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家飯店的大廳內寧靜而又高雅,紅色基調的裝修,看上去傳統而又古樸。大廳內燈火明亮而富有情調。

滕超坐在靠近窗邊的一張餐桌前,不斷地觀望著進出餐廳的客人。上官從遠處款款走來。她看到滕超坐在餐桌前,微笑著向他走去,走到他跟前,“不好意思,我來晚了,讓你久等了。”

滕超欠了欠身子,“沒事沒事。都怪我呀,也不知道你忙不忙,主動約你出來,可能有些唐突。”

上官笑著,“你太客氣了。”

滕超向站在附近的女服務員擺了一下手,“服務員,走菜吧。上官,對不起,為了節省時間,我已經在你沒來之前把菜點完了。”

上官又一次笑著調侃道,“你也太大男子主義了,請我吃飯,我還沒有到,你就把菜點完了?”

“兩葷兩素,多了沒點。怕的是晚上我突然再有事,我想你不會挑剔吧?”

“這已經讓我很緊張了,還挑剔什麽呀。”

“緊張什麽呀?”

“自古以來,請吃沒好事啊。”上官開起了玩笑。

滕超也頗為認真,“我這可不是鴻門宴啊。”

“那誰知道是不是啊?”

“就算是鴻門宴你也來了呀?”

上官依然笑著,“我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唄。”

“沒有這麽嚴重吧?”

服務員將點好的部分飯菜送了上來。

滕超一本正經,“我確實是有些唐突。我打電話找過歐陽,主動提到請你吃飯的事。我先和你聲明啊,這是我唯一一次主動提出要請你吃飯,以前歐陽的提議,都不是我的主動行為。”

上官抬頭看著滕超,“是又怎麽樣?需要搞一個備忘錄?”

“說真的,前兩次還真不是我張羅的。正因為如此,我這次一主動向歐陽提起這件事,她就馬上推辭了。她說她已經無所適從了。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和你說合適,說是你有什麽心事。我也沒有好意思多問,你說你還有什麽心事啊?”

上官表情嚴肅,“小虎被他媽媽領走了。”

“什麽?你不是小虎的媽媽?”滕超震驚極了。

“不是。小虎是我抱養的孩子。”

“你們怎麽沒有任何一個人和我說過這事呀?”

“和你說這些有意義嗎?”

“當然沒有意義。在我這裏,所有的生命都應該得到尊重。可是,可是我想說你怎麽受得了啊?這麽大的孩子突然被人抱走了。”

女服務員又一次將菜擺到了餐桌上。

“先不說這些了,咱們還是吃飯吧。”上官提議。

滕超問道:“你想喝點兒什麽?”

“隨你,你不喝,我就什麽都不喝。”

“那好,那什麽酒就都免了。以後有機會,我可以單獨請你喝酒。如果你願意的話。”

上官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滕超,並沒有作答。

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一起,隨後兩人一起用起餐來。

上官似乎漫不經心,“人家歐陽張羅了幾次,我們都沒有坐到一起。我們自己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吃上了。”

“簡單了點,簡單了點。”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就我們兩個人坐到了一起,讓歐陽白張羅了一頓。”

“哦,這是我的責任,以後有機會再說。我確實是有些等不及了。”

“什麽事還等不及了?”

“我確實是等不及了,才自己主動下手了。”

上官笑了,“怎麽這麽**裸啊?還自己下手了?”

“話難聽點兒,但事不難聽。上官主任,陶李的爸爸你了解嗎?”

“大學教授啊,而且是知名教授呢。你有事找他?”

“我確實有事想找他,怕太唐突,所以把你請來,先蹚蹚這灣水有多深。”

上官笑了,“我剛才說對了吧?請吃無好事。”

滕超連忙解釋道,“有事是肯定的,但未必不是好事。那天陶李曾經和她媽媽來醫院找過我,向我打聽關於DNA鑒定的事。結果我卻在那一大堆材料裏發現了新大陸。”

上官吃驚地看著滕超,“發現了什麽新大陸?”

“陶李爸爸的骨髓配型,有可能和我的一個患者的骨髓模糊匹配。”

“什麽叫模糊匹配?”

“我怎麽和你說呢?我就不詳細說了吧。骨髓配型是需要精確匹配的,兩個人的骨髓配型需要六點相合。我看過陶李爸爸曾經做過的一個骨髓配型的檢測報告,有可能與我掌握的一個小患者的需要相吻合。”

“你怎麽不直接和他本人說呀?和陶李說也行啊?”

