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
素素恍恍惚惚地醒了。
她聽見玻璃窗被什麽東西輕輕地敲打著,錚、錚、錚地作響,回音在黎明的幽靜中輕悠悠地飄散開來。
素素認定這聲音是從一尊紫檀木架的古琴上發出來的,那琴弦一定像銀絲一般細,所以會發出這種幾乎是透明的聲音。
是《梅花三弄》還是《平沙落雁》?也許是《漁舟唱晚》?或者是《瀟湘水雲》?小時候,吃過晚飯,父親喜歡在天井的洋槐樹下點上幾住香,教她彈這些古琴曲,可是素素沒有興趣,她一心一意要當周小燕那樣的女高音歌唱家。
錚、錚、錚的聲音一滴一滴滑進素素的耳鼓,就像一顆顆凝重的水珠落進她心的深潭,仿佛要把她心底點穿。
素素覺得難受極了,莫名其妙的哀傷堵滿了胸腔,還有一陣陣惶恐從全身骨關節的縫隙裏溢出來。一定是那聲音太清麗了,使人想聽又不堪聽。於是素素把頭往柔軟的枕芯裏鑽了鑽,借以掩住雙耳。
素素吃驚地發現枕巾是濕的,一抬手,碰到了自己的臉頰,冰涼冰涼的一大攤水:我在哭嗎?!素素記起來,她確實痛痛快快地哭過一場,是在夢裏。她做了一個長長的曲折的夢,夢裏的事,一片模糊,記不清了。可是它帶來的悵悵然的情緒還在她的心間持續著,就像顫抖一的琴弦留下了如絲如縷的餘音。
廠裏鍋爐房的阿磅師傅最喜歡替人圓夢解夢了。她說,記不清的夢一般都很靈驗;如果是噩夢,那麽一定要在天亮以前告訴別人,尚能免災;如果實在記不起,就想想日間的事,日思夜夢嘛。
於是素素竭力回想昨天碰到的人和事。
午飯,素素是端著飯盒到托兒所去吃的。小小得了場急性肺炎剛好,身子還很弱,素素擔心托兒所阿姨照顧不周到,其實,和素素蠻知心的梅蘭最近從機修車間調到托兒所去了,把小小寵得跟親生女兒一般。
梅蘭怎麽啦?見著素素不像往日那樣沒完沒了地誇小小如何如何討人喜,卻對著素素笑,帶著一種猜測和探究的狡黯的笑,素素被她笑得不自在了。
“瘋!問你,今天怎麽讓小小尿在褲子上了?醫生關照,她不能受涼的。”素素輕輕擰了下梅蘭肉鼓鼓的胳膊。
梅蘭撇了撇嘴:“我沒猜錯,你今天心裏不好受,找我出氣。”
“我心裏不好受?胡猜!剛剛領了超產獎和全勤獎呢。我看你可是後悔了吧?”素素反擊道。梅蘭嫌車間活太髒,機油會把皮膚蝕粗染黑的,所以一聽托兒所缺人,趕緊打了請調報告。
“嗤―誰稀罕那點錢!”梅蘭翻了翻眼皮,她才不後悔呢,她丈夫工資高,兩口子盡夠花的了。“我說你別打岔,老實坦白,今天偷偷地哭了兒回?”她逼著素素問。
素素摸不著頭腦,揚起眉毛說:“你恐怕真有點瘋了吧?”
梅蘭盯著她審視了半天,猶疑地問:“你真的不知道?”
“什麽呀?”
“曉楊上報了!”梅蘭憋足氣,像宣布世界頭號新聞似地叫了起來。
素素斯斯文文地坐著不動,沒有像梅蘭想象的那樣激動地跳起來,這使梅蘭非常失望。
其實,素素那突然定住了的眼光已經泄露她內心受到了多麽劇烈的震動啊!從梅蘭的中吐出的那個名字,素素早就把他埋在心的最底層,用年複一年錯雜紛亂的歲月的積垢嚴嚴實實地遮蓋著。想不到梅蘭竟那麽輕巧地把他拖了出來,奇怪的是,素素並不覺得很陌生,仿佛在農場,天天叫喚得那麽順耳,
“你看報了嗎?”梅蘭推推她。
素素搖搖頭。生下小小後,她幾乎沒有時間看報,而且,密密麻麻的報紙,她最關心的隻是報頭上登日期的那塊小方框,那裏有當天的氣象預報,她根據它來決定給小小添衣脫衣。
梅蘭把報紙攤在她麵前,用手指點點戳戳地讓她看:“咯咯,好大一塊,還有照片。嘻嘻,農場時看他一副阿鄉樣,讀幾年書,相貌也變了。”
三千多字一篇通訊,素素連著看了兩遍,具體內容一點沒看清,隻有兩個字在眼門前晃:曉楊……曉楊……還有一張模模糊糊的照片,曉楊的麵龐像隔在一層麻玻璃後麵。
“媽媽―看,梅姨送給我的。”小小撲進她懷裏,挺著胸讓她看別在衣襟上的梅花型水晶鑽胸針。
“噢―小小真美。”素素心不在焉地說。
“喂,”梅蘭戳了她一下,“曉楊要出國,我們去送送吧,畢竟是,一個農場一個生產隊出來的,他出了名,我們臉上也有光彩。”
“什麽?他要出國?”素素驚愕地問。
“出國留學呀!你看了半天還沒看清?”梅蘭喇地奪過報紙,念了起來:“……經過刻苦努力,曉楊同誌追回了失去的時間……今年夏天,他又以優異成績考取了哈佛大學的博士研究生……
素素覺得悔蘭的聲音像是從悠遠的恬靜的田野裏飄過來一般。那是剛剛割完了稻子的田野,彌漫著泥土和穀草的氣息,她和曉楊沿著窄窄的田埂慢慢地走著,晚霞和微風一起朝他們撲來。曉楊說:“就在這兒生活甲一輩子又有什麽不好呢?你看一,挺美的……”
“不行,不行,我媽媽、……不會答應的。”她又急又難過,流了眼淚。曉楊不響了,用力咬斷了一根草莖。他的挽起了褲腿的小腿肚上他的敞開了衣襟的胸脯上,他的濃密而柔軟的黑發上,星星點點灑滿了揚稻穀而沾上的泥點草屑。
“素素,唉呀呀,失魂落魄的樣子,你後悔了,心裏一定在怨我。”梅蘭長歎一聲說。
素素臉一下子漲紅了,緊緊地摟住小小:“你,你胡說什麽呀!”
“就是嘛。”梅蘭揮了揮巴掌,露出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氣,“出國有什麽好?男的到了國外,花花世界,心也收不攏了,圖個空名聲,活守寡。要丈夫幹啥,過日子呀。還是大誠好,人厚道,家裏條件又好,你們倆現在過得多舒心!小小,你說是嗎?爸爸好,是嗎?”
“媽媽好。”小小粘在素素懷裏說。
“傻瓜,沒有爸爸,哪有你唁!”梅蘭輕輕拍了拍小小的臉蛋,“素素,你就抱上小小去送曉楊,讓他看看你的女兒有多可愛……”
“我不去。我也不後悔。”素素輕輕說著,淡淡地一笑,“_上班時間快到了,我走了。”
素素匆匆走出托兒所,忘了和小小親叭嗒響的吻,氣得小小摟著梅蘭說:“媽媽不好,梅姨好。”
“媽媽心裏不高興了,媽媽在怨梅姨呢。”梅蘭親了親小小,自言自語道。
素素真有點怨梅蘭,怨她太多嘴多舌了,幹嗎要把曉楊的事告訴自己呢?既然那時候,一個勁地附和媽媽勸自己跟曉楊斷絕了關係,為什麽現在還要來觸動自己心中的傷疤呢?
素素發現自己原來一直沒忘記曉楊,悔恨像一條小蛇噬咬著她的心。當初,為什麽就聽不進小奮的話呢?
