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諾對眾人異樣的眼光采取冷處理態度,她並非不知道同事們私下裏都在議論著什麽,十之八九都在說她突然做上實習編導,到上次在會上幫著舒天娜說話,肯定是早就給上司送了禮,暗地裏還使勁在舒天娜麵前拍馬屁。她算是體會到了“空降部隊”之所以鬱悶的原因,隻是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麵臨這類型的困擾。

當時是怎麽說出那話的,如今想來,她自己也不明白。但事實的確是——她從舒天娜臉上看到了非常滿意的神情,目前的贏家仍舊是老板一派,她也加入了其中。

或許是無法反對將“快樂至上”首期節目的播出方式改為現場直播的原因,上麵宣布新的命令正式付諸實施之際,百人辦公廳隨即顯現出一種浮躁的繁忙。到處,都是工作人員們來來去去的身影,有掉了文件匆匆跑回來拿走的,有吃飯過後忘記擦嘴、飯粒還掛在嘴角的,有因為弄不好台本慌得滿頭大汗的……但就是沒有人閑聊,連“爆料族”都像是失去了忙裏偷閑的時間。

珊迪的話似乎也變得少了,隻顧自己在電腦上處理視頻。許諾見她不時會做幾次深呼吸,好奇地上去詢問原因。珊迪的回答是:“重慶沒有春秋兩季,隻有夏天和冬天,我從大西北來的,很難習慣這種天氣,需要隨時調整呼吸,免得悶死。”

許諾看出她是受了“爆料族”的影響,但她覺得,這間辦公廳裏的所有同事,最不該帶有色眼鏡看她的就是珊迪。

“我以為你會掛機。”下班之後,她在家裏主動給珊迪打了電話。

“沒想過要掛你的電話,對於你的解釋,我想我還是有興趣聽聽。”

“我不是想要跟你解釋什麽,相反,我想問問你心裏真正的想法。如果是你們攝製組的人,究竟是希望錄播還是直播?”

“雖然我不能貿然猜測別人的想法,但如果撇開直播時緊張的心理因素,我倒是覺得直播省去了後期的處理工作,攝製組的負擔會大大減輕。”珊迪不會說假話,很快回答了許諾的問題。

“那麽你們攝製組就完全沒有必要和他們一同起哄。”

“流言的影響力有多大,你能估計嗎?”

“難道從眾就一定是種好習慣?”

被許諾這一反問,珊迪終於沒了語言,兩人沉默了一陣,許諾聽見電話彼端傳來一個略帶無奈的鼻音。

第一次,許諾在工作中捕捉到了小小的成就感,她發覺自己的確有點做編導的潛力。此次的現場直播,攝製組要準備吊臂和多角度拍攝,還要實現臨場及時處理,無疑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她通過珊迪讓攝製組的同事們注意到直播的優點、忽略缺點,很快又看到舒天娜點了頭。

“從今天開始,你記得多去和Danna溝通,要最大限度降低她對直播的抵觸情緒。”

舒天娜接著下達的命令,讓許諾著實出了一把汗。

“我……不是已經是實習編導了嗎?”

“沒錯,但既然編導身份是實習的,assistant工作依舊是你的本職。”

被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塞住了嘴巴,許諾隻好繼續選擇服從,誰讓她高興得太早,就把事情想得簡單了起來呢?職場,就是戰場,誰都不可能準確地猜測到,自己的下一個敵人會是誰,可一旦知道了答案,隻有選擇戰勝對方,或是投降認輸,她不想還沒有試過就先選後者。

“以前你在Tinna身邊的時候多,難得能跟你聊上幾句。怎麽樣,經曆了不少驚險的事,你是不是已經開始真正習慣Fushion和Tinna的作風了?”