“怎麽說呀?”滕超依然覺得無奈,“那不是添亂嘛。她們來找我看親子鑒定,肯定是家裏有什麽麻煩。可是,可是我又覺得對那個小患者來說,可能是個機會。如果真的能匹配的話,這可是十萬分之一,甚至是百萬分之一的機會呀。”

“難得你為了一個患者能這樣熱心。這讓我想到了小虎眼角膜移植的事。你需要我幫你做什麽?我一定會盡力幫你。”上官明確表示。

“我需要知道他有沒有這種願望,包括他的家屬。還需要知道他本人的身體狀況如何,他畢竟歲數大了。但一定不要破壞了人家家庭的和睦。”

“我可以打聽一下這個小患者是誰嗎?”

“就是曾經在我們醫院裏住過院的一個普通小患者,隻有三四歲。”

上官輕輕地點了點頭。

2

陶李端著一杯水坐在報社小會議室裏,歐陽在熱水器前也接了一杯水,走到了陶李跟前坐了下來,“陶李,剛才上官主任來找過你,好像有什麽事。她找到你了嗎?”

“沒有哇。”陶李回答,“她怎麽不打我的手機呀?她找我幹什麽?”

“我哪知道?陶李,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滕超主任與上官主任可能有希望了。”

“才有希望啊?”

“我一直想在他們之間搭橋,想讓他們多在一起坐一坐,多接觸接觸。朱大可總是從中作梗,我約過他們幾次一起出來坐坐,都沒有成功。昨天滕超主任主動要求見見上官,還挺急的。他們昨天終於單獨見麵了,就是不知道效果如何。”

“看你高興的樣子!”

“你不高興啊?”歐陽笑著,“你是怎麽想的?你始終就沒有和我想到一起去。你總以為上官與朱大可挺合適的。其實,他們之間是不可能的。最近我直接問過朱大可。”

陶李頗感興趣,“他怎麽說?”

“他沒有明確告訴我對上官的感覺,”歐陽非常坦率,“可是我還是聽明白了。陸佳主動給他發來了電子郵件。朱大可的心裏始終惦記著陸佳。”

“朱大可這個人很男人啊。這麽長時間了,他居然還惦記著他的女朋友。也許他們還真的能夠重歸於好?”

“什麽叫重歸於好?應該說朱大可的心裏始終就沒有放下過陸佳,這才符合邏輯。”

“朱大可竟然這麽深藏不露啊?”

“所以我始終認為上官與滕超是絕好的一對。我覺得他們倆合適,真的合適。”

“但是眼下,上官能進入到這裏麵去嗎?”陶李不無擔心。

歐陽不解,“你指什麽?”

“我指什麽?我覺得她始終沒有從廖朋遠離去的陰影中走出來。”

上官推門走了進來,徑直走到了兩個人跟前。

陶李與歐陽頓時沉默了。

“說什麽呢?”上官顯然看出了問題,“我這一進來,你們怎麽鴉雀無聲了?”

歐陽有些緊張,“沒說什麽,沒說什麽。”

“是在議論我呢,對吧?”上官顯然猜出個大概。

陶李連忙解釋,“沒有沒有。我們真的沒說你什麽。”

上官坐了下來,陶李站起來向外走去。

“沒說我什麽,”上官笑著,“逃什麽?坐一會兒,我有話要問你。”

陶李重新坐了下來,“上官姐,什麽事,問吧。”

“我昨天晚上見到滕超主任了。”上官直言。

陶李的目光與歐陽對視著,仿佛更加迷惑。

歐陽麵向陶李,做了一個鬼臉,馬上站了起來,“上官主任,你們聊吧,我還有稿子要寫,先走了。”

“背後議論我,你心裏肯定有鬼。”上官依然麵帶笑容,“你先走吧,等有時間我再找你算賬。”

歐陽笑著走出了小會議室。

“上官姐,我們倆真沒說你什麽。”陶李主動坦白,“就是說你昨天晚上去見滕超主任了。別的什麽都沒說。”

“我去見滕超主任不行啊?”上官似乎多出一絲得意,“你們想得也太多了。陶李,我想問你,趙新要找的那個知青,還真的有結果了是吧?我聽李春陽告訴過我,那個叫‘蟲子’的知青,真是你爸爸。”

陶李輕輕地點了點頭。

“當初我猶豫過,不想讓李春陽介入這件事,就是擔心怕再有什麽麻煩,現在看來麻煩是不是比我想象的大多了?”

