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娣明天要當新娘,同樓裏的兒個小閡看見她不喊三層閣阿姐了,朝她怪模怪樣地笑。在這幢磚瓦結構的舊式小樓裏,她生活了將近二一二十五年,今天,是她在這兒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了,這個意識幾天來一直隱隱地騷擾著她的心境,此刻突然變得如此明晰,使霞娣情不自禁地激動不安起來,一股深深的依戀之情弄得她坐不是、站不是,心猿意馬地不知做什麽好。

她下樓,去廚房,姆媽在為她包蕎菜肉餡餃子,她要幫著剁餡,姆媽把菜刀從她手中奪下來:“上樓去,上樓去,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他們一幢樓五戶人家合用一間廚房,燒飯辰光真是背脊貼背脊。

“上樓也沒事,閑得慌……”霞娣說。

“聽聽音樂看看書,你不是蠻歡喜的嗎?”姆媽好慷慨地說,可是平常她總叫:“霞娣呀,洗碗!”“霞娣呀,倒垃圾!”看見霞娣聽半導體看小說書就嘮叨:“我們家養不起金枝玉葉!”

二樓的大阿婆眯眼看看霞娣:“嘖嘖嘖,霞娣小時候像隻小地鼠,現在變得多標致!祥生家真是前世修來的好福氣。”

亭子間的一三嬸娘正在炸春卷,用筷子夾了根往霞娣口中塞,“霞娣明朝就是這兒的客了,要嫁出去的女兒都比金枝玉葉還嬌貴呀。”

霞娣心頭滾過一團麻辣辣的東西,她用一手指捏著油噴噴的春卷,慌裏慌張地咬一口,舌尖燙得發木,她就勢退出廚房。

上樓去,她走得很慢,樓板發出嘎吱吱的響聲,黑漆的樓梯扶手亮獄見照得見人影,大阿婆、嬸娘和姆媽都上了年紀,上樓總搭把扶手,往往複複就把扶手磨拭得光溜溜了。霞娣側著頭看,那裏麵映著個梳著細細長辮的小姑娘,尖腮、大眼,肩挎花布書包,走起路來喜歡低頭窩胸。這當然不是此刻的霞娣,這個貌不出眾的小姑娘是十年前的霞娣,那時她還在中學念書,功課不好,上下學總是哭喪著臉。在這樓梯口,她總是走得很慢,一不一會,就有個小夥子趕上來了,他倆站在樓梯拐彎處,姑娘低眉斂容,聽小夥子帶著滿臉瞧不起人的神色指手畫腳地說著……

霞娣想起方才大阿婆的話,懷著一絲滿足的快意暗暗地笑了。

中學念書的時候,大阿婆的兒子和霞娣是同班同學。在學校裏男女生不搭腔,一進樓門倆人就有說不完的話,站在樓梯口,一說就是老半天,廚房裏燒飯的爹娘們都看在眼裏,有一次,姆媽半開玩笑地說:“大阿婆,你家勇進在追我們霞娣呢,咱們攀親家吧。”

大阿婆滿臉堆笑地推辭:“勿來事勿來事,勇進哪裏配得上霞娣呀!”其實大阿婆是看不上霞娣,她對三嬸娘說:“霞娣這小姑娘長得一副笨臉孔。”三嬸娘把這話告訴了姆媽。

後來大阿婆真娶進一位天仙般的媳婦,進門一個月就和大阿婆吵架、大阿婆常常在廚房裏訴苦:“現在當媳婦的都要爬到婆婆頭上來了。一日三餐幫他們端正好,還要嫌鹹嫌淡,嫌錢交得多,吃虧了。想想養兒養女有什麽意思呀!”姆媽早忘了大阿婆說霞娣萬藺好的舌,拚命附和一大阿婆的看法,!可為嫂子和哥哥鬧離婚住回娘家了。於是大阿婆就奉承姆媽:“還是你家霞娣好,規規矩矩、有模有樣,嘖嘖嘖!”語氣裏含著無限的遺憾。

霞娣慶幸地想:大阿婆多精明厲害,霞娣明天將在一起生活的婆婆要比她和善多了!

