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許諾正式加入曉丹的團隊時,更令她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曉丹不慎遭遇車禍受傷,住進了醫院,雖然不算重傷,但聽說至少也得要一兩個月之後才能出院。許諾剛剛接手“快樂至上”的策劃工作,那個高傲的導演郭保羅便成了他們策劃小組的直接負責人。

郭保羅,三十八歲,瘦高個子,鷹鉤鼻,許諾聽珊迪說,他的祖母好像有英國血統,才長成了這麽一副與眾不同的模樣。他愛穿淡黃色的襯衫、打花領結,說是普通的領帶不夠高貴。看著下屬或是同級的時候,他總愛把下巴朝上傾斜三十度,好像自己的品味從頭到腳都比對方高上個檔次,希望人家能在他麵前點頭哈腰,外加仰望膜拜他一番。

跟郭保羅相處了三四天,許諾發覺這位在Fushion所謂的“上等綜藝導演”不隻是目中無人,脾氣還反複無常,一會兒因為某個舞美部分處理得不夠“藝術感”大發雷霆,一會兒又因為設備部那邊送來的攝影機不符合他的要求跑去跟舒天娜訴苦。一幕幕都被許諾看在眼裏,她心裏矛盾得很,幾天來也不知道該不該把“明星多棱鏡”具體計劃方案告訴這個怪人。隻要看到郭保羅衝著攝影師、舞美師和助理們發飆,她就會頭昏腦脹。

好不容易壯著膽子向郭保羅提到了“明星多棱鏡”,對方先是有些驚奇地盯著她,忽然懶洋洋地斜靠在轉椅柔軟的椅背上,眯起一隻眼睛,鼻孔裏發出不滿的哼哼聲:“你知道新的plan正式投入節目中時,那期節目要邀請的第一位明星是誰?”

“I know,是Judy——葉麗珠。”

“既然知道是她,你就不該在我麵前提這個,葉麗珠不是像Harry那樣好說話的藝人,她是當紅影星,加上半個月前才得了亞洲影後杯,在娛樂圈出了名的愛耍大牌。就算Kevin通過行業的關係人脈跟她商量,她十有八九都不會答應自己動手給fans做美容,Fushion能請到她來做那期節目的嘉賓,投入了多少錢你明白的?”

“Paul,你剛才不是說十有八九嗎?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仍然有一兩成的機會?”

“Good!你自己說的,行,葉麗珠的plan我就讓你全權負責,不過你最好記清楚集團的規矩和我的話,Fushion花出去的錢,如果超過預算,隻能由你掏腰包。”

郭保羅一個勁跟許諾談花費,讓她哭笑不得。你大導演擔心我為一個亞洲影後花出公司太多的錢,那您老又幹什麽總是在舒天娜麵前說為了藝術效果,非要用昂貴的膠片攝影機拍攝畫麵才行?這次做的是綜藝節目,又不是藝術廣告。況且,公司邀請葉麗珠,該投入的錢早就投入完畢,合約都已經簽好,不管多大牌的明星,在不傷及其切身利益的情況下,就有義務服從Fushion的安排。

可是,為了讓葉麗珠服從“多棱鏡”的計劃安排,她好像還得趕去湖南分公司的經紀公司,直接和葉麗珠的經紀人露西洽談,才能在那期節目開播前有限的時間內爭取到機會。許諾如夢方醒,她居然被郭保羅狠狠擺了一道!要是不能完成任務,她鐵定就是郭保羅的代罪羔羊,但現在,她沒有絲毫可以後悔的餘地。

有時候,她很想見韋柏。然而前些天,老板跟sky傳媒總裁郝峰及著名製作人羅永森見麵後,暫時飛回了美國,即便韋柏還在這邊,許諾覺得以自己新任編導的身份,也不好主動接近他,否則“爆料族”的風言風語一傳開,她小命難保。Fushion並不是一家普通的文化傳播公司,而是中外合資的大型傳媒集團,在業內的知名度甚是響亮。在它旗下,總公司主要負責娛樂電視節目製作,另外還有它專屬的廣告公司、藝人經紀公司、音樂製作公司等等,遍布全國多個省市。倘若她就因為這個非要老板出麵,說得好聽些,她是接著自己身在總公司,“近水樓台”先告郭保羅的狀;要說得不好聽,她就是死皮賴臉巴結老板,越級行事,必然引起公憤,這不僅是在Fushion,換了別處也一樣是自己砸自己的飯碗。

想到這裏,她覺得渾身的血管仿佛都揪成了一團亂麻,她使勁揉搓著臉頰,試圖讓情緒漸漸平靜下來。或許,隻有想到韋柏當初對她的計劃表示大力支持時露出的笑臉,她才終於能放心邁開大步走進舒天娜的辦公室,請她批準自己出差去長沙一個星期。

