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na?你……怎麽來了?你不是……”
許諾先是愣了一會兒,忽然發現自己的反應太過古怪,連忙上前想要扶她一把,曉丹側過身子閃開,似乎絲毫沒有要領她情的意思。
“Elaine,你先去做你自己的事,我看Danna好像有話要和我單獨談談,出去隨手掩一下門,謝謝。”
許諾咬著嘴唇,轉身出門,朝百人辦公廳的方向走去。如果是從前的她,會懷著好奇躲在外麵聽聽裏麵的人究竟在說什麽,但現在,她絲毫沒有這種心情。盡管曉丹出現的那個瞬間,她的確感到了驚愕,可是轉念一想,她沒把自己的決策及時打電話告訴曉丹,或許果真是個不大不小的失誤。
“我不是要責怪Elaine,她是新人,難免存在無心之失,這很正常。不過你既然早就已經決定把第五期節目的編導工作交給她主要負責,就算這是你對她的考驗,好像也應該讓我先知道這件事。”曉丹雙眉微蹙,將舒天娜遞過來的咖啡杯毫不猶豫地推回。
“那你的假期還沒過,又為什麽不好好在醫院呆著,要突然跑來公司?如果你不是介意這件事,我實在想不出任何別的原因。我要告訴你的是,許諾交給我的這份台本,已經推翻了你們小組之前的決策,我可以允許換一次台本,也就僅僅是一次而已。”舒天娜搖晃著手中的咖啡杯,將杯中的黑咖啡一飲而盡,空杯碰撞在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從前你喝黑咖啡不是這麽喝的,Tinna,你說過你喜歡細細品嚐它的苦味。我明白Elaine從剛進公司起就受到了你的青睞,你覺得她很像當年的你,也有把她培育成你接班人的打算。但是我仍然要說,你把權力下放給她的時間過早,對她絕沒有好處。就好像這杯咖啡,你喝得太快,黑咖啡就失去了它本身想要表達的意義。”曉丹指著她麵前空空的杯子,眼中流露出一絲詭秘。
“那是你個人的看法,我可不這麽認為。”
舒天娜從椅子上站起來,拿起空杯子走到飲水機那邊,輕輕放下。
“有些事情我本來並不想現在對你說,公司究竟麵臨著什麽樣的情況,你到底知道多少呢?Mr.Weber為什麽會突然飛回美國?他是想把Fushion中國轉型的plan親自解釋給董事長Mr.Johnson聽,除了歐美地區,中國就是Fushion最大的市場。現在的Fushion早已不是孫先生做總裁時的達洋,公司從上到下都需要改變,必須融入新的血液,而隻有順應時代潮流和市場啟用新人,Fushion才會有未來。什麽人靠得住,什麽人靠不住,我心裏不會沒有一點分寸。”
“你說得不錯,Tinna,我們師姐妹一場,我應該很清楚你是怎樣一個人。但即使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也不能保證公司所有的人都能跟你站成一線。就拿我負責的小組來說,我現在還在假期中,暫且不提,那麽Paul呢?你用了Elaine的新台本,不就等於完全架空了他?那些同事又會怎麽想?”
“Danna,如果你現在是想替Paul說好話,大可不必。Paul和攝製組早已被拴在了一根導火線上,他不能接受潮流的改變,非要攝製組按照藝術廣告的方法來拍攝綜藝節目現場,還不斷要求節目組提供超出預算的昂貴設備給他,我沒有必要為了一個這麽難伺候的導演,減少新人們的機會。”
“好,就算你要提拔新人,也用不著馬上把台本交給一個經驗最淺的編導Elaine,去抵製在Fushion工作了十年的Paul吧?”