聽到曉丹這話,許諾本來有滿肚子怨氣想撒,卻突然發覺對方像是在故意套她的話。她不由得想起那天的會議,平日裏溫柔的曉丹反常地嚴肅反對舒天娜,自然了解自己這些天頻繁接近她的目的,她隻回答了兩個字:“還行。”

曉丹笑著點點頭,轉移了話題,“Tinna把你交給我,我可不能讓你學不到一點東西,你過來,我給你講講節目錄播的一些要點吧。”

乖乖,你就這麽掉進人家的溫柔陷阱了!許諾歪著頭,像一棵打蔫的稻草。

曉丹的性格大概和談生意時的法國人很像,談天說地,就是回避正題,讓對方滿以為她點了頭,實際上卻是搖頭。

許諾很不甘心,她不相信她纏上曉丹一個星期,那位編導的好性子就不會到極限。可是,她這樣做了,事情還是沒出現半點起色,她發現她對方簡直沒心沒肺。

或許,安琪比她更熟悉這種女人的心態,其建議是:與其單打獨鬥,不如發動群眾。

從那天之後,許諾每天跑首席編導辦公室的次數變得比從前多了不下五次,每次回到百人辦公廳,都會把舒天娜的命令傳達得異常詳細。經過連番的“疲勞轟炸”,加上攝製組的同事已經站在了她的一邊,越來越多的人最終選擇了低頭。

曉丹負責的小組,有兩三個副導演和助理也開始勸她放棄和舒天娜作對,免得她和學姐之間產生更大的裂痕。誰想到曉丹反而被惹火了,幹脆放話說她要退出“快樂至上”節目組。

許諾的策略再次失敗,不過她沒有怪安琪出錯了主意,她非常清楚,曉丹是個極其不容易對付的角色。“退出風波”這一鬧,“爆料族”的DV又開始忙了起來。

“很鬱悶是不是?下班之後,我們去江邊散散步吧。”

一個聲音在耳畔響起,是已經很久沒有和她說過話的關嘉衡。

他怎麽突然對她開口了?她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難道那個男人是覺得她可憐,對她產生了同情?

明知某人可能會像從前一樣玩惡作劇,許諾仍然去了江邊,驀然回首之際,看見對麵站著一個穿著淡藍色T恤和短褲、戴著太陽帽的男子,正向她揮手。

“Kevin?”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不是那張看來還算熟悉的臉龐,還有那過人的身高,她會認為是幻覺。

“怎麽,是不相信我會來這兒,還是因為我穿得樸素大方,把你嚇到了?”

關嘉衡俏皮地揚起眉梢。

“不過這不是很好嗎?因為從non-mainstream變成mainstream,在外麵就沒那麽容易被人認出來。”

“Main……stream?”

“主流啊!不是吧?你不是熬夜惡補過英文的?”

“那很長串的單詞,我一時記不得那麽多嘛!”

許諾故作耍渾地朝他翹起嘴巴。

“為什麽突然約我散步?是出於同情?”

“如果是,那麽你會哭了?”

“不會……不,我早就已經忘記應該怎麽哭了。”

“我看你是因為比賽還沒獲勝,所以不想就這麽哭。”

許諾記得,自己在江邊和關嘉衡談了很久,這也是她第一次和那個原本讓她覺得流裏流氣的討厭鬼說了那樣多的話。她猛然發現,那個男人,好像也並不是那麽討人厭。

“你信不信我做主持人之前,其實是個連一句話都要拖上老半天的小結巴?”

他的笑容令許諾不太相信這話,但她的確聽說過結巴變成繞口令大王的故事,是絕對真實的故事。隻是,她身邊出現了一個活生生的例子,讓她一時有些難接受。而且,她之前一直以為是關嘉衡對安琪負心,萬沒想到卻是安琪為了麵子,甩掉了她的初戀男友。

然而,關嘉衡的奮鬥過程,不論是真是假,他都成功了。如果事實如此,自己又有什麽不敢去做,前麵又有什麽斬不斷的荊棘?

曉丹選擇的路,是調組,並不是離開Fushion,盡管她對新老板和舒天娜出現了暫時的不滿情緒,但許諾相信,曉丹對Fushion的感情一定沒有改變。

她照例和以往一樣,到辦公廳裏傳達舒天娜的指示。隻是這次她好像懶得一個個通知,直接使用了話筒宣布。

“各位同僚,Tinna下達了最新指示。‘快樂至上’節目組因為主要負責人之一的曉丹編導即將退出,因此上頭決定高價外聘一位新編導,負責Danna之前的工作。Tinna特地讓我跟大家交代一聲,新編導人選已經確定,但是那位編導遠在湖南,說他不想馬上飛過來。不過他看過了我們的台本,會通過E-mail和MSN直接和Tinna聯係,商榷的結果將由我一一發給大家並解釋,請大家配合工作,thanks!”