霞娣舒心地笑著,不覺已上了三層樓。

霞娣推門進屋,爹爹坐在那張發黃發脆的藤椅上,手裏捧著把紫砂茶壺,眯著眼,正在聽半導體裏播送楊振言、楊振雄演唱的一長篇評彈《許雲峰赴宴》。爹爹去年得了場小中風,退休在家養病。他當了四十多年的鑄造工人,閑不住,每天總到街_h逛,站在於一字路口維持交通秩序,贏一兜好名聲回家來。然後就聽評彈,聽得入神時,你對著他耳朵喊天塌下來了,他都紋絲不動。

霞娣不想攪亂爹爹的好興致,便從門後拿起掃帚,從屋角開始,輕輕地細細地掃起地來。其實地上並沒有什麽灰塵,上過蠟的地板光鉀銼照得出人影。按照姆媽的吩咐,霞娣每星期都到三嬸娘家借鋼絲拖,把打蠟地板縫裏的灰塵拖出來,掃得幹幹淨淨。姆媽對嫂嫂難得說句好話,談起地板卻要誇她兩聲。哥哥結婚時,原本隻想修整他自己的房間,是嫂嫂逼著他幫爹爹姆媽的房間也打上蠟的,被水洗得發白的地板足足上了三斤蠟才有光澤。

霞娣邊掃地板邊低頭朝地上看,那裏映出個頭發稀黃,臉蛋活像小木偶的女娃娃,拖著鼻涕,一刻不停地咧開嘴哭。姆媽經常愛翻老賬,她說霞娣小時候最愛哭,膽子小得不得了,到三歲還不敢自己走路。現在,這個膽小的女娃竟然就要當妻子、當母親……像有一塊酥糖在霞娣胸口慢慢融化,那又軟又甜的滋味使霞娣兒乎要醉了。哦,自己將來要有個女兒,一定比自己聰明些、漂亮些,肯定會的,因為祥生是英俊而有頭腦的男子漢呀……霞娣羞澀地笑了,她從小就喜歡把布娃娃揣在懷裏扮演小母親的角色。

“霞娣,快放下,快放下,等你姆媽來掃!”

爹爹不知什麽時候走到霞娣身後,來奪她手中的掃帚。霞娣一不鬆手,爹爹生氣了:“你明天就要到人家家去當女兒了,今天還不一肯陪爹爹說幾句話嗎?”爹爹說著一陣一陣幹咳著。霞娣忙不迭地替爹爹捶背,看著爹爹抖抖嗦嗦的花白的後腦!她眼眶發澀,鼻孔裏癢嘰嘰的。

“霞娣,東西都齊全了吧?爹爹錢雖然不多,不過還是有一點存款的,你缺少什麽盡管開口。

霞娣知道爹爹平時節省得很,一雙廠裏發的工作皮鞋,皮匠攤進了四五次了,還舍不得慣掉;姆媽把碗底一點鹹魚湯倒了,爹爹埋怨了好兒天。爹爹今天向自己開了這個口,霞娣知道爹爹是疼她,她置辦結婚用品比哥哥嫂嫂節儉些,所以爹爹會主動問她。霞娣一時下懊悔得很,怨自己平時對爹爹關心太少了。每月發工資,存銀行、買飯菜票,還要扯一塊時興布料什麽的,所剩不多,因此難得想到替爹爹買些什麽東西,盡盡孝心、,又嫌爹爹說話跟不上時代潮流,老愛說陳年老話,所以也不常陪爹爹扯扯家常話。此刻,霞娣恨不得縮小十歲,可以偎在爹爹的懷中撤撒嬌。

“爹爹,我什麽都有了,你那點錢留著自己用吧,頭點補品,添兩身衣服,別老存著生利息……”

爹爹瞪了她一眼,又幹咳了幾聲,歎口氣說:“到人家家裏,不比在自家屋裏,要懂得怎樣做,你姆媽從小太慣寵你們。

……

“爹爹,姆媽都關照過我了。”

姆媽幾乎天天都對她講為婦之道,霞娣歸納起來,無非是要像隻家貓似地順從丈夫和公婆。

爹爹不管霞娣愛聽不愛聽,自顧往下說:“古話說,寧挨爹娘的鞋底,不聽婆母的碎語。往後的日子,是好是壞由你自己承當了,千萬別學你嫂子……”