“為什麽不行?Elaine隻是一個新人,卻可以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做出新台本,還能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和各部門都接洽完畢,獨自把第五期節目所有的前期工作全部搞定,難道你還看不出她有成為金牌製作人的潛力?”舒天娜重新坐回辦公桌前,注視著曉丹的臉。
曉丹沉默一陣,忽然笑了起來:“你真是從前的Tinna嗎?被下屬背地裏叫做母老虎的你,居然會在跟你合作了十幾年的我麵前對一個新編導大加讚賞,我還真是感到意外。OK,今天就到這裏,我不再繼續和你廝磨下去,我得回醫院養傷,以後你也許會明白,在上級庇護下成長起來的編導,再怎麽優秀也不可能變成你所謂的金牌製作人。”
舒天娜猛然驚覺,曉丹這番話,如同一把閃著凶光的利刃,狠狠插在了她的心上。在這個同門師妹眼裏,她以這樣的方式提拔許諾,竟然是在“庇護”新人嗎?難道她真是因為許諾和年輕時的自己相似,才會糊塗得要在工作上感情用事?她甚至發覺,曉丹代表的絕不僅僅是一個人,在韋柏沒返回的這段時間,她是代表著公司裏的“新派”,在和以曉丹們為首的“舊派”對壘,隨時隨地都會引爆那個埋藏在他們中間的巨型炸彈。
“Danna,我仔細想了想,你說的話也不無道理。不過我希望你也能盡早看清楚現在的情勢,Fushion如果發生內部鬥爭,坐收漁人之利的無疑就是sky跟郝峰,這對我們整個集團來說都沒有好處。”
曉丹搖搖頭,似是無奈又似神秘地攤開雙手。“我當然可以念在同門的情份上對你的所作所為選擇沉默,但這句話你應該去跟boss說更合適,sorry,我想我得走了,bye-bye!”
“快樂至上”第四期節目播出,收視率和前三期沒有多大的變化,許諾似乎也懶得去別的小組問長問短。第五期節目的製作方麵,她花費了太多精力,常被“爆料族”說成是無事獻殷勤,她覺得最近還是盡量少攬些事上身,讓那些家夥趕快轉移目標,心情才能稍微平和舒暢一點。
她發現今天還沒有打開電子郵箱看過mail,於是趁著中午休息前的最後兩三分鍾查看。裏麵有封新郵件,是舒天娜當天早上發來的。許諾以為舒天娜那天和曉丹談過之後,要她和兩位主持人及嘉賓協調後準備彩排,誰知那封郵件的內容,竟在刹那間令她心頭湧上一陣冰冷,連麵龐也不自覺地抽搐。
辦公廳裏,空無一人,同事們大概全都去了餐廳。許諾愣愣地盯著電腦屏幕,雙眼無神,心似空洞。她大可以再去見舒天娜追問原由,沒人能阻擋她,可是,從這封mail的字裏行間,她已經發現所有皆成定局,再努力爭取多少次也毫無作用。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男人咳嗽的聲音,她沒有回頭,她聽得出那人是關嘉衡。她沒有勇氣再麵對他,舒天娜發來的mail無情地證明了一切。曉丹後天正式出院,重回公司上班,郭保羅協作第五期節目的彩排事宜。至於許諾,從今天起將轉去負責脫口秀,放棄在“快樂至上”節目組的一切事務。很自然的,她與關嘉衡、安琪的合作必須中斷,說他們是“鐵三角”的人是她,如今拆散“鐵三角”的也是她,對兩位主持人的愧疚感隻會越來越強烈。
“轉過來吧,我都知道了,不能合作就不能合作,以後又不是沒機會,再說我們不還是都要天天見麵麽?Go,跟我去步行街上那家French restaurant,我破例請你吃一頓法國菜。”關嘉衡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
“Sorry,Kevin,我現在什麽胃口都沒有,也吃不慣西餐,你要是想吃,找你的前任女友Angel一起去吃好了。”許諾無精打采地回應著他,卻拒絕得十分幹脆,話裏似乎還帶了點吃飛醋的意味。她像是在用眼角下垂的表情告訴他,從她升任編導那天開始,她就不再是他的“奴隸”,當下自然有權違抗他的“命令”。