Fushion傳媒旗下的經紀公司坐落在長沙市區最繁華的地帶,總經理莊麟為人和善,他的兩個女助理也都像公關小姐一樣對任何人都始終保持微笑,讓許諾心裏很是愜意。但才在經紀公司裏呆了一天半,見到露西之後,她覺得自己又傻得天真了一回。

“Sorry,Miss許,我看比起Paul,你似乎並不是很了解Judy的情況,她還沒成名之前曾經是做手部模特的,她最珍惜的就是自己的雙手,這個習慣直到現在,她也從來沒有改變過。”

“不好意思,我是今年夏天才進Fushion的員工,剛升任編導不久,可能突然接手Paul和他朋友們的工作,來不及對Judy做全麵的了解,請你見諒。”

“沒關係,你不了解,我可以慢慢跟你聊。比如Judy的護膚品全都是她個人禦用的,甚至連產品都以她的名字命名,她不會在沒有安全保證的情況下,接觸別的美容產品。前些日她得到亞洲影後杯,還專門為她的一雙玉手買了高額保險,難道Ricky連這件事都沒有告訴Paul?”

“唔……這我就不太清楚了,不過照你這樣說,我們節目組必須要去掉這個部分,跟Judy就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嗎?”

“Miss許,你剛剛才說你是新任編導,這次專程飛來長沙跟我談,我相信你也並不想把這件事搞砸,那麽我希望你最好盡快聯係Ricky,告知Paul和你們的首席編導舒天娜,如果Fushion方麵一定要Judy用她的手去給fans做美容,我們可以提出單方麵和你們解除那份三天的短合約,違約金我們還付得起。”

不管那話聽自愛許諾耳朵裏有多麽蠻不講理,露西臉上依然掛著笑容,還越笑越好看。許諾算是徹底體會到了“笑裏藏刀”的威力,明星經紀人比起母老虎舒天娜,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無奈之下,隻好去莊麟那裏詢問,目前公司旗下還有哪些藝人的檔期能夠貼合“快樂至上”播出的時間,幹脆搬出了“這個plan得到過Mr.Weber大力支持”之類的話,要經紀公司想辦法盡快配合。莊麟查了半天,結果目前與Fushion有長期合同的二十八位藝人包括Harry在內,檔期全都早已排得滿滿的,根本無法調整。

“不會吧?那音樂製作公司那邊呢?不是說剛跟廣州娛樂頻道搞完選秀活動,要從那些選秀明星中間簽幾個新人?”

“是有這件事,不過新人怎麽能替代Judy的地位?我們總不可能就因為多棱鏡plan中的其中一個環節出了問題,就在嘉賓方麵大作調整吧?我們是大型傳媒集團,即使Judy和我們提前解約,我們所在乎的也不是那些違約金,一檔電視節目因為極高的收視率大獲成功,賺到的錢可能比藝人賠付的短合同違約金少嗎?”

“關於花費和預算方麵,我昨天已經把所有的數據和我們的同行sky傳媒對比過,也重新做過估算,我想我們旗下簽約的新人,我們給他們提供的薪金空間和sky應該是大同小異。如果我們和廣州那邊再為‘快樂至上’這檔節目單獨簽一份三天的短合約,我認為最好就同時簽下五六人,至於在五六個新人身上的開銷,倘若Judy先賠付違約金,足可以填補那筆錢,甚至還有剩餘。”

“但他們畢竟是選秀出身,到時那一期節目的收視率,我實在很難保證。”莊麟盡管沒有反對她的提議,卻也沒有立刻表示完全讚同。

“Ricky,其實我也和你一樣對這件事還有疑惑,可我們是不是應該相信boss的眼光呢?而且,Fushion娛樂總公司、‘快樂至上’節目組、經紀公司、廣告公司甚至音樂製作公司本來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團隊,如果節目組連這些事都無法保證,那我們比起sky,是否就太過遜色了?Fushion有最棒的製作人,不是嗎?”

許諾靈巧地眨動著眼睛,莊麟望著她的臉龐,無意間竟從這個年輕的女編導目光中看到了堅定和執著。

“什麽?葉麗珠的合約提前解除,換成了六個選秀新星?他們今天晚上就要從廣州過來了?”