小奮十分肯定地對她說:“素素,你一定會後悔的,你拋棄的是一顆金子,你等著瞧吧。”
素素猶豫了。
可是梅蘭說:“別聽她,那麽高瞻遠矚,她自己為什麽不和他好?”
小奮說:“他若喜歡我,我一輩子和他在一起。可惜他不會愛我,我長得,……不漂亮。”小奮的臉又瘦又黑,身高隻有一米五五。可是她真有眼光,什麽都被她說中了。
素素覺察到自己在後悔,心慌意亂,害怕讓別人洞悉自己的心思,下午上班,故意跟人家大說大笑的,顯得無憂無慮,心情愉快。晚上,渾身像癱了骨架似的提不起勁,早早地哄著小小上床睡覺了。大誠很奇怪,問長問短,是不是得了什麽病?素素把頭蒙在毯子裏,甕聲甕氣地回答:“沒啥……有點困……”
後來就做了一個長長的曲折的夢,一定是夢見跟曉楊在一起的那些事了。這樣的夢怎麽能告訴別人呢?那麽,壓根用不著去想它了!過去的事就讓它像夢一般地消失吧,不要再想它了!素素狠狠地命令自己。
她一欠起身替小小掖了掖裹在肚子上的小毛毯,又把大誠的胳膊從頭頸下挪開,她努力使自己躺得舒坦些,然後輕輕地合上眼皮。
錚錚錚,錚錚錚,玻璃窗上的敲打聲一陣緊似一陣,一陣響似一陣,急促而又強烈地衝擊著素素的耳膜。
素素完完全全地從夢境中清醒過來了。她準確地判斷:這是雨聲。
下雨了!素素揭開毯子,翻身下床,跑到窗前,撩起藍底碎花的窗簾。
雨點像千萬顆珠子潑灑在窗麵上,馬上聚成了一道道小溪流淌下來,那一塊塊的玻璃像一張張哭泣著的臉。
雨把寧靜的夜攪成了混沌的一世界,路燈在雨幕中飄浮,變得幽遠而神秘,令人想象那是夜行在大海波濤中掙紮的航船、,街上沒有行人,被水浸透的柏油馬路像一把寒光哩哩的寶劍,臣卜在雨幕遮掩下悄悄降臨的曉光中,清冷。
素素覺得她的心被**裸地拋到這雨天中,她打了個哆嗦;:
放在床頭櫃上的金殼女式小表,時針壓在“4”字上。掛在紫羅蘭色牆上的《故宮藏畫》的月曆,陽曆,八月大;陰曆,七月……初七。
今天是七月初七,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怎麽能下雨呢?真不吉利。
七月初七是素素的生日。
素素自己也搞不懂,她現在怎麽會變得和奶奶一樣“迷信”了?
當素素戴著紅領巾在少年宮的綠草坪上歡樂地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時,她相信未來是和陽光一般燦爛的;當素素佩著團徽,和“學雷鋒小組”的夥伴們一塊上火車站幫年老體弱的旅客拎行李時,她確認自己在從事人類最崇高的事業之。沒有猶豫和仿徨。
“文革”初期掃“四舊”,素素從碗櫥裏翻出奶奶從寧波老家帶出來的印著嵌金線的“福”字“壽”字的碗具,一隻隻往天井的水泥地上砸。奶奶拽著她的衣袖罵她敗家精,她說:“封資修的東西,就該砸,砸得稀巴爛!”沒過多久,父親就定作“反動學術權威”揪出來,關進隔離審查室,素素不能戴紅衛兵袖章了,也不再勁頭十足地破“四舊”了。奶奶整天嘮叨:“都是素素敲碎那些個‘福’‘壽’碗,無福無壽,禍來啦,嘖嘖嘖!”素素不相信奶奶的話,那麽多人挨批鬥,掛牌子遊街,難道都砸了家裏的碗了嗎?可是她無法駁斥奶奶,因為對發生的事情她想不通,搞不懂,解釋不清楚。
在農場的最後兩年裏,紙牌算命成了風。有門路的人紛紛回城了,留下的人伸長脖子盼,盼得好心焦,無法排遣,於是,求助於冥冥之中的命運之神。素素開始隻是閑得無聊算著好玩的,誰知一連幾次,最後攤牌總是那張草花9,梅蘭啼噓不已:“素素呀,你的命太一苦了,草花,倒大黴的呀,怪不得……”素素經她這麽一嚇,想想慈父病死在隔離室,哥哥大學畢業發配到甘肅農場,老母體弱一人在家,自己卻不能常伴身旁……越想越難過,越想越信了這草花9暗示的苦命,抽抽搭搭地哭了一整夜。從此,素素真有點迷上了紙牌算命,每天收工,和梅蘭躲在帳子裏排紙牌,氣得小奮罵她們“巫婆”。小奮從來不用紙牌算命,她說:“什麽命不命,我隻相信人的意誌和毅力。”
有一次,素素攤出了一張紅桃8,這是張頂頂幸運的牌了,素素高興得摟住梅蘭,差點從**滾下來。這以後,素素再也不肯摸牌了,她害怕萬一又攤了張倒黴的牌,把好運給衝了,她一直虔誠地等待著這張紅桃8預言的幸運到來。終於,父親平反了,哥哥調回來了。素素也回家了!
“傻瓜,你就是不攤到紅桃8,你父親也會平反的,這是曆史發展的規律,是生活的辯證法!”在農場的最後一夜,小奮和她躺在、專一張鋪上,對她臨別贈言,“什麽命運不命運,你的路靠你自己的腳去走, 你的生活由你自己用心和手去描繪:素素啊素素……
素素現在對當初自己那麽珍視一張紙牌的行為很好笑,小奮說的有一道理,要是那時自己聽了刁、奮的話,不和曉楊分手,那末,她的生活將完全是另一種樣一子了……
不過, 一七月初七,素素的生日,為什麽要落雨呢?奶奶說,七巧日生的姑娘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恰恰相反,素素的婚姻為許多人稱慕,而她雖然長得靈巧秀麗,卻安心當,一名普普通通的儀表修理工。素素並不圖什麽大占大利大富大貴,素素隻是希望在生日這天過得快快活活,合家在一起親親熱熱地吃一頓排骨麵,丈夫對自己關切地說一句:“素素,別太辛勞了、”然後,晚上,抱著小小,一起坐在曬台上,去看那橫亙長空的銀河。
嗬,銀河!下雨天,銀河就看不見了……再說,大誠總是記不住素素的生日!昨晚臨睡前,大誠坐到床邊上,撫著素素的額頭問:“怎麽這樣早就睡了?是不是病了?”當時,素素多麽希望他能說一句:“明天你生日,別忘了買麵條。”要是大誠那樣說了,素素會把為曉楊而引起的壓抑和刺痛統統忘記的,素素會百般溫柔地和大誠親熱的。可是大誠偏偏不提她的生日,這使他對她的關切顯得十分空洞而沒有感染力。素素失望地避開了他的手掌,推脫地說:“……我有點困……”於是,她帶著對現實的失望和對往昔的留戀做了那麽…個夢……
唉,大誠呀大誠,你真不會討女人喜歡。
素素覺得身上有些冷,她回到**,輕輕地在大誠和小小之間躺了。時間還早,還能睡兩小時,素素希望自己能睡著,免得在眼圈上留下兩塊烏青。可是,竟然一點睡意也沒有,頭腦清醒得發痛,心窩裏卻是空白,空得有點沉甸甸。
藍花窗簾沒有拉好,帶著水的曉光從縫隙裏投進來,落在房頂乳白色的吊燈上,然後又折射到紫羅蘭色的四壁和捷克式的家具上。
剛結婚的時候,素素晚上常失眠:大誠就摟著她,哄她,教她:“閉上眼,躺舒坦了,心裏麵數,數我們房間裏家具的腿一共有多少。挨個數下來,一條也不要漏。”
……大床四條腿、大櫥四條腿、五鬥櫥四條腿……裝飾櫥、書櫥、圓桌、寫字桌、長沙發、皮椅子……每一次都是不等她數完就朦朧入睡了。她房間裏“腿兒”真多呀,她從來沒數出個準確數目來。都是婆婆一手操辦的,婆婆隻有大誠一個兒子、。當時,把梅蘭眼紅得直順嘴,發誓也要嫁一個和大誠條件一樣好的丈夫。結果真被她找到了,高級工程師,家裏有一套三間帶曬台的公寓。素素知道了,連連反對:“不好不好,比你大十多歲,而且,離過婚……”梅蘭不以為然地說:“年歲大點懂得心疼老婆,離過婚的人更珍惜重新獲得的愛情。”
“你呀,就看中人家的房子!”