“爹!”霞娣撅起嘴打斷了爹爹,哥哥和嫂子吵架,霞娣的同情心至少有一半是在嫂子身上。

爹爹還想說什麽,聽得樓梯隆隆地響,就緊緊地抿上了嘴,啪地擰開了半導體開關,接著聽《許雲峰赴宴》。

哥哥下班回來了。

嫂一子離家後,哥哥一下子老了甲許多,下巴黑糊糊,頭頂亂蓬蓬,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他一隻腳跨進房門,一隻腳留在門外,探著身子說:“霞娣,到我房中來一下。”

霞娣看著爹爹,爹爹抬了抬下頰,霞娣便跟哥一哥去了。

嫂子不在,哥哥住的後樓淩亂而且冷清,霞娣替哥哥難過得心日隱隱作痛。

哥哥從五鬥櫃抽屜裏拿出五譯一元錢遞給霞娣:“我不知道給你買什麽好,你們女人的心真有點吃不準的。還是拿錢去,你自己愛怎麽花就怎麽花吧!”

“我不要,哥,你經濟又不寬裕。”霞娣把手背在身後,把身子貼在五鬥櫃上,就像小時候逃避哥哥打手掌時的姿勢一樣。

“拿去!”哥哥臉一板,喉嚨也粗了。霞娣隻好伸出手把錢接了,隨後背轉身毗啞地抽縮鼻子。

“你們女人就是眼淚多,明天是大喜日,別‘落雨’了!”哥哥說著猛拍霞娣的肩膀。

嘔哨―哥哥用力太大,碰倒了五鬥櫃上的一隻青瓷花瓶。霞娣慌忙扶起來,還好,沒敲碎。

這花瓶是奶奶送給哥哥的結婚禮物。據說,爺爺的爺爺是極有手藝的燒瓷師傅,這隻花瓶就是他燒的,作為傳家寶留下來,這麽多年了,它依然像新的一般潔淨細滑,泛著蛋青色的光澤,隱約照得出人影。

霞娣捧著它,那裏麵映出一張桃核般的老人的臉,不管生氣還是高興,都是癟嘴整眉的。姆媽告訴霞娣,奶奶命苦,十六歲出嫁,十九歲就死了丈夫,守寡五十多年,含辛茹苦把爹爹拉扯成人……姆媽埋怨嫂子時總要抬出奶奶,說奶奶若是不死,看見嫂子這樣不懂婦道,肯定要把青瓷花瓶收回的!嫂子卻對霞娣說,奶奶太可憐了,她是封建禮教的殉葬品,一輩子沒嚐到幸福的滋味。

不管奶奶幸福不幸福,霞娣都佩服她的忠貞不渝。倘若霞娣處在奶奶的地位呢?

有一次,霞娣要考驗祥生對自己的愛情,她對他說:“倘若我先死去,你別再娶老婆。我知道你和別人在一起,靈魂就不能安寧了。”

祥生爽快地答應了。

“你對我有什麽要求呢?”霞娣反問他。

祥生說:“我若比你先死,你千萬別守寡,再找,一個好丈夫,隻要你快活,我在天之靈就感到安慰了。”

“不不不,我們誰都別先死。”霞娣一下子撲在祥生的懷裏叫著,她實在忍受不了沒有祥生的孤獨的!

“哥―!”霞娣酸楚地喚了一聲,“哥,你去把嫂子接回來吧!你不想她嗎?你不想固固嗎?”

哥哥點上了一支煙,不做聲。

“哥,明天喜宴上少了嫂子和固圃,祥生家的人會見怪的!我隻有你一個哥呀!”

哥哥把自己的臉浸在一圈圈的煙霧裏。

“哥,嫂子從來待我好,囿囤都快上一年級了,你為什麽還要吵、吵、吵?”霞娣真急了。

“你別多管我的事!到祥生家,要爭氣,不要學得女人不像女人樣!”哥哥儼然以兄長的口吻嗬斥著,然後又長歎一聲,往**一靠,揮揮手說:“去吧,讓我一個人安靜安靜。”

霞娣鼻根一酸,眼淚淌下來了。她捂著嘴奔到自己的三層小閣樓裏,伏在被窩上,讓眼淚痛痛快快地流了個夠。

霞娣不單是為哥哥難受,更是為自己擔憂。

霞娣記得哥哥和嫂子談朋友的時候,要好得恨不得能用萬能膠水粘在一起。姆媽嫌嫂子打扮得太出眾,是不是有點輕浮?哥哥馬上反駁:“你難道要我尋一個醜八怪當老婆?”爹爹嫌嫂子進出樓門不和旁人打招呼,太不懂禮貌。哥哥拚命解釋:“她就是不會拍馬屁,其實她的心可好了。”

嫂子過門後,和霞娣很合得來,她教霞娣跳探戈舞,她幫霞娣設計衣服式樣……可是哥哥卻對她越來越不滿意了。

真寒心!當妻子,當媳婦難道真是很難很難的嗎?結婚以後,還能不能跟廠裏的小姐妹一起嘻嘻哈哈地逛大街?還能不能參加工人文化宮的業餘合唱團登台演出?還能不能精心打扮自己?還能不能買話梅甜橄欖解饞?