“滕超主任和你說什麽了?”

“你什麽都沒和他說,他又能和我說什麽。你讓他看過那份親子鑒定,你想他能沒有聯想嗎?不過,他並不是對這件事有興趣,而是對他當時看到的那份骨髓配型檢測報告有興趣。”上官仔細道來。

“滕超主任是什麽意思?”陶李明確表示,“我當時也發現了他的神情挺特殊的,不過我沒有機會問什麽。”

“他發現你爸爸的骨髓有可能與他的一個小患者的骨髓模糊匹配。”

陶李吃驚極了,“你的意思是他正在打我爸爸的主意?”

“是這個意思,”上官肯定地回答,“他知道你家裏肯定是遇到了什麽麻煩,沒有辦法主動找你,所以讓我‘曲線救國’。”

陶李點點頭,“明白了。”

3

一輛轎車正在公路上行駛著,這是陶李一家三口正在趕往江北縣的途中。

李蒙坐在駕駛員的位置上駕駛著轎車,陶李和媽媽坐在爸爸的後邊。

“媽,怎麽不說話呀,想什麽呢?”陶李有意打破了車內的寂靜。

陶媽看了看陶李,又將頭轉向車窗外,依然沉默著。

“媽,到了江北,你可不能是這種態度啊。咱們要不就不去,要不就高高興興地去。別讓人家感覺到我們城裏人的心胸還不如人家農村人寬敞。”

“這種事沒落在你身上,你說什麽都有道理。如果落在你身上,估計你還沒有我這種態度呢.遇到這種事,是人能受得了的嗎?你看你爸,平時看上去,什麽都聽我的,我在家裏像是女強人似的。可是這個口口聲聲都說自己是弱勢群體的人,不做便罷,一做就給你做一件大事情,甚至都能驚天動地。”

“媽,說實在的,我也不希望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就把它看成是我們生活中的組成部分吧。也許生活中有了這種坎坷,有了這些波折,才更有味道,更豐滿,更充實。我覺得你明白了這一點,完全會成為調整你心態的添加劑。”

陶媽將頭轉過來,注視著陶李。

“這件事的出現,並不會影響我爸爸對你的感情。”陶李明確表明自己的觀點。

陶媽將頭又一次轉向車窗外。

“爸,”陶李轉移了話題,“我們得用幾個小時才能到達江北啊?”

“差不多三個小時吧。”

“當年你下鄉的時候呢?當時需要跑幾個小時呀?”

“那時候,不管坐什麽車去,當天肯定到不了,必須在中途住一夜才行。”

陶李不斷地點著頭。

轎車停在一處公路岔道口前。

李蒙從車窗探出頭去,客氣地麵對路邊的幾個行人問道:“小夥子,去三裏拐村怎麽走啊?”

其中的一個小夥子指著正前方,“一直走就行,再向前走四五公裏,道左側那個村子就是三裏拐村。”

“不對呀,當年去三裏拐村是要拐幾個三裏長的彎啊?”李蒙提出了疑問。

“你說的是什麽時候的當年啊?”

“三四十年前。”

小夥子笑了,“你是從唐朝來的吧?三四十年前?如果是五六十年前,那可能還得拐十幾道彎呢?這二三十年,這裏的變化大著呢,聽我的吧,直走,開車幾分鍾就到。”

轎車繼續向前駛去。

李蒙邊開車邊感歎起來,“沒想到這裏的變化會有這麽大啊。真是人生易老天難老啊,轉眼之間,還沒有準備好呢,自己已經老到這個樣子了。”

“爸,那時候你也像我現在這樣大嗎?”

“來這裏時,我可比你現在小多了。離開這裏時,和你現在差不多少。”

沒過多久,轎車停在了一條鄉村沙石路的路邊,李蒙打開了車窗,向眼前的一位中年女性問道:“你好啊,請問有一個叫趙新的小夥子在這裏住嗎?”

中年女性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棟小樓,“村子東頭的那棟二層小樓就是他家。”

轎車又是一陣行駛,停在了一棟二層小樓前。

陶李最先走下車朝小樓門前的大院裏走去。陶爸走在陶李的身後,陶媽也跟在後邊走進了小院。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懷抱著一個兩歲左右的男孩走出了小樓,走到了院子,此人正是趙新的妻子,她開口問道:“你們找誰呀?”