關嘉衡聽見她這話,額頭上不禁滴落了幾顆汗珠,她這回還真生起了氣,倘若現在舒天娜就在她麵前,這丫頭是不是馬上就要把辭職信砸在她上司臉上?但以他個人對許諾的了解,她是容易生氣,但那口氣來得快也去得快,隻要先讓她發泄一下,應該很快就會沒事。他於是走到辦公廳門前,掏出手機打了通電話,重新坐到許諾旁邊的座位上,望著呆呆趴在桌子旁邊的姑娘做著同情般的鬼臉。
“許小姐,你的外賣。”
“外賣?我沒有叫過吧?”幾乎要陷入昏睡狀態的許諾揉揉眼睛,她確實清楚地看到了餐廳服務員的身影和放在她桌上的盒飯。
“錢已經有人幫你給過,不用再給了。”
關嘉衡?是他悄悄給她叫的外賣嗎?服務員離開了好一陣子,許諾才從渾渾噩噩中清醒,四下裏張望,沒看見關嘉衡的影子,她使勁拍了幾下額頭,她竟連他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最近,有太多令她心情大起大落的事,就快把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她甚至偶爾生起了要回家做全職太太的念頭。即便關嘉衡還關心她,給她叫了外賣,可不論是什麽佳肴,吃在嘴裏也感覺不到鮮美。
第五期節目台本完成後接下來的工作,依然由曉丹負責,想起曉丹從前對她至少是和和氣氣,這些天卻連和她打個招呼也省了。許諾知道從舒天娜讓她轉做脫口秀那天起,她就和“快樂至上”節目組劃清了界限,但本是自己負責的台本,如今偏偏不能自己參與運作,而看著別人拿她的本子在演播廳和控製室進進出出,換了別人,恐怕比她更覺得委屈。前天,她親眼看見郭保羅又開始積極工作,和攝製組保持聯係,狀態百分百的好,和她在走廊裏擦肩而過時,郭保羅習慣抬起的下巴故意當著她的麵抬得更高。
公司的同事之間要建立起真正的友情,比登天還難,前一分鍾可以笑嘻嘻,後一分鍾馬上就會繃起臉。程沐風在她第一天上班前說的那句話,果然沒錯。
許諾無法形容她此刻的心情有多煩悶,她從來沒想過自己要取代曉丹或是郭保羅的位置,她隻不過是出於本能,不想讓被那些同事看扁,才決心付出比別人多上幾倍的努力,盡可能做到最好。她從不認為這種做法是錯誤的,可她的確沒想過同事們的反應,她覺得工作歸工作,沒有多餘的時間去顧慮到別的東西。也許,曉丹現在不大搭理她,並不是對她心懷怨恨,但她知道,她和曉丹像從前那樣坐在一起心平氣和聊天的機會恐怕永遠找不回了。
脫口秀節目組的製作經理,是個年過半百的大叔,名叫沈興,老愛把老花眼鏡架在鼻梁上,一副學究的模樣。他雖是目前全公司少有幾名和前任總裁孫先生一同出道的元老之一,然而Fushion前身達洋文化的脫口秀大多是說方言,這檔老牌節目的收視率正在走向衰落,他仿佛早就有了提前退休的打算,這裏的工作人員無疑是當下Fushion大樓裏最閑的一群。
許諾進入脫口秀節目組,自然也搬到了九樓的辦公廳,這裏的景象簡直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十倍。編導、副導、助理、文員,清一色地擺著懶散的pose,玩電腦遊戲,翻八卦雜誌,開QQ聊誰和誰的緋聞。連一天才出現一次保潔員,也拖著吸塵器走走停停,嘴裏叼著半截火腿腸,或是下巴上掛點兒“土特產”甜米粒子,看得她直想作嘔。
掛著大公司的名號,混到這種地步,她千方百計讓自己在Fushion生存,到底是為了什麽?靈魂深處發出的聲音,反複追問自己,這裏真是能放飛夢想的國度嗎?她必須正視這個一直不願去想的問題,她無法接受暗無天日的未來。
許諾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一鼓作氣衝到了首席編導辦公室,直接推開門闖進去高聲說:“Tinna,請你把我調回原來的崗位!我沒做錯事,沒辦法接受無理的調職!”