許諾還坐在回重慶的飛機上,Fushion總公司已經接到“快樂至上”藝人接洽調整的消息,郭保羅氣得幾乎七竅生煙。跑去首席編導辦公室一問,舒天娜隻說這件事經過了老板的同意,等藝人一到,立刻讓節目組接待他們,並盡快為他們安排講解“明星多棱鏡”的各種具體事項。

下午,許諾返回總公司,先到舒天娜那裏解釋了她擅自提出這個建議的原因,接著將相關文件發到曉丹小組每一位工作人員的手裏,便得到批準提前下班休息。

又到了周末,“快樂至上”團隊就在第三期節目播映後,投入了第五期節目的前期製作。

珊迪不時會看到許諾捧著文件夾在辦公廳、控製室和演播廳之間跑來跑去,偶爾和她打聲招呼,許諾聽見的時候就衝她笑笑,但大多數時候,好像是因為忙得太過熱火,壓根兒沒注意到同事們的反應。

舒天娜說,節目換了嘉賓是許諾臨時提出的Idea,萬一出了狀況,也是許諾自己的事,與她無關。具體地說,她認為許諾此次隨機應變值得褒獎,但在她看來,許諾的決策仍然是個笨辦法,這種事出現一兩次倒無妨,絕非長久之策。如果公司老是因為藝人方麵無法配合節目本身,采用違約換人的方式,縱然本身可能不會造成損失,但Fushion在業界的口碑必然受到可大可小的影響,以後若再要邀請重量級嘉賓,恐怕會有點難度。

許諾向舒天娜保證過,今後再也不會出此下策,這次辦事純粹是因為她經驗不夠,她願意自己的薪金被扣除一部分。舒天娜告訴她,薪金照發,隻要她能吸取教訓就好,不過第五期節目的收視率,如果是因為換嘉賓的事而大大降低,那期節目的所有薪水,許諾恐怕一分錢也拿不到。

盡管許諾為自己的行事方法做了深刻的總結和反省,但節目一開始製作,新的問題又像牛毛一樣堆積過來。也不知是因為她的工作態度太過積極,還是“明星多棱鏡”得到老板支持的消息在公司傳開,節目組的同事除了珊迪、關嘉衡和安琪,別人對她都很冷淡。有人甚至在私底下說,那丫頭一定是想趁著曉丹不在拚命賣力,還故意讓所有人都看見,直到擠走郭保羅、自己上位為止。

許諾心裏不是滋味,可也隻能就這樣熬著,最近回家時間越來越晚。夜裏,程沐風幹脆連問都懶得問他的小嬌妻到底在忙些什麽,徑自背轉過身,蒙著腦袋呼呼大睡。

丈夫的反應顯然引起了妻子的不滿,於是許諾隻能繼續用工作來讓自己忘記煩惱,半個月裏有三天選擇了通宵工作。

夜裏加班時,她覺得對著電腦的臉部皮膚有幹澀的症狀,就從抽屜裏拿出化妝包,塗一層厚厚的麵膜,手裏的活兒卻停不下來。雖然她明白這樣根本起不到放鬆臉部的作用,但做一次麵膜至少也需要二十分鍾,足夠她再在台本裏某個環節添加一個新的構思,她不願意浪費這種時間。

“你們做編導的,比起我們攝影師,真是辛苦太多,我開始慶幸自己沒有盲目羨慕你們了。”珊迪看到幾乎被節目組“孤立”的許諾,終於忍不住產生了同情,決定自己也加一次班,好幫許諾分擔點兒雜事。

“沒事,Fushion雖然是一個主打娛樂電視節目製作的傳媒集團,但‘快樂至上’節目組不負責娛樂新聞。一想到采編部那些同誌,我就會覺得自己的工作很輕鬆。”她故作滿不在乎。

“口是心非,算了,你要自討苦吃,我也懶得攔你。”

珊迪扮個鬼臉,仿佛是許諾不聽老人言一樣,對著她無奈地搖了搖頭。她雖不是編導,卻在公司同事們長期的耳濡目染中多少也了解一些編導的工作,許諾在擔心什麽,瞞不過她的眼睛。

提到采編部的同事,他們看重的是新聞節目的真實性和時效性,就算一檔新聞節目準備得再充分,隻要新聞一播送,觀眾便會在第一時間內知道自己需要的是怎樣的信息,而且知情者更清楚信息來源和播報所要表達的意圖。特別是娛樂新聞,因為有狗仔隊的存在,有些八卦往往能比電視節目更快傳播出去,消息還更加勁爆,娛樂新聞的收視率必然下降。於是,他們必須用其他的新聞來填補空位,把被狗仔隊先曝光的消息推遲播出,但這樣一來,它的影響力難免小了太多。所以,采編部的同事們一定要想盡辦法積極作出調整,讓節目成功播送,另一方麵,他們隨時隨地都會做好被減薪或降職的準備。

許諾此時負責的工作是綜藝節目,可細想一下,它和娛樂新聞節目也不能說沒有共通之處。“明星多棱鏡”已經找到了嘉賓,她之前作出這個決定,隻是看到了草根選秀的優勢,即吸引更多的平民觀眾,特別是喜愛新偶像明星的青少年,但節目中每個環節的具體時間該如何安排,卻成了最大的難題。