“你呢?不也一樣?咱倆彼此彼此”
素素覺得自己和梅蘭根本不一祥,她決不是衝大誠條件好才和他結婚的!可是梅蘭不相信,素素有口難辯,委屈極了。
素素具有一種嫻靜文雅的古典美。剛回上海,媽媽替她訂了幾條找朋友的標準線:第一點,家庭要是高級知識分子。第二點,本人要有大學文憑,搞技術工作。第三點,相貌英俊,身高在1.75米左右。素素又年輕又漂亮,當然要求訂得高。
熱心的介紹人很多,素素橫挑鼻子豎挑眼,挑了兩年,一個沒挑中。
有一位小夥子,父母都是醫生,家住瑞華公寓七樓,長得一表人材。素素的媽媽滿意極了,當介紹人麵替素素答應了。第一次約會,在複興公園的涼亭裏,夜晚,麵對著一盈湖水和一眉彎月,小夥子剛坐到素素身邊,就迫不及待地伸出胳膊攬住素素的細腰、。素素驚慌失措地尖叫起來,附近的遊人紛紛擁到涼亭前,都以為發生了一起流氓調戲婦女案。素素羞恥得無地自容,她鑽出人群飛也似地逃出公園……不管那小夥一子怎樣解釋,不管媽媽怎徉勸說,素素死也不肯和他見第一次麵了。和曉楊好了三年,常常在曠無人跡的野外散步談心,可曉楊隻輕輕地握握她的手,那種愛情,似淡卻濃,令人陶醉。
不久,哥哥的同學替她介紹了一位文壇新秀,她和他一是在哥哥他們的同學聚會上見麵的,哥哥說:“不要正兒八經地上公園、**馬路,太不自然。大家在一起隨便談談,先熟悉熟悉。”他戴了副眼鏡,很白淨,有一股書生氣,說起話來卻很激動,哥哥說他是寫詩的,詩人感情容易衝動。他和素素沒有直接說過話。後來,哥哥提議,叫他拉一手風琴,大夥唱歌,哥哥有意挑了首有領唱的歌,他說:“讓我妹妹領唱,她以前參加青年宮課餘文化團,是有名的金嗓子呢。”素素連連推卻,可是他已經拉開了前奏曲,素素的心弦不由得一動,在農場時,曉楊拉琴她唱歌,老一節目了……於是她唱了,不知是因為長久不練還是因為心裏緊張,她唱得一點不好聽,她從哥哥同學們的臉上看出來了。不過大家還是很有禮貌地誇了她幾句。他自謙地說:“我琴拉得不好,生疏了。”他博得了素素的好感。回家的路上,素素就向哥哥表示願意和他交朋友。接著,素素就天天等著哥哥的同學來安排第一二次會麵。等了整整一個月,沒有音訊。素素嘴上說:“隨他去。”其實急得飯都吃不下。哥哥真體諒素素,打電話,把那位介紹人約到家裏來談談。素素躲在自己的臥室裏聽哥哥問介紹人:“怎麽回事?是好是壞總有句話,這樣不聲不響的,太不尊重人廠。”介紹人支支吾吾了半天,說:“……他覺得素素太老成了,他說他希望找個年輕活潑的,能激發他詩情的……都怪我,老覺得難開!以為素素也不一定看中他,拖過去算了……”素素聽著,心裏一陣一陣地發涼。以往,從來是素素挑人家,這還是第一次嚐到被人拒絕的滋味。素素緩緩地走到鏡子前,她看著自己被人讚美慣了的麵容,她發現額頭已有了細紋,皮膚雖白,卻已經不滋潤了。素素突然明白自己已經不年輕了,一股悲涼籠住了她全身。
這時,素素的生活中出現了大誠。
媽媽對大誠不是十分滿意,嫌他工作不好,中學數學教師,肚子裏都是粉筆灰;嫌他人長得不漂亮,個頭看上去和素素差不多高。唯一的長處就是家庭條件非常優裕,還是個獨養兒子。媽媽怕素素當老姑娘,便降格同意了。
素素開始不喜歡大誠。大誠性格太內向,兩人走幾條馬路說不上三句話。和曉楊在一起的時候,每步路都能寫一首詩呢。再說大誠似乎沒有任何興趣愛好,他們的約會非常單調,就是從這條馬路走到那條馬路,他怎麽不提出去拍拍照,或者看看電影呢?哥哥送了兩張獨唱音樂會的票,素素請大誠去聽。大誠畢恭畢敬地坐在音樂廳裏,認認真真地聽著。素素說:“這個女高音音色太幹巴了,不行。”“嗯嗯。”大誠點點頭。素素說:“這個男中音不錯,音域很寬。”“對對對。”大誠又點點頭。素素興趣索然,她希望他和曉楊一樣跟她爭論哪個比哪個唱得好,甚至吵得麵紅耳赤……
有一次,大誠和她碰麵,破天荒顯得很興奮,一路走著,竟輕輕哼著不成腔的歌曲。素素稀奇地瞪了他一眼:“你,怎麽啦?”下麵半句沒出口:不怕路上人聽了笑話嗎?
大誠嘿嘿地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心裏高興,就忘形了。這次全市數學統考,我教的幾個班級沒有一個不及格呢!”
“就這……?”素素暗暗好笑。
“是的……你不知道,我們學校不是重點,學生大都是蘇州河上船民的子弟,基礎差,能考得這樣,真不容易。”
素素憐憫地看了他一眼,長長地歎了口氣。她不打算和他談下去了,實在沒意思。
素素打定主意,請他吃頓夜點,然後客客氣氣地分手(:他們從人跡稀少的新華路拐到寬闊的中山西路,默默無言,素素幾次想開日,聽著他粗粗的喘氣聲,心又軟了。雖然大誠沒有表白過什麽,但素素從他看她的眼神中知道他很愛自己,他人老實,素素不忍傷他的心。
不覺已走到蘇州河邊上,素素望著拱形的水泥大橋,心亂如麻,暗自祈求上蒼:“由老天決定吧!我數橋上的石欄,石欄成雙,我和大誠好下去;石欄不成雙,我就和他吹。”
“一、二、三,……”素素膽顫心驚地一步步上橋,“七、八、九……”
“素素,你在這兒等一會好嗎?”大誠突然對她說。
“怎麽啦?”
“嗒,你看。”大誠指著橋頂,迎麵,有一位詢樓著腰背的老太太,拖著一輛破木板釘成的小車,車上裝滿了舊棉絮、破籃子之類的東西,正顫巍巍地要下橋。“這橋很陡,那麽大年歲,危險。我去幫她一把,你等等!”