“一個叫趙新的小夥子住在這裏嗎?”陶李爽快地問道。

“是啊,是住在這裏。我是他妻子,你們找他有事嗎?”

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從樓裏走了出來,愣愣地看著陶李一家人。

“這是我爸爸,他是當年下鄉到這裏的知青,人老了,特意想來這裏敘敘舊。趙新不在家嗎?”陶李主動地介紹著。

“進屋吧,進屋坐吧。”趙新的妻子連忙做出了反應,“我給他打電話,讓他馬上回來。

陶李和爸爸媽媽,還有趙新的妻子先後走進了小樓。

小樓一層一進門處是一個大大的房間,算是一個門廳,一個長長的案幾擺放在門廳裏,旁邊放著幾把老式木椅。

陶爸四處打量著,坐到了椅子上。

趙新的妻子抱著孩子從一個房間內走進了客廳,“我給趙新打電話了,他說他馬上就回來。”

陶爸隨意坐了下來,“幾個孩子呀?”

“一個女孩一個男孩。女孩大,男孩小。”趙新的妻子仔細做答。

“真幸福啊。”

陶媽插上了話,“我看你們的條件不錯呀?”

“還行吧。養魚、養林蛙。每年都能有些收入,和當年知青下鄉的時候比肯定是不一樣了。聽說那時候非常困難。”

此刻,趙新正好從院門口向樓裏走來,快步走進客廳,直接走到陶李一家人麵前。他激動地握住陶爸的雙手,“叔叔,你們怎麽來了?你們是怎麽來的?”

“開車來的,開車來的,門口停著的轎車就是我們的車。”陶爸回答。

“多遠的路啊,你們怎麽突然跑來了?”

陶媽插上了話,“你去了城裏,不打招呼就走了,他始終惦記著你,非要來看看你不可。他一個人來,我們也不放心,就這樣我們就跟著來了。”陶媽的目光移向了趙新的妻子,“陶李的爸爸當年下鄉時,與趙新的媽媽認識,關係還都不錯。”

陶爸站起來向大院裏走去,陶李跟著走出了客廳。

“也不知道你們的孩子都多大了,我們特意給孩子帶了些吃的用的東西,都放在車上了。”陶媽說道。

趙新的妻子非常客氣,“不用不用,我們這裏什麽都不缺。中午在家裏吃飯吧。我準備飯去。”

此刻,陶爸正站在院子裏,“趙新,在什麽地方養林蛙,帶我去看看可以嗎?”

“好啊,”趙新爽快地答應了,“我馬上帶你去。還有養魚塘也一起看一看。”

兩個人一起正準備向院外走去,陶李緊緊地跟了上來。

陶爸回過頭來,“陶李,你就別去了。把車上的東西卸下來,一起動手做點兒吃的,我們中午留下來一起吃頓飯吧。”

“那好吧,我就不去了。”

陶爸與趙新在山溝裏彎曲的小道上時而並排走,時而一前一後地行走著,兩個人邊走邊輕鬆地聊著。

“去了城裏,既然見到了我,又為什麽要不辭而別?”陶爸非常坦率。

趙新沉默著。

“為什麽?”陶爸再一次問道。

“我猶豫了,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應該再找下去。”趙新的眼睛有些濕潤。

“進城的目的不就是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嗎?為什麽又改變了主意?”

“此一時,彼一時。當初去尋找的時候,那是為了解開積壓在心中多年的謎團。可是當我見到你之後,當我一次又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尤其是發現你們全家人的情緒都有了明顯變化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在我的願望得到滿足的同時,很可能會給另一個家庭帶來更多的麻煩。”

“你真的是這樣想的?”

“當時就是這樣想的。”

陶爸李蒙眼含熱淚,緊緊地抱住了趙新,“趙新,我確實是你的爸爸,爸爸對不起你。可是我希望你能夠原諒爸爸,你沒去城裏之前,我真的不知道還有你這樣一個兒子活在這個世界上。”

李蒙終於流下了淚水。

趙新掙脫出了爸爸的懷抱,“爸,”趙新突然哭出聲來,半天之後才重新鎮靜下來,“我不怪你。我理解了我媽媽為什麽一直對我保守著這個秘密的原因了。她顯然是知道這一輩子已經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所以不想去傷害你。”

李蒙再一次擁抱著趙新。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人才繼續向前慢慢地走去。

李蒙恢複了平靜,“那時,我們的感情完全都是真實的。”

“我相信,我完全相信這一點。”

李蒙突然想起了什麽,“我怎麽一路上都沒有看到林蛙呀?”