許諾提高了嗓門喊完了這番話,眾人幾乎都不約而同發出了驚歎聲,但驚歎僅僅隻維持了幾秒鍾,接下來又是衝著她的“諾式英文”一陣捧腹。她咬著嘴唇忍住心裏的怒火,眼角餘光掃過的地方,曉丹正衝她投來微笑。

曉丹根本不相信許諾,更加不相信舒天娜。那位首席編導無非是想給她安排一個實際上不存在於任何地方的競爭對手,以氣勢壓人,讓她覺得Fushion不再需要她,做舊節目是落後的表現,她自然而然就會重新回到“快樂至上”節目組。

然而,曉丹沉得住氣,她手下的副導演Linde可慌了神。如果曉丹照這樣一直固執下去,萬一真的離開了Fushion,他們這組人得接受新的頭兒,最恐怖的是現在沒有一個人知道新編導究竟是誰,脾氣如何。

Linde鼓起勇氣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曉丹,曉丹的反應卻出奇的平淡。Linde心裏越發不安,一天趁著舒天娜接到老板的緊急電話趕去樓上,他悄悄溜進了首席編導辦公室。

舒天娜的電腦設置了加密屏保,Linde看不到上麵的東西,但桌上的一份文件卻吸引了他的視線。

9月3日……不是今天剛打印出來的文件嗎?他朝四周望了望,確定沒有人,好奇地翻開文件,看到裏麵的內容,他的心差點從嗓子眼裏跳出來。文件中全都是關於“快樂至上”的最新提案,包括創意上的、製作上的、現場需要注意的事項,其專業程度絕對不亞於曉丹!

Jimmy Luo——羅永森?默念著落款的幾個字,Linde驚得傻了眼。這不是湖南的那位著名編導的名字?舒天娜的新合作對象竟會是Jimmy,難怪像曉丹這種跟著老總裁和舒天娜一同打拚了十年的“元老”,就算被趕走也沒人吝惜了……

Linde哭喪著臉,有氣無力地告訴曉丹:“隻怕Jimmy Luo還沒飛來重慶,直接和長沙分公司那邊聯係上,我們整個組就要先被Fushion淘汰,我們都被boss拋棄了。”

第二天一早,曉丹親自去了舒天娜的辦公室,執意提出要留在“快樂至上”節目組。

“原因是什麽?”舒天娜問。

“理由很簡單,我不想讓下屬們都丟了飯碗,也不想公司冒險花一筆超出預算、金額還不少的款項。”

“你對Fushion的感情果然沒減少。”

“當然是對Fushion,至於你和Mr.Weber,我仍然沒辦法付出這種深厚的感情。”

曉丹轉身走出了辦公室大門,沒有回頭,隻是在門前停下了一次腳步,但很快去了樓下。停頓的原因,是她出去的時候,剛好撞上了進來的許諾。

“Elaine,看來你的小聰明還算有點效用。”舒天娜讓許諾到自己對麵坐下,嘴角泛起一縷笑容。

“不,Tinna,如果不是你找到高手來冒充羅永森,我的那點伎倆,恐怕早就被識破了。”

“你應該是想問我,到底是誰假扮了Jimmy Luo,還扮得這麽逼真吧?”

舒天娜取出空氣清新劑朝四下裏噴了噴。

“既然Danna已經答應繼續負責‘快樂至上’,那個假扮Jimmy Luo的人,是誰都不重要了,不是嗎?”

站在旋轉樓上,許諾遙望著遠方的山巒發呆。重慶的山很多,即便是道路和房屋,都依照著地形建在山上山間,出門就是爬坡上坎。樓下的行人,從樓上往下看,一個個人影隻有芝麻大小,行色匆匆。

她想象著自己走在人群中的情景,如果別人站在這幢高樓上,一定也尋不著她,無論站在樓頂,還是走在坡坡坎坎的路上,她同樣都在不平坦的地麵上風一般地來去,跌倒又爬起。舒天娜總愛用獎金來堵她的嘴,因此前麵的大道上鋪的是鐵蒺藜,她仍舊會踩上去。

“Andy,Tinna說你的台本安排時間過長,讓你在今天之內改寫完畢,淩晨兩點下班前交給她再看一遍。”

一份被舒天娜退回來的台本放在西首的辦公桌上,曹漠正用一副不耐煩的表情對著她。

“有沒有搞錯?都第五次了,還要讓我改?”