“噢―”素素還沒完全明白是怎麽回事,大誠已向那老太太奔過去了。素素遠遠地看他和老太太解釋了半天,然後從老太太手中奪過木板小車,穩穩地推下橋去。
素素看著大誠矮墩墩的身影和老太太瘦小的身影漸漸地隱入橋盡頭模糊的暮色中。
素素一個人呆在橋頂,覺得很尷尬,路人一定會以新奇和猜測的眼光看她的。她倚著橋欄,轉過臉去看蘇州河,河水像發亮的黑緞,上麵上凝著很厚的夜霧,還一有刺鼻的腥臭。大誠真想得出,竟把她一人拋在這種地方。素素埋怨他。她仰起臉看天解悶,小時候奶奶就教她在神秘的夜空中尋找那條壯麗的銀河,告訴她,在她出生的那天,美麗的織女就和忠厚的牛郎在河上相見。素素很羨慕織女,她有一個牛郎。素素想找個合心的牛郎,卻總也找不到。
大誠怎麽還不轉回來?素素抬腕看了看表,已經過去半小時,都能在橋上打兩個來回了!素素有點著急,會不會出什麽事?她順著橋欄往橋下走,心想,迎麵看見大誠,一定狠狠地對他說:“分手!”素素一直走到橋盡頭,也不見大誠的人影,她又四下裏轉悠了一圈,仍沒蹤影。橋下的綠化地帶有三四個小夥子在吸煙,閑談,看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戲謔道:“姑娘,找誰呀?怪可憐的,和我們一塊玩玩吧!”素素又驚又恨地逃開了,氣得眼角擠出了淚珠,大誠大誠,你呀!素素心裏恨恨地罵著,快步走到車站,“大誠,不是我狠心,是你太不懂人情了。”她跳上公共汽車,望著大橋上閃爍的路燈光,默默地向大誠告別。
第二天,大誠打電話來了,“素素,實在對不起,我,我昨天……”
“別說了,我在上班,再見……”
“素素,聽我說,那老太太真可憐,她兒子媳婦不讓她住家裏,她隻好去找親戚……我氣不過,陪她回家評理,找到裏委會,整整鬧了大半夜……素素,是我不好,當時的情況,不容我趕回來找你了……”
素素捏住話筒,一聲不吭。
大誠絕望了:“素素,那就……再見……”
“等等!”素素突然大聲叫起來,仿佛大誠放下話筒,就會永遠消失了。
“素素……”
“喂,今天晚上,老地方……”素素不明白自己怎麽會突然改變了主意,這是不是命運在左右她呢?
小奮說:“什麽命運注定,是你的心決定的!”而梅蘭卻說:“你就是舍不得大誠家的那套公寓房呀,說實在,值得!”
當然……是值得的,但決不是為了這套結構精致的公寓。素素深深地歎了口氣,悵悵然的心中湧起一股深深的歉意,她覺得做了那麽一個夢,實在是對不起大誠的,不知不覺中,她便緊緊地偎在大誠懷裏了。
大誠一點不知道她的輾轉反側,睡得很沉,發出輕微的奸聲。素素看著他被晨光鍍上一層亮光的鼻梁,顯得那麽挺直……他昨晚幾點睡的?又是備課!每天晚上伏在桌上寫呀寫的,人家還當他寫什麽大文章呢。誰當中學教師像他這樣忙?大誠就是太憨了。
錚,錚,錚,雨漸漸地收小了,飄在窗上,悠悠****地回響。
哢吱吱―踢塌―踢塌―素素在朦朧之中分辨著這些紛雜的聲響;舊棕繃床的搖晃聲,老年人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婆婆起床了!
就像機器人接受了一個行動指令,素素咚地一下翻身下了床,眼睛都沒來得及睜開呢!
她必須趕在婆婆前麵走進廚房,否則,婆婆就會搶著做早飯,而且一麵做一麵嘮叨:“現在做人真是倒著做了,老的給小的當娘姨,養兒養女一場阮結果……”
什麽話呀,從小在家裏被母親寵慣了的嬌女兒,現在到了婆家,哪樣事不搶著幹?還要素素怎麽樣呢?這些話讓鄰居聽見多難聽!素素寧願早起一些,也不想聽婆婆碎嘴。
素素把昨晚淘好的一小鍋大米端在煤氣灶上,這是燉給婆婆吃的粥,又往冷飯裏倒了點一汁水煮泡飯,然後開始烤麵包、熱牛奶,還要把一隻鹹蛋小心翼翼地切成勻稱的四瓣―婆婆、大誠、小姑、小小一人一瓣,素素照例是不吃的,她隻就腐乳和醬菜吃一碗泡飯。
素素剛進大誠家,第一天吃飯,素素鼻尖對著飯碗一個勁地扒飯,大誠趕緊嫌了一隻油麵筋塞肉丸子給她。婆婆說:“都是自家人了,自己吃吧,嫌來嫌去,人家還以為素素見外呢。”於是大誠再也不給素素嫌菜了。素素隻吃眼門前兩碗菜,吃魚她吃尾巴,吃雞她吃頭頸。
梅蘭笑話她是“童養媳婦”樣,“為什麽不吃?你交了飯錢,吃自己的,不吃白不吃。”素素才不願意計較這些呢,她想吃啥,每星期回娘家就能痛痛快快地吃個暢了。
素素麻利地燒好了粥和泡飯,烤好了麵包,正在替小小熱牛奶,婆婆把頭探進廚房,吩咐道:“小小牛奶裏的雞蛋煮得老一些,聽說嫩蛋黃吃了不消化。”
“知道了,媽。”素素回答,心裏卻想:以前也是你關照的,雞蛋煮得嫩一些,嫩一些,翻來覆去都是你對,難道我會虧待小小嗎?婆婆心痛孫女,但不心痛媳婦。
素素把早飯端到客堂間的飯桌上,就聽見大誠在叫:“素素,小小尿床了!”
素素趕緊跑進屋,一把把小小從**抱起來,遲了,被單上濕渡轆的一大攤。
“小小一醒來,你就該哄她尿尿。”素素怨大誠,下雨天,這床單洗了怎得幹?
“她不要我。”大誠說。
“媽媽,媽媽……”小小拱在素素懷裏叫,她不要爸爸替她穿衣服,大誠手腳重,還要用胡子紮她。
素素一邊給小小換褲子,一邊數落:“你呀,像少爺一樣,一點不會幫我搭搭手……”
大誠在學校裏是個有名的“活雷鋒”,任誰請他幫忙,他都樂意。同事搬家啦,學生補課啦,甚至學生家長生病啦……常常忙到很晚回家,有時還要搭上休假日。可是大誠回家來卻一點不幫素素忙,準確點說,是幫不上忙,大誠要幫素素洗尿布,婆婆就從大誠手中奪過去洗,結果素素又從婆婆手中奪一「來,還要聽婆婆哆嗦幾句。久而久之,養成習慣了。
“大誠,飯燒好了,來端端碗吧。”
“來了來了,還有幾頁就完。”捧著書坐在沙發上紋絲不動。
“大誠,飯盛好了,來吃吧。”
“來了來了,還有最後兩行。”
婆婆皺皺眉頭說:“別叫了別叫了,他肚子餓了總會來的。”
結婚前,素素從來沒想到當媳婦這麽難,不能像做女兒時那樣使小性子,還要有那麽大的忍耐性,要學會鑒貌辨色,隨機應變……可是婆婆卻說:“如今我家的媳婦太好當了,想當年我做媳婦時……”
悔蘭向素素介紹經驗:一到婆家就要做出規矩,腰不好啦,心髒有雜音啦,什麽事都不幹,日子長了就成習質啦。
“去去去,什麽鬼經驗,俗氣。”素素啤她。
“哎喲喲,你還以為你隻有十四五歲那麽天真單純呀?什麽俗氣不俗氣,生活本身就是這麽實際的。”梅蘭嚷起來。
梅蘭以前才不是這樣的呢。十四五歲詩一般的年齡啊!素素、梅蘭、小奮在初中讀書,好恨她們怎麽不從一個娘胎裏生出來。小奮想作科學家,梅蘭想當教授,素素想成為女高音歌唱家,她們鉤著小指相約:努力奮鬥,做新時代的新女性,三十年後到風景如畫的漓江畔相會,比比看,誰的成就最大。
令人留戀的十四五歲的夢。
索素今天已滿三十五歲。
“依依呀,還不醒醒哪?上班又要遲到了!”婆婆在催小姑起床。素素聽了心頭有股酸味一拱一拱的。 自己在娘家時也常這樣,睡懶覺,每天要媽媽來揭被子,懶蟲懶蟲地罵著把早點塞進她手中,吃完一了,一丟飯碗一抹嘴,走啦! 當女兒的都有股讓母親愛不盡的嬌憨勁,真叫人羨慕。素素懊悔當初自己為什麽要急不可待地找對象結婚,把當女兒的幸福那麽輕易地拋棄了!