“這個時候都上山了,隻有需要喝水的時候,它們才會下山來,到小溪邊我特意為它們建的水塘裏喝點兒水。秋天的時候下山來,才不會走了。”趙新認真地解釋著。

“林蛙油有‘植物黃金’一說。”

“沒錯,一年下來,我們養魚加上養林蛙的收入,怎麽也得有三四十萬,生活還算過得去的。”

“告訴我,需要我為你做點兒什麽嗎?”

“不需要,什麽都不需要。隻要弄清楚了我的真實身份,我對自己和孩子都有了一個交代,這就很滿足了。”

兩個人繼續向前走去。

吃過午飯之後,陶李一家人和趙新夫妻以及孩子們,一起來到了一處山地的墳墓前。墳墓上長滿了蒿草,裏麵埋葬著趙新母親的遺骨。

大家表情肅穆,麵對著墳墓深情地三鞠躬,表達著對趙新母親純情品格的敬意……

4

海邊沙灘上人頭攢動,偌大的海水浴場裏,聚集著大量的泳客,人們或者躺在沙灘上,或者坐在遮陽傘下,或者兩兩一對嬉戲交談。朱大可與李春陽坐在沙灘上看著海麵上的泳客,他們的身邊還聚集著許多報社同仁。

柳男坐在楊光跟前,兩個人已經換好了泳裝,準備下海遊泳。歐陽穿著泳裝從遠處更衣室走來,陶李也同樣身著泳裝,與歐陽並排行走著。

歐陽走到了朱大可等人跟前,“大可啊,你們怎麽不去換衣服呀?”

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向了歐陽與陶李。

柳男馬上調侃起來,“這時代相同了,男女確實是不一樣啊?”他麵向楊光,“楊光,你看看人家這泳裝一換,每個人都是一道風景,和我們比起來,就是不一樣啊。”

歐陽走近柳男,用手在柳男身上擰了一下,“這叫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明白嗎?”

“你們說,這凡是來到海灘上的女性,都換上你們這樣亮麗的泳裝,在這海邊上一坐或者一躺,那該有多棒啊!”柳男又一次麵向楊光,“楊光,你說我們在這沙灘上一躺,會是什麽滋味呀?一定會是一種置身於鮮花叢中的感覺吧?”

陶李笑了,“柳男,歐陽一個人還不夠你感覺的?千萬別太貪婪了,貪多嚼不爛啊。”

“好東西哪有怕嚼不爛的。人嘛,好多東西都是出於本性。本性的東西本來就沒有必要去過分地壓抑嘛。誰不知道秀色可餐呀?”柳男又一次盯上了楊光,“楊光,你說對吧?”

楊光有些無奈,“哦哦哦,沒錯,你說對就對吧。”

“你看,我說的對吧?男人都是這種心理。”柳男非常得意,“不然,一定是心理殘疾。”

楊光終於認真起來,“柳男,我怎麽覺得我這心理確實是有點殘疾呀。”

歐陽拉著陶李,“陶李,咱先不聽他們貧了。走吧,先去兜風一圈再說。”

兩個人朝海邊走去,走到了岸邊,分別坐進了兩艘摩托艇裏。摩托艇駕駛員相互看了一眼,便同時駛離了海岸。

摩托艇向大海深處飛馳而去。

歐陽坐在摩托艇上愜意地笑著,摩托艇不時地向左向右飛馳著。白白的浪花在摩托艇的後邊拖起一條長長的白色的緞帶。

陶李坐在摩托艇上表情嚴肅,緊張地看著前方,摩托艇同樣不時地變換著方向,向前駛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摩托艇向岸邊駛來,漸漸地靠近了海岸。

歐陽向海邊走來,陶李也緊隨其後向岸邊走來。兩個人走到了柳男等人跟前。

“來點吃的,來點吃的。”歐陽急不可耐地坐到了柳男和楊光跟前。

陶李依然站在那裏,“大可哥,怎麽還不下海呀?想什麽呢?”

朱大可笑了。

陶李湊上前去小聲問道:“大可哥,陸佳真的發來電子郵件了?”