“你跟我說台本?是忙得昏了頭吧,一會兒我去幫你衝杯咖啡好了。”

曹漠臉上的肌肉**了幾下,才不過幾天,這丫頭竟然這樣和他說話。更令人氣憤的是,舒天娜居然讓他把每個鏡頭都縮短二十秒,那節目內容怎麽編排?要做到這種程度,用剪輯的還差不多。

對於曹漠此人,許諾頗有些感慨,Fushion這個大公司裏,像曹漠一樣怕麻煩的人並不隻有一個。即使是剛畢業的大學生,誰都想找一個既不用太辛苦又能拿到高薪的工作,但天下如果能輕易找到這種便宜的午餐,世界應該早就“和諧”了。也許,山城本土的打工族,比外地來的人耐熱,所以她還能忍受這份苦差事,即使不能也得學著忍受。

演播廳裏,舒天娜和五位導演正在舞台下談話,兩個舞美師則已經開始了前期工作。

許諾每走進這裏一次,都是不一樣的感覺。舞台布置盡管還在初期階段,卻能從大體架構上看出設計風格走的是活潑、明快的路線。不一會兒,舞美助理們搬來了兩隻罩著透明薄膜的吉祥物“碰碰鼠”,足有兩人多高,看來這次推出“快樂至上”,節目組的確花了很大的心思。

“Elaine,你來得正好,come here。”

舒天娜一眼看見了她,朝她揮揮手,許諾應聲快步走到舞台下。

“你手上的paper 2,是我交給你的,相信你已經看過了。我現在有事要去總控製室,你就留下來給他們幾位導演解釋一下這個plan。”

“我給導演們解釋?”

許諾背後不禁冒出一陣冷汗,簡單的文件她還能解釋,這份文件偏偏除了曉丹的計劃,還摻雜了那個假扮著名編導羅永森的人提出的建議,對她來說,解釋起來是不是也偏複雜了?況且,導演們大多心高氣傲,會怎麽答應她,她不敢想象。

“不要太緊張,I believe,你沒問題,你代表的人不是我嗎?”舒天娜湊到她耳邊,輕輕噓著氣,轉身向導演們打了聲招呼,便走出演播廳。

許諾摸摸耳朵背後,冰涼冰涼的。抬頭看看導演們,一個個正用不屑的眼光掃過她的臉。

“Paul,你看一下這個,因為Danna把第三環節修改了一下,變成了Harry和Angel共同出演老上海版的《火花》片斷,所以這個部分需要請你在彩排時重新指導工作,風格要有所改變,技術人員和安全人員我已經做好了聯係,他們的名字和電話寫在文件的封底。”

站在她對麵的導演郭保羅輕蔑地瞟了她一眼,“這真是Danna和Tinna的意思?”

“文件是Tinna親筆簽的字,當然是經過了她的批準。”

“那這個廣告又是怎麽回事?”另一位導演黃煌插上了嘴。

“是這樣,技術部那邊我們已經聯絡過,節目播出當天,19:55進第一段商業廣告,然後20:25再插播一次,21:10插播最後一次,三次插播廣告的時間,都由之前的四分鍾改為四分三十秒。”

“還要延長?”

“我們的節目又多了一家讚助商,有兩件商品的廣告將占用兩個十五秒的時間。至於廣告插播開始的提示點,就要麻煩你重新負責,讓它在最恰當的時點出現……”

許諾說了半天,黃煌根本沒有在聽她說話,隻顧拿著耳勺挖耳朵。Paul幹脆提起公文包,幾個同伴好像受到了煽動,一個個大搖大擺地跟著離開了演播廳。

“Tinna,你在哪裏?如果……不太忙的話,到演播廳來一下可以嗎?”

“我現在去了CQI電視台,有什麽事明天再說,不過交給你的任務,必須在今天完成,我不想節目上報後出問題,OK?”

舒天娜掛斷她的電話不是第一次,許諾非常清楚這意味著什麽。如果不在當天讓導演們親眼看到台本中修改的內容,明天節目的所有信息就要全部上報,萬一出了差錯,之前大家的努力就會白費,若追究責任,難保不會怪到她頭上。

她思索了片刻,緊緊夾起文件袋,朝電梯那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