“嫂,今天晚飯早些吃,行嗎?”依依大口嚼著塗上白脫果醬的烤麵包。
“有事?”素素原打算今晚上自己貼錢,加兩隻菜,讓大家喝點酒,然後下幾碗清清爽爽的鹹菜肉絲麵,悄悄地為自己過過生日的。小姑提出早些吃飯,這計劃就實現不了啦。
“一有人請我去聽音樂會,胡曉平獨唱音樂會,黑市票賣到十幾元一張呢。”依依洋洋得意地說。
音樂會三個字像水銀一樣吱溜溜滑進素素的耳朵,在她心裏引起樂隊齊奏般的轟鳴,她捧著碗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垂下了眼皮,輕聲說:“好吧,五點半開飯,來得及嗎?”
素素從來沒有把自己曾經做過的那個美麗的夢告訴婆婆、小姑、甚至大誠,他們壓根不知道素素曾經是少年宮紅孩子藝術團、青年宮課餘文工團以及農場業餘小分隊的獨唱演員。
依依吃完早飯,跳跳蹦蹦地到鏡子前打扮去了,她每天都要換衣服,盡管一進車間就要穿工作服,她也想讓翻在外麵的衣服顏色鮮豔些、花樣新穎些。
素素匆匆替小小喂下了牛奶雞蛋和麵包,她看見大誠一邊吃早飯一邊看報紙,有滋有味地嚼著鹹鴨蛋,心裏不免有些氣惱。
“大誠,看看氣象預報,今天冷嗎?”
“25度。”大誠沒抬頭。
“還要下雨嗎?”
“陰有時有間斷雨。”大誠像背書似地說。
素素真想用手掌狠狠地打他的背脊。她忍住了,替小小加了件外套。
“嫂,你好了嗎?一塊走吧。”花枝招展的依依站在門邊問她。
素素抱起小小,“小小,對爸爸說,下班早點回家。”
“爸爸,下班班早點回家家。”女兒乖巧地說。
大誠抬起眼睛,素素盯著他看,目光中含著切切的期待,大誠大誠,要你早點回家,你總該記起來了吧?今天,是我生日,三十五歲大生日。素素盼大誠恍然大悟地叫:“噢―今天你生日!”
大誠漂了素素一眼,又看看依依,說:“你看你,換身衣服嘛,弄得像個老太婆!”
素素的心撲通一下落進深井裏,她惱恨地瞪了他一下,賭氣說:“本來就是老太婆啦!”
素素一向愛漂亮愛整潔。在農場,哪怕下田收稻,她也要穿得山綠水清,一塵不染;哪怕粗布勞動服,她也要改得合胸收腰,肩平袖熨。她著意打扮,讓人看了卻是天成自然,毫不嬌飾,於是得了個綽號:“觀音女”。
自從生下了小小,素素再也沒妝扮自己的心思了,再好的衣服,經不起小小腳瑞手拽,又要上班又要做家務,哪來得閑心喲。再說她和大誠百十來元工資,要添置衣服就會緊巴巴的,素素已經許久不進服裝店了。還是結婚前,大誠陪她逛街買新衣,走進淮海路“新世界”服裝商店,大誠對著那些聳胸的模特兒,頭垂得低低的,素素間他:“這件好嗎?”“嗯嗯。”隻稍稍抬了抬眼皮。結果買下件深咖啡色女大衣,肩寬衣短,壓在箱底不能穿。算了算了,隻要丈夫不嫌,打扮了給誰看呢?
“你們男人就是壞,就喜歡瞅漂亮的女人。”依依半真半假地慎怪她哥哥。
“你懂什麽?”大誠朝妹妹揮揮手。
“我都懂,你呀,麵孔老實,有賊心沒有賊膽。要是法律允許,你一早娶三妻六妾了。”依依咯咯笑著說。
“滾你的!”大誠發怒了,素素忍不住苦笑,依依這年紀的姑娘,一點不怕難為情,什麽話都說得出口。
“走吧走吧,要遲到了。”
素素抱著小小下了樓梯,婆婆站在樓梯口關照:“素素, 廠班經過自由市場,買些鮮蛤咧回來燒湯吃,隔壁好婆昨天買到的。”
“知道了,媽。”這是素素對婆婆應的最多的一句話。
素素站在門檻上,憂心忡忡地望望天。
天是鉛灰色的,很沉悶。
陰有時有間斷雨,可是,雨從半夜起時大時小就沒有斷過。此刻下的是細而密的牛毛雨,薄薄的卻是沒有一絲空隙的雨幕就像素素心中籠著的煩惱。
“鬼天!”依依就恨下雨天,騎自行車要穿雨披,會把做得很精美的發型壓壞的,其實進了車間就要戴工作帽,但依依就是想在踏進車間的那一刹那,以自己光彩照人的形象吸引大家(特別是小夥子)驚慕的目光,這是一種滋味無窮的享受。
小小卻拍著手嚷著要媽媽給她穿雨披,她裹著粉紅色的小雨披坐在媽媽自行車前麵的小藤椅上,漂亮得像小公主。
真要感謝那位體恤年輕母親們的甘苦而作出自行車可以帶孩子通行規定的好人!
以前不允許自行車帶孩子行走,素素到工廠要換兩部車,真是犯難呀。廠裏的女工們教她,騎自行車撿沒有崗亭的小路繞道走,遇到巡邏的交通警就下車推,萬一被抓住,就和他們吵:“你不是從娃娃長大的呀?你老婆不生孩子了呀?
是素素每天上班都要像地下下作者穿過敵交通線那麽緊張、她實在沒有耳聽八方、眼觀四路的本領,常常被交通警攔一來。而她又沒有在大街上吵架的勇氣,讓許多人圍著看,多丟人現眼,素素臉皮薄,她寧願罰款的,把錢往交通警手中一塞,推了車就走。為了帶小小到廠托兒所,素素記不清罰掉多少錢了。
如今可以安安心心地帶著小小上班了。小小頂喜歡坐在媽媽的自行車上,又穩當又輕快,隨著許多叔叔阿姨們的自行車一塊朝前飛,像一群快樂的小蜻蜓。
“嫂,跟你說呀,嘻嘻……”依依與素素並排騎著車,笑著說。
“什麽事?”其實素素已經猜到了,小姑肯定又碰上新的求愛者了。現在的年輕姑娘,談起愛情來一點不害羞,而且特別敏感,誰朝她多看幾眼,就說人家對她有意思。。素素在中學、在農場碰上過許多追慕者,她總是把他們的紙條或信偷偷地燒毀,義羞又怕,從不讓人知道。曉楊對她好得連小奮都看出來了,可是素素硬是不承認,直到曉楊親口對她說:“我喜歡你。”……
“昨天,設計科的小袁,嘻―吃飯時偷偷把票塞在我飯盒底下。”依依臉上溢滿了自得的笑,那輛桔紅色的小鳳凰被她蹬得幾乎要一飛起來。
“這人怎麽樣?”素素問。
“白麵書生,大學專科剛畢業。”
“那挺好……”
“可惜家裏沒底子,三代人擠十四平方米。”
“人好,就行。”
“說得輕巧。”依依斜了素素一眼,素素懂她的意思:你怎麽千挑萬挑就挑了我哥啦?還不是挑中我家的房子。素素心裏像吃了塊肥肉般地發膩。
“反正,音樂會我要去聽的,談不談朋友嘛,以後再說了。”
“小娘娘,我也要去聽音樂會。”小小對依依叫。
“你呀,你還早著呢。咱們小小,小公主一樣,將來要找個王子。”依依一邊說一邊笑,笑得很響。素素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到了衡山路口,依依要拐彎了,“嫂,別忘了,早點做晚飯呀。”
“暖。”素素很不情願地答應著。
和依依分手後,素素拐上了綠蔭成行的肇家洪路。甩開了小姑讓人妒忌又讓人膩煩的說話聲,迎著新鮮又濕潤的雨絲,素素覺得心情鬆弛了許多。雨淋著的馬路很滑,稍稍碰一碰踏腳板,自行車就溜溜地跑出很長的路,一點不費勁。
“媽媽,阿芳昨天帶大娃娃到托兒所來的。”
“媽媽知道了,媽媽給小小買。”
“媽媽,君君的裙子上有許多花,紅的和黃的。”
“媽媽知道了,媽媽給小小做。”
“媽媽會忘記的。”
“這次媽媽一定不忘記。你坐好,別晃頭晃腦的,小心摔下來。”
素素很喜歡和女兒漫無邊際地談心,用不著斟酌詞句,下意識地張著嘴就行了,放鬆得使她覺得身心和空氣、雨絲融化在一起。
“素―素―,等一等―”有人在背後拚命地呼喊著。準是廠裏熟悉的女工,素素並不很想和誰同路,聽那些無關緊要的小道新聞,議論哪個哪個的風流韻事,太傷神了。她不回頭,隻是放慢了自行車的速度。
“素素, 一耳朵聾啦?”追上來的人用自行車前輪輕輕撞了撞素素車一子的後輪。
素素晃了晃龍頭,跳下車,回頭一看―“小奮,是你呀!”素素又驚又喜地叫了起來,自從小奮考上研究生後,素素難得碰上她的,“多長時間沒見你人影了?梅蘭說,你現在是大貴人了,早把我們忘了!”