剛剛才鐵了心喊出這番大膽的話,她卻立馬便感到異常尷尬。原來“快樂至上”第五期負責小組的同事一行十幾人全坐在舒天娜的辦公室聽她安排具體任務。霎時間,許諾變成了在場所有人視線的焦點,臉“唰”地一下紅到了脖子根,喉頭像被無形的東西塞住,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Elaine,如果你認為到了脫口秀節目組是走上了絕路,那你沒必要來打斷我們開會的時間,我隨時等候你的辭職信。”
一如既往的冷漠,一如既往的刻薄,許諾越發認不清舒天娜的真麵目,轉身之後,沒再回頭,同事的嘲笑聲,她聽不見,隻有舒天娜的聲音在頭腦中撞擊出嗡嗡的回響。
晚上九點,許諾扯著關嘉衡去Pub跳了整整兩個小時的Popping。她笑說,和明星主持人共舞,就是她身為幕後工作者撿到的大便宜,尤其是跟姓關的這種對付狗仔隊有一打好辦法的家夥出去,幾乎不用擔心緋聞事件。
最近幾天,跳舞好像成了她獨特的發泄方式,天氣就快要入冬,她仍然在Pub裏使勁灌薄荷酒,冷得渾身發抖,卻讓她出離痛快。她從來不會讓自己喝醉,酒精分子麻木不了她的靈魂,隻能叫她更清醒,這對她來說也算是沉溺於一種變相的快感。
“玩點兒新鮮的,換間不同風格的Pub,跟我跳拉丁舞好不好?”關嘉衡坐在許諾對麵,將一瓶剛拿來的薄荷酒打開,斟了小半杯遞給她。
“拉丁?想說我沒你高貴,隻會跳勁舞?”許諾歪著腦袋,半醉半醒地盯著他的眼睛。
“我可沒這意思,你們女人就是心眼小。”
“那你嫌女人小心眼,要跳拉丁自己去找個男人得了。”
“喂,你都說什麽呢?”
“困死了,我要回家。”
許諾伸手奪過酒瓶,才不到一分鍾,一瓶薄荷酒就被她咕嚕咕嚕灌下了肚。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關嘉衡連忙拖住她,生怕她一個不慎滑倒。看來今天他注定開不了自己的車,為了躲避那些討厭的家夥,還得戴好帽子、墨鏡,搭出租車送這丫頭回家。
“不說醉話,不發酒瘋,想不到你喝醉了還挺規矩的……”
出租車行駛在嘉陵江大橋上,窗前晃過一點點模糊的水銀色路燈光暈,映著許諾的半邊臉龐。她從上車開始,就把頭很自然地靠在關嘉衡肩膀上,不過她並沒有說話,嘴邊也沒流下什麽東西,隻是一身的薄荷味,讓男人聞著不時地打寒噤。
許諾的家在中山路,和Fushion大廈所在的地方隻是隔了一座大橋,關嘉衡到今天才知道。他自己也不明白是為什麽,若是從前,遇到喝得半醉的女孩子,他的目標一定是酒店,莫非是他覺得許諾不夠漂亮,像隻醜小鴨,才要扶著她走進那個美其名曰“欣欣佳苑”的平民小區?而且,這小區樓房電梯上升的速度怕是跟蝸牛有得一拚。
“Thank you……你回去吧,我會記住自己欠了你一個人情……等有機會還給你。”她一邊掏鑰匙,一邊把關嘉衡推到走廊那邊,確定他沒探頭,才打開了門。
“老婆,你喝酒了?”
“沒事……沐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那點薄荷酒喝不死人……”
“還嚷嚷,快點進來,我拿醋給你解酒。”
老婆?他沒聽錯吧?關嘉衡好奇地伸過頭,他清晰地看見,一個男人小心翼翼地扶著許諾走進門內,那扇門合上的瞬間,將他就這樣和門內的人隔離在了兩個世界。
二十二歲的菜鳥小編導許諾,她居然是個有夫之婦!他倒抽一口涼氣,擦著鬢邊的冷汗,迅速戴上帽子,鑽進了狹窄的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