“我說Elaine,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看你還是去醫院探望探望Danna,順便送點花啊、補品之類的東西給她,請她多教你幾招。”珊迪壓低聲音,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你確定這不叫賄賂?”許諾斜著眼睛,沒好氣地看了同伴一眼。

“可是你們這邊的台本遲遲不能成型,彩排時間不是就越來越短?搞不好第五期節目都沒有機會彩排,萬一Tinna又突然發瘋說要直播,現場豈不是要亂套了?再說,即使那期節目按照原計劃來做錄播,我們攝製組需要的一些重要錄像素材仍然要從你們那兒獲得,還要在你們的督導下小心使用。”

“行,我用我的命擔保,第五期節目不會出問題,OK?你可以走了,親愛的,還有,今天我不打算做通宵。”

珊迪怏怏離開,她隻道自己的抱怨影響了許諾的工作,頗有些慚愧。而她卻並未注意到,自從許諾從助理升任編導的那一刻起,那隻“打不死的蟑螂”翅膀上已經磨出了老繭,珊迪害怕麻煩,許諾不需要她的理解,她僅僅想要舒天娜知道她的實力不比那些所謂的老手差勁。

才一周多的時間,那個菜鳥編導果真把“明星多棱鏡”計劃變成了台本嗎?

舒天娜一手翻著桌上那份厚實的文件,一手端著咖啡杯,呷了一口杯中褐色的**,像是嚐到了過濃的苦味,隨即放下杯子,微微蹙起眉頭。

“Tinna,這杯黑咖啡是你剛剛才讓我衝的,不會是因為怕苦而皺眉吧?”許諾站在她的辦公桌對麵,試探著問了一句。

“當然不是,誰說皺眉就代表不滿意呢?你能比Paul搶先一步做好第五期‘快樂至上’的詳細台本,雖然我還沒細看,但就憑這一點,我給你的隻有嘉獎,而不是批評,所以你不用這麽敏感。”

“母老虎”今天倒是挺和氣的,至少表情還算明顯,不會是咖啡裏有什麽成分會讓她暫時變身吧?許諾心裏暗自喃喃著,不過提到郭保羅,她揣在口袋裏的左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這台本才不是她提前拿來交差,是那個愛做上等人的導演故意拖時間,即要她主動包攬小組全部的工作。她很想當著舒天娜的麵把脾氣發泄出來,可她仍然害怕自己這麽做過之後會後悔莫及。

“你先把台本的大致內容說給我聽聽。”舒天娜的眼神閃爍了幾下,似對她的台本有點興趣,一絲希望重新點燃許諾心中的火種。

許諾一五一十道出她的設想,舒天娜不免感到吃驚,她記得韋柏曾經和她說過“明星多棱鏡”的創意,當時預定的嘉賓是葉麗珠,她單是得到消息,便足以了解許諾的台本大概會做成怎樣。然而,此時許諾對台本的解釋,竟將之前針對葉麗珠做客節目的構想完全顛覆,這丫頭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Elaine,你到底還想給大家添多少麻煩?製定好的方針可以修改,用得著再重新弄一份完全不同的?你這樣一搗騰,廣告部、拓展部的工作全都要隨著這份台本的變動而變動,你準備讓我給他們多大的壓力?”

“第五期節目主要的Idea是我提的,台本也是我自己做的,我不會卑鄙到要讓身為首席編導的你來扮黑臉。”

“你說什麽?”

“該節目中的六個選秀新星,剛好有兩個是音樂科班出身,兩個是從農村走出的孩子,還有兩個曾經是白領工作者,我已經把他們明確分成了三組,先在每一個環節開頭講述他們的星路曆程,遊戲中再讓他們兩兩進行PK,120分鍾的節目,正好插播兩次分別用時10分鍾的廣告,時間完全不變,拓展部那邊自然就不需要重新和讚助商再接洽。第二,宣傳部那邊隻是草擬好了初步的宣傳方案,我接觸過那邊的同事,他們並沒有將初步方案放上任何宣傳刊物或網站,隻要這邊有變動,他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新的Idea對之前的進行全麵覆蓋,絕對不會感到是我們給他們加重了負擔。”許諾麵不改色,正對舒天娜的目光,嘴角泛起了自信的笑意。

“你果然還不算太笨,早早跟各部門商量過,可是那邊那位同誌怎麽繃著臉呢?”

舒天娜伸出右手,指向辦公室門外,許諾回頭一看,驚得險些跳了起來。

站在辦公室門前的人是曉丹,她的右手拄著根帶腳架的拐杖,麵無表情,冷漠的目光停留在許諾身上,宛如久久無法消融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