨自坐在窗前默默地喝奶茶。

盡管不能說喜歡許諾,安琪卻深知那丫頭表麵上看似冒失,可夢想著成為編導的她,絕對不可能犯下搞錯台本鏡頭順序的低級錯誤。台本被人動過手腳,顯而易見,究竟是誰的惡作劇還未查明,偏偏關嘉衡碰在了刀口上。而舒天娜遲遲沒有宣布許諾的去留問題,或者,這對“快樂至上”節目組所有職員來說,都是一件足以令人忐忑不安的事。

彩排事件之後,許諾總算因為夜班的疲累而支撐不住,還是決定跟從前一樣隻上早班。

程沐風不是沒聽妻子訴過苦,但每次他想要安撫許諾,讓她安心呆在家裏的時候,往往是還沒開始,許諾就已恢複了堅強。而他能做的,僅僅隻有每天給小嬌妻早晚衝上一杯牛奶,第二天一早,她又飛快地跑去了公司。

許諾坐在辦公桌前打著“快樂至上”第二次彩排的評估報告。盡管目前還不知道她的“下場”會是如何,但她仍然覺得,自己分內的事就應該做完,留下殘缺的“成果”不是她行事的風格。

她曾經看過舒天娜寫的評估報告,看起來並不難,可自己親自動手寫,卻還是得花上不少時間。播出長度、素材長度、素材與成品長度的比例這類專業性的東西,倒是沒什麽問題,但總結反思、自找差距以及效果評價方麵,她在中途遇到了瓶頸。

首先,她覺得僅僅是兩次彩排,並不足以估計到節目播出後的效果。“快樂至上”在Fushion的職員們看來,雖然的確是一檔不錯的綜藝節目,但電視節目麵向的始終是觀眾,這檔節目所追求的究竟是大眾娛樂還是明星效應,目前都沒有一個明確的定位,純粹像是韋柏的冒險產物。

第二,讓實習生來觀摩“快樂至上”的彩排,她認為這本身就存在問題。實習生要學習的,照理說應該是Fushion的老牌電視節目,新綜藝節目隻不過是一個嚐試。用“快樂至上”給還未正式踏上工作崗位的學生們做教材,且不說其間造成的失誤會產生何種影響,即便沒有失誤,新節目也必定存在諸多缺陷,極有可能會誤導他們。

再者,她覺得總裁韋柏的心態有些問題,她甚至可以大膽想象,“快樂至上”同它的一切衍生物,都是那位新老板上任後急功近利的產品。

她非常清楚,作為一個稱職的首席編導助理,她應該把所有值得考慮的東西都匯報給舒天娜,但事涉老板,她開始猶豫要不要把這些寫上去。

“Elaine,去給我衝杯咖啡,放到我桌上。”

一個女人冷冷的聲音,忽然在辦公廳門口響起。

從門口進來的是個身材高挑、五官生得很小,嘴角有點向下撇的女人,許諾認得,那是編導團隊中最年輕的朱敏。朱敏的母親曾經是長期與CQI公眾娛樂電台及Fushion合作的資深藝人,女兒能一進Fushion就做上編導,就是托了老媽的福,在公司早已不是秘密。

“飲水機和速溶咖啡都在那邊,我又沒長三頭六臂,你有手有腳,難道自己不會去衝?”她淡淡地搭理了朱敏一句,坐到椅子上,開始弄手頭的文件。

朱敏走上前來,伸手奪過許諾桌上的文件,使勁扔在地上。兩人四目相視,中央的那片空間,好像變成了一個膨脹到了極限、隨時都可能爆裂的氣球。

“怎麽了,Elaine?”剛從外麵進來的珊迪正趕上這一幕,發現氣氛不太尋常。

許諾朝同伴望了一眼,珊迪見她一臉茫然,又看朱敏,那氣勢洶洶的目光,簡直像恨不得將對方一口吞下肚的野獸。她記得許諾來公司已經快四個月,跟舒天娜拌嘴是常有的事,卻還從沒見過她和同事起過尖銳衝突,朱敏的表情,實在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我說,她得罪你了?”珊迪試探著問了朱敏一句。

朱敏狠狠地瞪了許諾一眼,回頭衝著珊迪冷笑。“準備幫她和我吵架嗎?你大可不必,她已經搞得我被老板解雇,早就得償所願了。”