“聽她說鬼話,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沒治!”小奮越來越一看不起梅蘭一了。現在兩人碰麵就抬杠,梅蘭怨小奮高傲,小奮嫌梅蘭俗氣,素素夾在當中真難做人。
“我若忘了你,能一早趕到你家,又發瘋似地猛追猛趕找你嗎?”小奮用手掌持著腦門的汗珠和雨珠。她沒穿雨披。淺藍色朝陽格的襯衫皺巴巴地裹住削瘦的雙肩,臉皮青黃青黃,一說話嘴角眼角都是細紋。
小奮真不漂亮,難怪她到現在還沒有男朋友。現在的男青年找對象專挑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再則小奮又是研究生,更成了為人之妻的一大障礙,據說女同誌事業心太強便沒有溫柔之心纏綿之情了。小奮和素素同歲,已屬於常被世人掛在嘴邊磋歎感慨的老姑娘之列了。然而小奮一點不著急,不難過,不自卑,她總是輕蔑地對那些憐憫她的人說:“有什麽稀罕的?女人離了男人就活不成啦?他們看不上我,我還嫌他們配不上呢!老實說,不碰上誌同道合的人,我甘願獨身一輩子。我有我追求的事業,我生活得很充實咧!”
素素常常為小奮抱屈:“你們哪,不識真人心!誰要討到小奮做妻子,才福氣呢。別看她說話硬邦邦,心善得像菩薩。”
“文革”中,小奮是紅衛兵團的頭頭。素素的父親被隔離審查了,素素的母親心髒病發,醫院不肯收,是小奮拿著敲上紅衛兵團大印的證明辦妥了住院手續。對立派組織貼出大字報攻擊小奮階級立場不穩,認敵為友;本兵團的戰友為了維護組織成份的純潔性,要求小奮寫大字報公開表態與素素劃清界線,小奮卻當機立斷辭去兵團頭頭的職務,照樣戴著紅衛兵袖章天天去醫院探望素素的母親。小奮原本可以分配在上海工廠工作的,她幾次三番遞血寫的決心書,最後和素素梅蘭一起到農場去了。素素的母親拉著她的手說:“有你在一起,咱們素素不會吃一虧,我就放心了。”小奮是素素心碰心的朋友,比親姐妹還親。
“看你趕得猛急,什麽事呀?”素素問小奮。
“特大喜訊!盧灣區工專自動化儀表專業今年招生,我們去實習,和那兒的教師搞熟了。我向他們談了你的工作情況,他們歡迎你跨區報考呢!”小奮連珠炮似地說。
“真的―?!”素素驚喜地睜大了眼睛。
“什麽真的假的,報名本已結束,好說歹說,答應讓你補報,今天上午九點,專門派人在區工專等你!去不去?”
“就今天……?!”素素仿佛被人一下子推到一座陡峭的懸崖邊上,對麵是繁花似錦、彩虹如橋、無比美妙的仙境,她多麽想上那兒去呀!可望望腳下怪石嶙峋的峭壁,她膽怯了,猶豫了,心亂如麻,不知所措。
七七年春節,小奮從農場探親回上海,連夜把素素和梅蘭叫到她家裏。
“特大喜訊!要恢複高考製了!我們的理想有希望實現了!一塊去報名,拚著命也要考進大學,別忘了,三十年後,在漓江畔相會,比比誰有出息。”小奮**洋溢地鼓動著,素素被她說得心咚咚地跳,興奮地拉著她的手轉起了圈子。
“傻瓜,都三十歲的人了,還想做,一於一四五歲的夢!”梅蘭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似笑非笑地說。
“梅蘭,你不想考了?”素素著急地間。
“虧你們想得出的!幾十歲的人再和一十幾的小青年坐一條凳子上課,讓人家稱你同學還是叫阿姨?”梅蘭白白胖胖的臉上堆著譏諷的笑,“當然哆,小奮戶口還在農村,能考回上海總是好的。素素,咱倆還考它作啥?犯傻了,找個稱心的對象,建立家庭,養育後代……要做的事你還嫌少。
“可是,當初說好的,還鉤了小指發誓的,……”素素呐呐地說。
梅蘭捂著嘴笑得透不過氣來:“素素,你真把小孩子玩耍的事當真呀!我那時說過要當個女教授,現在我成了托兒所的保育員,地位相差甚遠,實質卻也差不多,你能說誰崇高誰卑賤嗎?老共青團員同誌們,一切服從黨安排,以前經常掛在口中的。我現在不唱那高調,生活的道路並不全靠自己選擇,我是隨遇而安、知足常樂呀!”
“你……你從哪兒學來了這一大套庸人的理論?”小奮狠狠地瞪著梅蘭看著。
“我是庸人,你也不見得就是聖人。我知道你心裏的鬼,你呀,無非就想金榜題名,出人頭地……”梅蘭毫不示弱地反擊。
“你們別爭了好不好?”素素捂起了耳朵喊。
“我才懶得和她爭呢。”小奮扭轉頭,對梅蘭不屑一顧,“素素,我現在問你,你回答,考?還是不考?”
素素垂下了眼皮,她就是耳朵根軟,自己少主見,聽聽這有道理,那也有道理。
“你說呀,別當逃兵!”小奮真會逼人。
“我,我考什麽專業呢?”素素為難地說。她以前一直打算報考音樂學院聲樂係的,現在顯然已經超齡了。
“考電子計算機係,考自動化係,都行。你幹了好幾年儀表修理,有實際經驗,再去學理論知識,將來肯定能出成績。素素,你在中學裏數學成績一直很好,你有基礎的。不信你走著瞧吧,再過幾年,那將是靠文憑打夭下的時代,今夭不考,你以後一定會後悔的!”小奮熱切地給素素打氣。
素素終於點了點頭:“嗯,我去考!”
“太好了,素素,報名那天,我來叫你,咱倆一塊去!”小奮摟住了素素的肩膀。
素素回到家裏,把要報名考大學的事告訴了媽媽和哥哥,遭到他們的一致反對。
媽媽說:“這麽大歲數了,還去讀書,你不想成家了?當尼姑呀?”真的,那時素素和大誠剛確定關係,雙方母親一個勁地催他們結婚,大誠稍有空暇就忙著收拾新房,素素能撒手不管,自顧自去考大學嗎?