朱大可點了點頭。

“怪不得嘛,你坐在這裏,竟然像佛佗般靜坐於蓮花之上。”

朱大可一下子站了起來,“好好好,那我也下去試試。常在海邊走,也得濕濕鞋呀。”

陶李坐到歐陽身邊,也吃起了麵包和香腸。

“陶李,”歐陽問道,“上官主任那天告訴你什麽秘密了?是不是關於她和滕超主任的事?”

“這都是哪跟哪呀?這件事,她連一個字都沒提。”陶李漫不經心。

“那她幹嘛一本正經地要和你說什麽,什麽意思啊?她到底都說了些什麽?”

“這是秘密,將來有時間時,我再慢慢地告訴你。”

朱大可身著泳褲走了過來,“走啊,誰還想下水呀?”

“走,我得下去遊一會兒。”歐陽站了起來,又回過頭來對陶李說道,“陶李,走啊,回來再吃吧。”

陶李將手中吃了一半的麵包和香腸遞給了楊光,“楊光,你替我吃了吧。”

楊光笑著接過麵包和香腸,“陶李,你看這像不像狗剩的啊?”

陶李反應得快極了,她微微一笑,“沒事,你肯定愛吃,寵物一般都不挑食。”她回頭做了一個鬼臉,微笑著朝海裏走去。

朱大可站在海邊,一頭紮進了海水裏向遠處遊去。陶李也紮進水裏,向朱大可的方向揮動著手臂,她慢慢地跟上了朱大可,“大可哥,小心一點兒海蜇,剛才我坐摩托艇時,看到了不少海蜇。被海蜇蜇一下會有危險的。”

“明白。”

柳男與歐陽漸漸地向大海深處走去,歐陽將兩隻手慢慢地伸給柳男。柳男拉著歐陽的手繼續向深水處走去,邊走邊嬉戲著。

“走,向裏邊遊一遊。”柳男紮進了水裏。

歐陽跟在柳男的身邊慢慢地遊著,不停地遊動。

“柳男,”歐陽邊遊泳邊說道,“還不到一個月就要舉行婚禮了,我感覺好像還有好多東西都沒有買呢。我這心裏怎麽有點兒著急呀?”

“沒事,沒事。時間來得及,來得及。走吧,往回遊吧。”

兩個人慢慢地遊到淺水區,便站了起來。柳男站在海裏,將歐陽拉起,歐陽笑著向柳男身上撲去。柳男一下子將歐陽橫著抱了起來,在齊腰深的海水裏嬉戲。柳男低頭在歐陽的臉上親吻起來,歐陽邊開心地笑著邊掙紮著。

“海蜇,海蜇!”附近突然傳來了一個大男孩的喊叫聲。

柳男立刻下意識地鬆開了手,歐陽瞬間便沉了下去。柳男轉身向岸邊跑去。

歐陽在水底掙紮著,下意識地站了起來,驚恐之中用雙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四處打量起來。頃刻之間,她便明白此刻究竟發生了什麽。她看到柳男正向岸邊快步跑去,她明白了,什麽都明白了。她頓時委屈地哭出聲來……

朱大可完全目睹了此刻發生的這一幕,他迅速蹚水走到了歐陽跟前,“歐陽,歐陽,沒事沒事。別哭了!別哭了,沒事。”

陶李也走了過來,勸慰著歐陽。

歐陽捂著臉依然失聲痛哭。

5

陶李與爸爸又一次走進了一家茶館。

茶館內清靜幽雅,客人寥寥無幾。

陶李與爸爸正麵對麵地坐在一張茶桌前。陶李將茶水倒進茶杯裏,遞到爸爸麵前。她又為自己倒上了茶,“爸,你知道我為什麽這麽鄭重地把您約到這裏來嗎?”

“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吧?是擔心我和你媽媽之間會再有什麽麻煩?”李蒙問道。

“不大應該吧?我想不至於再有更大的麻煩了。我覺得事情到此總的來說是應該結束了。我不是指你與趙新的關係,而是指這件事本身所引起的風波,應該算是結束了。”

“你說我今後應該怎樣處理我和趙新之間的關係?”李蒙問道。

“關心他,關注他,”陶李答道,“盡量去盡一個做父親的責任。這個問題已經處理到了這個份上,對你來說,接下來不應該算是更大的難題了。我們都看明白了,趙新出來尋找他的爸爸,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在滿足自己的一種心理需求,這一點根本就不用懷疑什麽。所以你今後覺得應該怎樣做就怎樣做。如果你明明知道有了這麽一個兒子,卻從來不管不問,至少我是看不起你的。”

“謝謝。謝謝你能這麽理解我。這麽說你找我出來喝茶,不是為了和我說這件事?”