被解雇的人不是許諾,而是朱敏?珊迪驚得張大嘴巴,好半天才注意到許諾的神情,她的驚訝程度,恐怕絕不亞於自己。不會是許諾故意設下的圈套,她了解許諾的性情,許諾有聰明的一麵,但那種聰明並不能等同於狡猾。雖然還不清楚這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珊迪卻無端覺得,一定有人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注意著這間辦公廳裏的所有人,那個人,很可能就是讓誰也摸不透脾氣的老板。

朱敏不知道母親已經來了公司,更加不知道母親在韋柏麵前,會窘得狼狽不堪。

一陣風劈麵掃來,許諾本能地將頭一偏,沒來得及說句話,朱敏又是一巴掌重重打來,她躲避不及,隻得伸出右手,緊緊抓住對方的手腕。

“放手!”

許諾個子小小的,手勁竟然大得出奇,這一抓,著實把朱敏的手腕抓痛了。

“你還我的工作!還我!”

“你們兩個在幹什麽?Tinna領著boss朝這邊來了!”

辦公廳門口,“爆料族”早就舉起了DV,如果不是珊迪喊了一聲,許諾多半會忘記放手。

朱敏毫無服輸的意思,一把抓起桌上的訂書器,就要向許諾臉上扔。

“敢扔我你就試試!既然有後台,怎麽不叫你媽再去花錢?賴在這兒跟我耍渾?沒實力的家夥,活該你out!”

許諾爆炸似的大嗓門,突然把心裏的話忍無可忍地罵了出來,渾身的怨氣像是在這一刻一掃而空,身體變輕了,心上的鬱結也終於打開。但很快的,她感到了疲累,靠著椅背坐了下去。

朱敏麵色慘白,手中的訂書器掉落在地,右手還做著那個扔東西的動作,凝固的空氣仿佛以無形的力量讓時間戛然而止……

四個月的工作生涯,換來了實習編導的職務,許諾在Fushion扮演的角色,充滿了戲劇性,她有時會覺得意外,但更多的時候會感到無聊。

她赤著腳踩在滿布的鵝卵石上,陽光下,奔流的嘉陵江水撞著雪白的浪花,頭頂上的不遠處就是大橋,水聲和汽車的呼嘯聲混雜在一起,分辨不清。

能休息的時間,隻有這個上午,下午,她又將投入新的工作。昨天,她碰上關嘉衡,本想向他道歉,澄清當時的誤會,關嘉衡似乎毫無心情聽她說話,道歉對那個男人來說,反而像是故意客套。

安琪倒像很清楚她的想法,和她擦身而過時,低低地對她說了句話:“那天隻不過是我碰巧路過控製室,剛好看見朱敏在某張桌子前麵翻一份台本,這就是我那次站在你這邊說話的原因。”

“你覺得像我這種人,還值得Joan Zhu那種千金小姐嫉妒?”

“如果公司裏沒有嫉妒這種東西,那麽就不叫公司了,這幢大樓裏,連打掃清潔的阿姨也會被人嫉妒,你信不信?”

理發師的剪刀嚓嚓而落,濕漉漉的感覺,隨著電吹風的熱氣散去,空氣裏飄著啫喱水的淡淡香氣。一個個神態各異的麵容,在腦海中閃過,不同的聲音,仍在耳邊回**,她很想就此把那些全部忘記。

馬尾辮落到地上,和主人自在地分離開來,全新的短發,全新的許諾,換上了一身淡綠色的職業裝。

公司裏走廊裏,她突然吸引了眾多同事的目光,但“爆料一族”手裏的DV,似已不能如往常一樣,引起她的注意。

“換了新造型嗎?你的精神好像恢複得挺好。”

下午上班之後,她本來想問舒天娜關於她寫的第二次彩排評估報告一事,但舒天娜注意到的好像隻有她的新造型。

“你去通知編導們,還有攝製組的所有人,讓他們三點鍾準時到小會議室開會。”