霞娣憂心忡忡,現在很流行一種觀點,結婚是愛情的墳墓。結婚後,祥生會不會不愛自己了呢?

當祥生的形象在霞娣腦中出現的時候,就有一種溫情靜悄悄地溢滿她的心胸,把憂愁一點點地驅散了。真的,若不是祥生,任你皇親國戚來求婚,霞娣能答應嗎?!

用美妙的少女生活去換取和祥生在一起的生活,哪怕失去很多,霞娣也認為值得!

霞娣收起了眼淚,抬起頭,不由嗬了一聲,她覺得滿眼是五顏六色的光圈,仿佛置身仙境。

霞娣的三層閣很小,隻能放一張床和一張小桌。可是在它的斜頂,上有一麵小窗正對著天井,天井裏的那棵洋槐樹正對著小窗,霞娣躺在**就能看見小窗外的枝葉和天空,就像站在大森林裏,從林梢間隙中仰望天空一樣。

此刻,傍晚的流霞飛溢,那枝枝葉葉間的一塊塊天空是鮮明的橘紅色,那枝枝葉葉是神秘的醬紅和暗紫色。這濃豔的色彩透過小窗流進了霞娣的小閣樓,使她沉浸在歡快的五顏六色中了。

這裏是霞娣一個人的世界,一個可以無所顧忌地敞開心扉的世界。

霞娣站到窗前,五彩的玻璃上映出一個苗條的身影,影子和雲霞重疊在一起,霞娣臉部的線條變得特別柔和,皮膚呈現出透明的細潔。霞娣被自己的美麗驚呆了!

霞娣覺得應該有一雙眼睛在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那就是祥生的眼睛!火一般的晚霞使霞娣覺得那是祥生眼中燃燒的熱情,不管霞娣穿著如何,祥生都隻用這種熱情的目光看她!

霞娣渾身被一種不可抑製的顫栗控製了,她終於要成為祥生的妻子,自己曾經幾晚幾晚地睡不著,擔心祥生是不是願意娶自己為妻呢!

霞娣害羞地笑了,把滾燙的額頭抵在陰涼的玻璃窗上,仿佛一頭鑽進了五彩雲霞之中……

“霞娣,吃飯呱―”姆媽把門板拍得嘮澎響。霞娣真惱她打斷了自己的遐想。其實,霞娣一點都不想吃飯,胸膛像鼓滿了風的帆,不斷地漲大漲大,思緒像斷了線的風箏,無端地忽而飄上,忽而飄下。

霞娣嚼著餃子,不知什麽滋味,隻知道使勁順嘴顯出津津有味的樣子,讓姆媽高興。

爹爹就著餃子吸著特加飯酒,鼻息哼哼地沉醉在他自己的天國中。

哥哥一個接一個發瘋似地吞著餃子,仿佛要把煩愁統統咽進肚裏。

隻有姆媽一個勁地說:“霞娣,好吃瞰?霞娣,多吃點呀。霞娣……

“姆媽,我實在吃不下了呀。”

“怎麽就吃這麽點?”姆媽吃驚地問。

“越老越糊塗,你早先怎麽告訴我的?出嫁前一天,湯也喝不進。”爹爹慎姆媽。

姆媽笑了,又撩起圍裙拭眼淚。

霞娣知道姆媽舍不得她離家,她的眼圈也紅了,趕緊站起身說:“姆媽,你自己吃呀,我回房,再收拾收拾。”她要再待下去,母女倆一定會抱頭痛哭的。

天晚了,樓梯口很暗,霞娣差點撞著個人,定睛一看,是嫂子,靠在三層閣門邊,像在等她。

“嫂―”霞娣高興地叫起來。

嫂子用細軟的手指欲住了她的嘴唇,拽著她進了亭子間。

“嫂子,我去叫哥!”霞娣說。

“不用告訴他!”嫂子的口氣硬得使人心酸,“我是特意給你送禮的。咯,自己繡的,粗針大麻線的,別笑話。”嫂子抖開了一對枕頭套,豆青色的尼龍紗上,繡著淡紫的**。嫂子很會配顏色,讓人看了品嚐到一種悠遠的清淡和靜靜的惆悵,真美。