“這件事我不想再多浪費精力了。爸,我想問你,你裝病誌的那個檔案袋裏有一份骨髓配型檢測報告是怎麽回事啊?”

“你問這個幹什麽?”

“你先告訴我,那是什麽時候做的檢測?”

“怎麽突然問起了這個問題?”

“聽我媽說當初你是為了你的一個學生做過骨髓配型檢測?”

“是啊,那是我帶過的一個女研究生,畢業兩年之後,就得了白血病,我知道之後,感覺到非常揪心。所以就動員了全係的教職員工,還有一些有聯係的曆屆畢業生,能做的幾乎都做了骨髓配型的檢測,結果什麽作用都沒有。”

“你的那個學生呢?”

李蒙的眼睛有些濕潤。

“爸,你的那個學生呢?”陶李再一次問道。

“走了。她的一生好像就是為了來這個世界上讀書的,書讀完了,人也走了。不說這些了,你說說你究竟是什麽意思啊?”

“你的骨髓很可能與一個小患者的骨髓模糊匹配,我是說可能。”

“什麽?怎麽可能呢?骨髓配型成功的概率差不多是在十萬分之一到一百萬分之一啊。”

“這我明白。我們這座城市也是五六百萬人口啊,如果能夠尋找到合適的骨髓配型,也不一定就是天方夜譚。我現在不想和你探討這方麵的知識。直截了當地說吧,我是想問你,如果有這個可能的話,你還有這個意願或者說身體還允許你捐獻骨髓嗎?”

李蒙的眼淚在眼圈裏轉動,“陶李啊,你別看你爸爸當年做知青時,做出過那種事情,可是我還是有理由和你這樣說,你爸爸絕不是一個偽君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個道理我懂。”

“爸,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回答我。可是我擔心的是我媽會不會同意?”

“如果我的身體檢查不出有什麽大的毛病的話,即使捐獻出一點兒骨髓幹細胞,對身體也並沒有太大的傷害。這個功課我幾年前早就做過。”

“可是我媽?”

“如果真有配型成功的可能,接下來隻好繼續由我們兩個人兩麵夾擊了。”

陶李表情平靜,“爸,其實我對你的身體也有些擔心。”

“那你為什麽還要讓我知道這件事?”

“說與不說,我都很糾結。如果可能,那畢竟可以救活一條人命啊!”

“那就沒有必要後悔了。”

陶李輕輕地點了點頭。

6

上官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正在忙碌著。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她迅速接通手機,手機是蘇童在北京一家醫院的病房裏打來的。

“上官姐,我是蘇童。”

上官吃驚極了,“蘇童。小虎怎麽了?小虎是不是出事了?他出什麽事了?”

“不不不,不是的。”蘇童有氣無力地連忙解釋道,“上官姐,小虎沒事,小虎什麽事都沒有。是我想請你來一趟北京,可以嗎?”

“請我去北京?”上官依然放心不下,“你告訴我實話,是不是小虎出什麽事了?”

“上官姐,你別緊張。真的不是小虎出了什麽事,而是我的身體一直就有麻煩。所以,我想請你把小虎接回去。”

“你想請我把小虎接回來?”上官根本不相信這是真的,“你不是在拿我開玩笑吧?“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上官姐,盡管我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可是我還是不希望你把我想得那麽壞。眼下對於我來說,已經是生命的彌留之際。我已經無力照顧小虎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夠盡快地來北京見我。你能夠原諒我,能夠接受我的建議嗎?”

上官走到窗台前,“你怎麽讓我相信你的話是真的?”

“相不相信由你。這些天來,我已經慎重地考慮過。小虎隻有回到你的懷抱,才是最好的歸宿,也是我最為放心的事情。隻有這樣,我才能平靜地離開這個世界。上官姐,希望你相信我,我已經對不起你一次了,我不能再一次對不起你。”

上官掛斷了電話,走到辦公桌前,繼續撥打起電話來。她撥通了陶李的手機,“陶李啊,我是上官,你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一趟。馬上。”

陶李走進了辦公室,走到上官跟前,“上官姐,找我有事啊?”