哥哥說:“算了,好不容易才調回上海的,萬一來個統配分到外地,怎麽辦?”
素素心中的天平又傾向不考大學的那麵了。她鼓起勇氣給小奮打電話:“……小奮,小奮,別怪我,實在沒辦法,結婚證都打出來了,婚期定在十月一日……”
“你呀你呀,肯定有人拉後腿了!”小奮聲音裏充滿了失望,素素直覺得對不起她。
“小奮,小奮,我還是準備去考的,明年,真的,明年我一定第一個去報名……”
小奮請了長病假躲在家裏突擊溫功課,把那些公式定律抄在小紙片上貼滿了牆壁,整天整夜地背,掉了十幾斤肉,終於,考取了華東師範大學物理係。
素素和梅蘭一起上小奮家祝賀,小奮那種激戰後疲憊不堪但又充滿著勝利的喜悅神情,引得素素又羨慕又後悔。
回家的路上,梅蘭搖搖頭說:“師範大學,有什麽意思?畢業出來頂多當個中學教師了,還不如我們在廠裏實惠。素素,幸虧你沒去考,聽說過三十歲的人,考得再好也隻能進師範。”
聽了梅蘭的話,素素剛剛掀起波瀾的心又趨於平靜了。
第二年,大學招生的通知剛發出,小奮就急衝衝地趕到素素家中。素素挺著個大肚子來迎接她。小奮盯著她起了淡淡的一層雀斑的臉看了半天,深深地歎了一日氣:“完了,你今年又不能考大學啦!”
素素眼淚汪汪地低下頭,怨聲道:“都怪大誠……”
大誠樂嗬嗬地說:“不急不急,今年區教育局保送我到教育學院大專班進修,等素素生下孩子,養到二周歲,我也剛好畢業。那時,我負責幫素素複習功課,一定能考上大學的。”
大誠拍拍胸脯許下的諾言,日久天長,也許早忘了。
轉眼間小小已三歲,長得非常漂亮,誰不說素素好運氣,嫁了個好丈夫,生了個好女兒,素素有時也會沉浸在這種家庭溫暖中自得其樂。
小奮真有料事如神的本領,近兩年,讀書考文憑成了最時髦的事。電視廣播裏經常播送電視大學上課的內容;馬路上經常會有三三兩兩的青年人爭論著考題錯哪對哪;公共車輛裏時常看到捧著書看得入神的小夥子姑娘們。素素遇到這種情況,回到家總要呆呆地坐上一會。
“喂,你在想什麽呀?”大誠問她。
“沒什麽,什麽也沒想呀。”真的,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隻是覺得自己像被人家拋在荒涼的野外,好孤單呀!每每這種時候,她就想見到小奮,想聽小奮捶著腦袋訴說複習迎考如何如何緊張;寫論文查了多少多少資料;想聽小奮描繪圖書館、資料室、操場和食堂;甚至談談同學之間的矛盾、妒忌和猜疑、爭論和交流。……那是一種充滿了競爭和拚搏的生活,緊張、嚴肅而又充滿一了勃然的生氣!
素素聽著聽著,會心跳一血湧,然而等小奮走了,她便陷入了二更大的空虛中,仿佛置身於一口深深的枯井,寂寞得讓人頭皮發麻。
“你到大學裏來試試看,什麽年齡差距、男女差別,統統拋開了。大家憋足氣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一聲槍響,拚足全力往前奔呀,稍有懈怠便會落後十丈八丈,這是意誌和毅力的比賽,有意思極了。”小奮對素素說。
“我哪還進得了大學門?年齡已過線了。”素素委屈地嘀咕。
“怕什麽?再考業餘工大、工專,、夜校,多著呢,好歹拿個文憑,為人做事腰杆也挺得直些。”小奮總是雄心勃勃。
“業餘的…。…也得有合適的專業……”素素毫無信心。
“隻要你有決心去考,我替你留心著,一有機會就來找你,一言為定了!”小奮具有男性的豪爽之氣,言而有信。
素素卻總是猶猶豫豫,舉棋不定。真要去讀書,一大堆現實問題都湧出來了。
“真報了名,萬一考不取,要被廠裏同事笑話死了。”
“怕什麽?考不取總比不去考的人強。再說,大誠不是說好了幫你複習的嗎?”
“小小怎麽辦?晚上誰帶她睡覺?”
“那還不容易?送全托,或者請阿姨帶。”
“大誠媽肯定不同意的,她把小小疼得像寶貝疙瘩……”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究竟想不想去考呀?失去機會,你再懊喪我也不管了!”小奮發火了,她見不得素素這種前顧後盼的性格,想得到的事,就舍出命來追求,這是小奮的脾氣。
“誰說不去了呢?”素素需要小奮給她注射強心針。
“好,那你今天上午就去找盧灣工專的老師。”
“可我要上班呀?”
“請病假嘛。梅蘭不是和醫務室的人混得不錯嗎?叫她給關照一聲。”
“不不,我不……”
“怕什麽?為了正當的目的采用不正當的手段,下不為例。”小奮果斷地為素素做了決定:“請半天病假,十點趕到盧灣工專,二樓辦公室,有人等著你。嘮,這是我給你寫的便條。”
素素接過小奮寫的條,手微微打抖。
“我走了,祝你順利!素素!”
“小小,快叫阿姨再見!再見!”素素看著小奮瘦削的沒有任何曲線的身影,看著她胸前的校徽和肩上的綠帆布書包,這些引不起小夥子們動心的地方,卻讓素素羨慕得要死。
當素素重新蹬上自行車時,她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況完全改變了,有一股焦躁不安的**在心胸內拱起,撐得她肋骨隱隱作疼。每次和小奮交談以後,素素總會揪心地感到自己的委瑣和渺小,也許,她真的變得俗氣了嗎?
謝謝你,小奮。
小奮是素素生活中的電閃雷鳴;小奮總是讓素素對自己的生活不滿意;小奮總是給素素帶來奮進的願望和勇氣。
素素把自行車蹬得飛快,路邊的綠化林像一根綠飄帶從身邊掠過。小小開心得歡呼著:“媽媽,再快再快,我們長翅膀哆!”
一進托兒所的門,小小就像隻小鳥似地喳喳叫著:“梅姨―梅姨―”撲進梅蘭的懷中。梅蘭一把抱起小小,原地轉了個圈。梅蘭對自己的生活樣樣滿意,惟獨遺憾的是結婚幾年沒生孩子,她抱著小小親著吻著,真像捧著個稀世珍寶。
“好了,跟小朋友們一塊玩去吧,乖!”
“媽媽再見!”小小乖巧地揮著小手,搖搖晃晃地跑了,像隻圓鼓鼓的小不倒翁。
“梅蘭……”素素想開口托梅蘭給醫務室醫生打招呼請病假,嘴唇上卻像掛上了石磨般沉,這種事,素素從來沒求過梅蘭。
“素素,你看看,我家老周替我買的裙子,一級了!”梅蘭心直口快,什麽話都對素素說,她解開保育員穿的淺藍長布褂的衣鈕,左轉右轉地讓素素看。那是一條墨綠色的薄呢裙,料子非常挺括,式樣新穎合體,裹著梅蘭豐滿的身軀,顯出一派雍容華貴的氣度。梅蘭生性開朗,加上沒生育,又會打扮,看上去比素素年輕了五歲。“素素,你喜歡嗎?讓老周替你帶一條吧?他經常出差到廣州的。”梅蘭對比她大十幾歲的丈夫非常滿意,經常老周長老周短地炫耀。
“不,我穿不出這麽漂亮的裙子,被小小蹭幾腳,多可惜。梅蘭,我想……”素素話到嘴邊又遲疑了。
“噢,還有頭號新聞,”梅蘭心中藏不住一丁點新鮮事,總喜歡一古腦兒地倒出來,“胡曉平今晚舉行獨唱音樂會!”