霞娣說:“哥哥己經送了我五十元錢呢,你們是一家子呀。”

“他管他,我管我。你要看得起我,就收下。”嫂子眉宇間露出一絲淒涼的堅強。霞娣看出來了,嫂子眼窩是黑的,她一定很痛苦。

“嫂,回來吧!嫂,你不想哥哥嗎?固固不想爸爸嗎?”霞娣哀求著。

“霞娣,你的大喜日,不要提我和你哥的事。”

“你和哥不和好,我走了也不放心的。嫂,你回來,我幫你督促哥待你好。還有,嫂,你也該……”霞娣看看嫂子的臉色,仗著平常姑嫂情同姐妹,放大膽說:“你也該多記著點我哥。他脾氣舉,但決沒有惡心。”

“你不懂,霞娣,也許以後你會理解我……哦―不不,但願你一輩子別嚐到這種苦味。”

霞娣看看嫂子,嫂子臉上的表情像天書般奧秘,霞娣真的不懂。

“我該走了,因因在等我呢。”嫂子站起來,修長的身子像一枝傲然的竹。

“那明天喜宴,你一定要帶因因來。”霞娣不抱任何希望地要求著,想不到嫂子竟點頭答應了。霞娣覺得嫂子是個好嫂子,她是通人情的,那末,她和哥也會和好的。

“祝你和祥生……相親相愛,永遠!”嫂子留給霞娣一個帶著感歎號和省略號的微笑。

夜色把深灰色的霧送進小窗,閣樓裏一點一點地昏暗起來。霞娣坐在床沿上,靜靜地、固執地、像螞蟻尋食般地想思辨出嫂子微笑中的真意,心裏頭一陣焦灼、一陣疑惑、一陣渴求、一陣迷惘……

“霞娣,早點睡吧,明天要動身了。”姆媽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山穀裏飄過來的。

霞娣和衣靠在**,小窗上的洋槐葉已經是墨綠的,葉間隙裏的天已經是深藍的了,小窗很像一幅冷色調原始森林的油畫,那森林中是多麽寂寞呀!

霞娣感受到一股突如其來的恐懼,她打了個寒襟。

不管怎麽說,倘若她處在嫂子的地位,她決計忍受不了分離的痛苦的!

霞娣想起她和祥生到街道辦事處拿了結婚證回來,倆人勾著小指相約:以後誰先發了脾氣,對方就要忍讓;互相忍讓,就和睦一了。

在這一刻裏,霞娣忽然比什麽時候都想念祥生,她多麽希望自己像一棵柔軟的冤絲子草攀附在祥生如白樺般剛勁的身軀上。她想大聲對他說:我的一切屬於你!我願為你犧牲一切,從此刻直至永遠。……

為什麽談戀愛這麽多年,自己沒有對他說這句話呢?應該馬上讓他知道,否則他也一定會像自己這樣輾轉反側不能入眠的!

霞娣被這個念頭折磨得燥熱不安,她在小閣樓裏待不住了,她應該立即到他身邊去!

霞娣像個夢遊的精靈,悄悄地拉開了門,踢手攝腳地摸下樓梯。

黑暗中,整幢樓裏沒有一點聲音,安靜得像深海的底,霞娣的心緊張得幾乎要停止跳動。忽然,在霞娣眼前閃出一塊幽幽的光斑,難道是女蝸補天漏下的寶石?霞娣好奇地伸手去摸它……

吱呀―

“誰呀?”是姆媽的聲音。

“哪裏有人?見鬼了。”爹爹一聲一聲地幹咳。

接著又響起姆媽翻身下床的聲音,倒開水的聲音……

原來,霞娣已站在爹爹姆媽的房門前,那光斑是門上的銅把手。

霞娣一下子清醒了,她伏在門上,聽爹爹嗬斥著:“這麽燙的水,能喝嗎?”爹爹在姆媽麵前常常肆無忌憚地發火。

“我去摻點涼開水,你躺下,別凍著。”姆媽在爹爹麵前永遠是溫順的語調,不管爹爹怎樣電閃雷鳴,姆媽的臉永遠像三月的太陽。

霞娣呆呆地盯著銅門把反射出的光斑,那裏映出個人影,是賢妻良母的姆媽。

爹爹在開導哥哥嫂子的時候總自誇地說:“看看我和你們姆媽,結婚四十年從來沒有紅過一次臉,這才叫夫妻恩愛哪!你們呀,不懂得怎樣生活!”