評估報告的事,舒天娜沒提及隻字片語,許諾轉身離開的瞬間,她頗能感覺到落寞的味道。

許諾大概還不敢相信,她最討厭的“空降部隊”會反過來嫉妒一個應聘進公司的小助理,而老板的意思,更讓人難以琢磨,舒天娜暗自想著。

其實那份評估報告,她早就用E-mail發給韋柏看過,讓許諾做實習編導,同樣是韋柏對舒天娜這位首席編導的信任,以及給許諾的考驗。她希望許諾能早些從朱敏的陰影中走出,盡快適應新的工作,因此新的決議,必須隨之盡快提出。

“相信大家也聽說了,經過兩次彩排,Mr.Weber準備對‘快樂至上’節目進行一點修改。”

會議上,舒天娜特別放慢了語速,說明開會的目的。

“大家不用太擔心,節目的整體並沒有任何改動,Mr.Weber提出的需要改動的地方,僅僅是節目播出的方式。我們‘快樂至上’的第一期節目,征求了Mr.Weber、CQI公眾娛樂電台和兩位主持人的意見,會改為現場直播。所以,從本周開始,彩排的次數可能會比之前頻繁,請大家先做好前期工作。”

每次下達新任務的舒天娜,不論是麵帶笑容還是神態嚴肅,語調中總是充滿**。許諾聽見周圍一片驚訝之聲,心裏雖然也震**了一下,卻沒有顯露出誇張的表情。

“喂,我說,真的改成現場直播了嗎?怎麽我都不知道?節目組的同事們知不知道?”曹漠悄悄湊到旁邊的人們耳邊問話,但看同事們的反應,好像他們確實不知道,連“爆料族”也沒有提前弄到的東西,很有可能是老板的臨時決策。

“Tinna,其實不能說是我們編導反對現場直播,隻是‘快樂至上’第一期節目就做現場直播,對大家來說……是不是要求太高了?”有人立刻提出了異議。

“現場直播對編導和整個節目組的要求的確很高,要是膽小的編導被嚇倒,大可以退出節目組,放棄加薪的機會。至於我和Mr.Weber,還有Kevin、Angel兩位主持,則是看到了直播的明顯優勢。在座的大家大多是科班出身,應該也很清楚,現場直播省去了後期編輯過程,花費比錄播要小得多,而且因為是實時播出,節目傳播速度也相當快,不是嗎?”舒天娜摘下金絲眼鏡,淺淺一笑。

許諾早猜到舒天娜會這樣回答,蜷在椅子裏抖了抖身子,既然敢宣布,一定準備充分,那位超級製作人應該會期待更多人的問題。然而,坐在曹漠身邊的幾個編導,此刻清一色的黑臉,像是在思考著什麽,又不知該如何提問。

會議室裏沉默了良久,舒天娜的目光朝四周掃視一圈,欲宣布散會,不料坐在左邊的女編導曉丹突然站了起來。

“節目已經彩排了兩次,才決定將錄播改為直播,廣告部的工作人員不是又要去和讚助商重新商量廣告插播時間?那麽,讚助商就不會覺得我們Fushion的人反複無常?如果造成了這種影響,第一期節目可能很難保證如期播出,相信大家都不願意我們的節目背上欺騙觀眾的罪名。”

舒天娜的視線落在曉丹臉上,遲遲沒有移開。這位英文名叫Danna女編導,在大學時曾是她的學妹,工作之後,也是Fushion編導團隊的骨幹。連曉丹也提出了異議,韋柏遭遇的難題,看來遠遠超乎了她的想象。

看到舒天娜嚴峻的麵孔,會議室裏開始凝聚起肅殺的空氣。她沒想過要跟節目組的同事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但一邊是一群下屬,另一邊又是執意“改革”的老板,難道非得要她再扮演一次母老虎發發威,才能擺平這件事?

正當沉默之際,舒天娜猛然看見對麵一個小小的身影緩緩站起。

“這個問題,我想我能以assistant的身份替Tinna回答。廣告部根本不必和讚助商再談,廣告的時間也不用做太大改動,隻要我們節目組重新審查台本,把一些冗餘的部分刪減,把同性質的環節進行合並,突出重點,廣告時間完全可以依照從前的安排。”

一席話,在場所有人都怔住了,舒天娜的目光漸漸恢複了平和,卻多了一絲不容易被人察覺的欣喜。

不過一天,這件事很快成為“爆料族”關注的特大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