“這算什麽新聞,我早知道了。”素素淡淡地說。
“暖,咱們去聽好嗎?”
“你有票嗎?軋扁頭了。”
“上後台問胡曉平要去。”
“瘋了?不被人家趕出來才怪呢!”
“不會的不會的,老交情了,這點麵子她總會給的。”
“笑話,胡曉平和你哪輩子有交情了?”素素不耐煩了。
“怎麽?你還沒弄明白?這個胡曉平就是那個胡曉平呀!”梅蘭拍著掌叫起來。
“哪個胡曉平?”
“你呀,人未老就能忘事。早先和我們同台演出的、在表演唱《紡織工人心向黨》裏擔任領唱的那個呀!”
“啊―!”遙遠的記憶就像被、一個快速的推拉鏡頭清晰地送到素素眼前。
職工業餘文藝會演。素素所在農場自編自演的女聲表演唱《我家女子民兵班》被選中了,回上海匯報演出,素素擔任領唱:,嗬,那舞台,那紫紅色的大幕,那黑壓壓的觀眾席和嘩啦啦的掌聲,還有……站在台角上拉手風琴的曉楊,他那雙深情地望著她的眼睛。……
緊挨著她們的節目就是紡織廠女工表演的《紡織工人心向黨》,領唱的是位瘦瘦的有一雙深湖般眼睛的姑娘,她的嗓音圓潤清甜,舞步輕盈活潑,農場小分隊的夥伴都說:“素素,她和你真像,長得像,喉嚨音色也像。”
演出結束後,素素和小分隊的夥伴們到紡織廠取經,她和那位姑娘一見如故,促膝談心,互相切磋著演唱技巧。她教她唱(我家女子民兵班》,她教她唱(紡織工人心向黨)……她難道就是這個獲了國際大獎、一舉成名、電台電視報紙上到處有她的名字的胡曉平嗎?
有一股熱的辣的酸的東西湧到素素的喉嚨口。
梅蘭哼了幾句《紡織工人心向黨》的旋律,推推素素:“喂,你到底去不去呀?”
“不去不去,人家現在是名人了,還能記著你嗎?”素素連連搖頭。
“怎麽能忘了呢?古人都說,貧賤之友不下堂嘛!”
“不去!”素素咬了咬嘴唇,“我……不感興趣了!”
“你呀,怕觸景生情,是嗎?麵一子上下不來,是嗎?小心眼,其實,當初你若也去考上海合唱團的話……”
“別提那事了!”素素叫起來,聲音拉得很細,臉有些發白。
素素哪能忘記這些事?隻不過埋在記憶深處不去觸動罷了。上海合唱團到工廠農村招收歌唱演員,大夥都說素素考得取的,小奮、曉楊、梅蘭,都鼓動素素投考。素素躊躇滿誌,高高興興地請了事假回到上海。媽媽卻抹著老淚說:“別,別去唱歌彈琴的了,你爸爸撫了一輩子琴,結果就喪生在琴上。不是有上調的嗎?咱不圖名不圖利,隻盼你平平安安調回來,當個工人,一家人團團圓圓……”
哥哥也說:“現在能有什麽音樂?動不動就是‘心向黨’、‘朝太陽’、‘有力量’,這算什麽藝術?沒意思。還是太太平平等上調吧,萬一給你扣頂帽子,反動學術權威的女兒還想鑽進上層建築,你有嘴都辯不清!”
素素心涼了,意遲了,躲在被子裏噢纓地哭了一夜,最後,心平氣靜地回農場。小奮恨恨地罵她,曉楊發愁地問她,梅蘭惋惜地說她傻了,素素不說話,她麻木了。
聽說,胡曉平就是那年考進上海合唱團的。
素素的心像被無數隻小螞蟻咬著般地痛。
“算了算了,素素,怪我多嘴。不去就不去,看電視也一樣的。”梅蘭看看素素的臉色,趕緊轉了口。
“梅蘭,我想,我想……”不能再失去機會了,素素心裏暗暗對自己鼓氣,“我想請半天病假,求你幫個忙。”
“哈,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梅蘭驚奇地笑了,往常把病假條送給素素,素素都不會要的,“一定有什麽大事,坦白!”
“剛才,碰到小奮。她幫我聯係了,去考盧灣工專自動化儀表專業,上午報名去。”素素老老實實地說。
“嗤―小奮!大研究生了,不得了,自己活得成天像上足了發條的跑馬鍾,還不得讓別人過幾天安生日子。別理她!”梅蘭撇撇嘴。
“不不,這次,是我自己想去考的。”
“你拿定主意了?”梅蘭懷疑地看看她。
“嗯。”
“小小怎麽辦?”
“送全托”
“你舍得?”
“嗯。”
“這回決心這麽大?”
“嗯。”
“好好好,都想當叱吒風雲的女英雄,有誌氣,我支持。”梅蘭擰了下素素的臉蛋,“去醫務室找劉醫生,胖胖的,戴眼鏡的,你對她說,是梅阿姨的好朋友,保險開病假給你。嗒,她的兒子就在這兒,也是我班上的。”
“噢噢。”不知怎麽,素素臉紅了。
上班鈴驟然間響徹了整個廠區,素素輕輕地“哎呀”了一聲,慌忙往車間跑,梅蘭在身後喊:“傻瓜,你不是要去醫務室嗎?還那麽急做啥?”
素素收住了腳步,自己想想也十分好笑,進廠這麽些年,她總是提前上更衣室換工作服,等上班鈴響,她早就坐在工作台前了。
她趁轉身朝通往醫務室的小道走去,腳步有點沉。雨點子卻顯得很重,叭嗒、叭嗒地落在她的頭上、肩上。
“素素,難得在這裏碰見你呀。”醫務室門口,鍋爐房的阿磅師傅拉住了素素,“來請病假嗎?哪兒不舒服?”
素素渾身不自在,真奇怪,為什麽開口就問是不是來請病假?難道踏進醫務室的人都是要請病假的嗎?換了別人,素素一定要搶白她幾句,對阿磅師傅,素素隻能尷尬地笑笑。阿磅師傅對素素特別好,中午常帶好吃的菜給素素吃,她逢人就誇素素為人厚道,良心好,又聰明。以前鍋爐房裏的顯示儀表東裝一隻,西裝一隻,有的裝在管道旁邊,鍋爐房的工人查表驗表爬高落低挨煙熏,非常不方便。素素去鍋爐房修表,嚐夠了苦頭,便加了幾個夜班,把鍋爐房的顯示儀表統統改裝在一隻儀表箱裏了。阿磅師傅高興得直摟著素素親熱,還寫了表揚信送到儀表修理組,弄得素素好生難為情。其實集裝了儀表箱,素素修表也方便多了,再說加夜班還拿加班費呢。
“素素,今天醫務室人倒不擠,快去吧,現在請請病假容易得很,要扣全勤獎的呀。嗒,我就弄了三天病假,小兒子要結婚,忙得團團轉。”阿磅師傅熱心地告訴她。
素素想問她,哪一位是劉醫生?動了動唇,又咽下肚了,算了吧,這一問不更證實自己是來要病假的嗎?
素素把醫務室幾個房間都挨個看了一遍,戴眼鏡的女醫生有好幾個,都不很胖。她隻好撿了一個比較胖的,在她桌邊坐下了。
“什麽病?”醫生的眼光從鏡片後麵淡漠地看著素素。
“我,我我……胃痛。……”素素竟然口吃起來。
醫生拉過素素的左手搭脈,順口問:“受了涼了吧?”
“嗯。”素素的聲音像蚊子叫。
醫生抽出藥箋開方子,素素張開嘴,那“病假”兩字魚刺般地卡在喉口,怎麽吐也吐不出來,憋得她額上沁出了細汗。
“劉醫生,電話。”有人叫。
醫生放下筆,接電話去了。素素緊張的心一下子鬆弛下來,她果然真是劉醫生啊,待她回來,應該先對她提及她的兒子和小小在一個托兒班裏,然後,引說出梅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