霞娣問姆媽:“你和爹爹幸福嗎?”

姆媽眯眯笑地點點頭。可是自從霞娣定婚以後,姆媽就開始在她耳邊嘮叨了:“霞娣,女兒不斷娘家路,常過來看看我,否則姆媽要冷清死了。”

當爹爹和姆媽單獨在屋裏的時候,爹爹聽評彈,姆媽織毛衣,兩個人會半天半天不搭一句腔。哥哥開玩笑說:“他們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嫂子憤憤地說:“仿佛姆媽生下來就是為了來服侍爹爹的!”

霞娣覺得有一根絲線般細的寒意滲進了她熱烘烘的胸膛。她想象自己處在姆媽的地位呢?她一定會憋出毛病來的!她和祥生在一起說天道地話不絕。他倆常常為一個電影的好壞、為買哪一種顏色的布料、為要不要去看望某一個朋友……而發生爭議,賭氣又和好。要一是祥生像爹爹那樣無端由的發火呀,她一定會……和他大吵一頓!

霞娣為自己的想法感到苦惱,剛才還說要忍耐呢! 可是,能像姆媽那樣的忍耐嗎?

霞娣打消了去找祥生的念頭,一腳高一腳低地返回小閣樓。她想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緒,她的頭腦裏像塞了一團扯亂了的絨線團。

霞娣推開房門,愣住了。沒開燈,房間裏怎麽明晃晃的呢?

哦!原來是一輪滿月正停在她的小窗前呢。

月光把樹葉映成翡翠綠,月光把天幕映成寶石藍。

霞娣的心幾乎要蹦出胸膛,她撲到小窗前,她看見自己的影子映到月亮裏去了。

有一年中秋,她和祥生一起賞月,祥生問她:“你喜歡嫦娥嗎?”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喜歡,嫦娥太狠心,不該拋下丈夫,獨自到月宮裏去享清福。”

霞娣一動不動地站在小窗前,仿佛要從映著月亮的鏡子裏看見她和祥生的明天。

霞娣不會像奶奶那樣地孤單的,因為她和祥生都是那麽地年輕,充滿了青春活力,他們要快快活活地活到一百歲呢。

霞娣不願像嫂子那樣地忍受夫妻反目的痛苦的,因為她相信自己能當個好妻子,能對丈夫溫柔體貼,而且她也相信祥生會永遠愛自己。

霞娣也不能像姆媽那樣對爹爹俯首帖耳、言聽計從,因為她活潑開朗,有個性、有主見、有理想,她和祥生會互相尊重和理解的。

霞娣明天要開始的新生活究竟是怎樣的呢?

霞娣的眼前浮起無數個閃亮閃亮的月亮……反正,那新生活是霞娣自己選定的,她會像繡花一樣、像繪畫一樣、像寫詩一樣,真誠地、**地、細致地、大膽地去創造它……

第二天早晨,霞娣被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吵醒了,睜開眼,小窗用玫瑰色的天空和青綠色的枝葉迎接她。

她聽見三嬸娘和大阿婆嘻嘻哈哈地向姆媽金寸喜糖;她聽見爹爹哆哆嗦嗦地關照哥哥怎樣招待客人、怎樣護送霞娣過

忽然,有一個溫厚的聲音從地縫裏鑽進小閣樓裏:“霞娣,霞娣,快起來呀,接新娘的車馬上要來了。”

一股巨大的衝擊力使霞娣渾身一震,接著,心房按著圓舞曲的旋律歡快地跳著,血液像春天田野裏的風暢快地流著,祥生,祥生就在門外等著她呀!

霞娣想笑、想喊、想唱歌,可是她隻是緊緊地抿著嘴,以最快的速度穿上了精心縫製的新娘嫁衣裳。她站在玫瑰色和青綠色交織的小窗前左右顧盼,她為自己的美麗和幸福淌出了甜津津的淚。

198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