“有事,有急事。你能跟我去一趟北京嗎?”

“去采訪?”

“不,是去接小虎。”

陶李吃驚地看著上官,愣愣地站在那裏。

上官與陶李坐在前往機場的轎車裏,上官邊開車邊與陶李聊著,“陶李,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場新的陰謀和遊戲。”

“如果這裏麵真的又有一場陰謀的話,那她這個人可就太不可理喻了。我不大相信這裏麵還有什麽陰謀。”

一架飛機從跑道上滑向藍天,在藍天中飛翔。不久,又降落在停機坪上。

上官與陶李匆匆忙忙地走下飛機,又匆匆忙忙地走出了機場。

一輛出租車在馬路上行駛著,停在了一家酒店門前。上官與陶李走下出租車,走進了一家大酒店的大門。

兩個人坐在一家酒店的標準間裏,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女子領著小虎走進了房間。

上官驚訝地撲向小虎,眼睛頓時濕潤了,“小虎!小虎!”

陶李站在上官身邊驚訝地看著眼前的情景,她甚至不大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小虎高興地撲向了上官,兩個人擁抱在一起。

“媽媽,”小虎說道,“我想跟你回家。”

上官回答:“媽媽帶你回家,媽媽馬上就帶你回家。”上官振作了一下精神,重新站起走到年輕女子跟前,“蘇童為什麽沒有親自來?”

年輕女子回答:“她已經來不了了。我是她的朋友,她委托我把小虎交到你的手裏。”

“我不明白,她這是何苦呢?”

“其實,她原本並沒想這樣做,可是她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她真的病了?”

“她將不久於人世。”

上官吃驚地看著眼前的年輕女子,“這是真的?”

“完全是真的。她並沒有說謊。”

“她得的是什麽病?”

“腦幹腫瘤。”

陶李問道:“良性惡性?”

“無論是良性還是惡性,都已經無關緊要了,腫瘤所在的部位與大小,已經確定根本就無法手術了。”年輕女子表情沉重。

“什麽時候發現的?”上官眼含熱淚。

“幾個月前。”

上官坐到了**,將小虎拉到自己的身邊,“這麽說,她去秦州之前,就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了?”

“沒錯,她早就知道了。”

“那她為什麽一定要把小虎領回來?”

年輕女子將一個信封交給了上官,“這是她的口述,我替她記錄下的一封信,是寫給你的。你會從中得到你需要的答案。”

“她現在還清醒嗎?我們去看看她?”

“她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她希望有尊嚴地死去。她是不會同意你們去看她的。正是因為這一點,她才委托我將小虎送來。”

上官晃動著腦袋,不停地晃動著。

上官與陶李坐上了返程的飛機,她們的身邊還坐著小虎。

上官將蘇童寫給她的信慢慢地打開,她的雙手有些顫抖,越來越顫抖,她慢慢地看起信來,她的目光始終盯著手裏的信上。

上官姐:

我已經不想再見你了。因為我不想再一次強化自己在你心中的惡劣印象。

請你原諒我。我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了你。你是無辜的。請你原諒我的自私。

當我前往秦州找你時,我就已經知道我來日不多。可是我卻偏偏選擇了那樣做。那是緣於我的自私,也是緣於我和你對小虎一樣的愛。我是愛他的,我和你一樣愛他。

當我得知我將不久於人世時,我做出了讓你不恥的舉動。我依然是自私的,是那樣地自私。那時我是基於對小虎未來命運的擔憂才那樣做的。我將小虎接回到我身邊來的真實目的,是想在我生命的彌留之際,親手將他交給一個在我看來,更信得過的親人——我的表妹,由她嗬護他的未來。眼下,我改變了我的初衷。我決定將小虎重新送還給你。

這些天來,我反思了自己的行為,頓悟了血緣的含義。其實,你與小虎的真情,你對小虎的愛,早已超越了血緣關係的屏障,超出了一個親生母親能夠給予他的真誠。這是我將小虎交還給你的唯一理由。

希望你不計前嫌,能夠接納一個將死之人對你的委托,希望你能夠接納我對你的真誠道歉。

此刻,我想到了約翰·克裏斯朵夫的一句話:當你見到約翰·克裏斯朵夫的麵容之日,是你將死而不死於惡死之日。

僅以此言,作為我對自己人生的懺悔。

蘇童

飛機不斷地在藍天白雲中穿行,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