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的聖誕氣息很弱, 許是由於天氣太溫暖,少了飄雪和冷風,就算將鈴鐺掛在樹上, 也沒什麽節日氛圍。
夜裏風大, 梅賽德斯關了敞篷, 慢悠地在堵車長龍中移動。
好在電影是在晚上八點開場,他們還有很長的時間。
和林殊曾經的預想一樣, 《苦生》作為一個小眾紀實性電影, 排片注定很少,每天隻有早晚兩場。
但不一樣的是, 盡管排片少, 《苦生》的票房和口碑卻不錯,幾乎場場滿座。
網上還評價這部電影是催淚.彈。
電影放映到最後,影院裏全是抽泣聲, 出來的觀眾全都紅著眼, 化了妝的哭花眼線, 沒化妝的鼻頭通紅。
多數影院早賣光了票, 隻有市中心最貴的那家影院有餘。
一張電影票超過四位數,林殊倒是不在乎, 眼都不眨就付了錢, 但秘澄卻不好意思, 非得要請林殊吃飯才樂意。
年輕人吃飯總要先拍照, 將精美的擺盤留念, 再發到社交平台上分享。
菜上齊了,幾道本地菜和圓滾的豬豬小點心。
秘澄拍好照, 一張張調光p圖, 心情極好, 哼著歌說:“林先生,我們再拍幾張合照?”
林殊淡笑著點頭,秘澄轉過身,前置鏡頭,一連拍了好幾張照。
哢擦——
手機發出虛假的快門聲,差點將林殊的思緒抓走,關進回憶裏。
好在秘澄很快結束拍照,笑著說:“林先生,我已經把照片發給您啦,您和我一起發.票圈吧,您票圈裏的東西太少了。”
林殊上次發朋友圈,還是在閣沙梅島的時候,全是秦希沫給自己拍的照片。
“好,你也別叫我林先生了,直接叫我名字,或者叫哥,都行。”林殊保存照片,也沒細看,直接發到朋友圈裏。
照片剛發出去,好幾個人立刻來評論。
【秦希沫:好可愛的弟弟(劃掉)豬豬包!想吃!】
【邊星瀾:yoooooo~還穿上西裝啦~】
【高靜歌:不錯。】
【陶芓湉:林哥好帥[heart][wink]】
年輕人真是活力多。
林殊沒忍住笑了笑,手機卻又震了,照片下多了一條評論。
【秦渝池:菜看起來很美味,您也是。】
“菜很美味,你也是”是什麽意思?
他很美味?
秦渝池腦子抽了,發瘋說葷話?
林殊剛要皺起眉,評論卻自行消失,應是被秦渝池自己刪除了。
幾秒後,手機再次震響,照片下重新出現秦渝池的評論。
【秦渝池:菜看起來很美味,您也很帥。】
傻子。
林殊在心裏罵,指尖卻僵在屏幕上,停滯良久,長按著評論不放。
“哥,你怎麽啦?”秘澄見他愣著,揮揮手問。
林殊抿緊唇,抬起頭朝秘澄安撫地笑笑,右手卻悄悄摁了截屏,將秦渝池的評論截圖保存下來,而後麻利地將那條評論刪除。
自欺欺人。
他分明隻要把秦渝池屏蔽,就不會再收到評論,但他卻繞了這麽大個圈子,截圖又單獨刪掉評論,虛假矯情。
林殊覺得自己別扭極了,像個優柔寡斷的懦夫。
他被分成兩半,理智和情感各占一端,理智那端寫著遠離,而另一端寫著愛和靠近,兩相拉扯,將他變成一個矯情的軟蛋。
關黑屏幕,林殊將手機調成靜音,倒扣在桌上,“沒什麽,吃飯吧。”
桌上的葷菜不少,有魚有肉。
林殊夾起一小塊清蒸魚,不熟練地搗開魚肉,見沒有魚刺,便往嘴裏送。
可魚不止有魚骨上的大刺,還有極不明顯的小刺,林殊沒有防備地咬,刺就紮在皮肉上。
痛意不算嚴重。
林殊朝秘澄說一聲抱歉,抽了張紙,將魚肉吐出包好。
“被魚刺紮著了嗎?”秘澄趕緊將水遞過來,嘀咕著說,“要小心一點呀,喜歡吃魚也要注意刺嘛,要是卡在喉嚨裏就危險了。”
他喜歡吃魚?
林殊愣了一瞬,端起水杯,喝一口水潤嗓。
他以前不愛吃魚,倒不是討厭魚腥味,而是討厭魚裏的那些小刺。
那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愛吃的?
大概是從秦渝池幫他把刺全部挑走時起。
也不知道那人的眼睛是怎麽長的,簡直是火眼金睛,能把刺挑得一根不剩,他夾起魚肉就吃,從來沒被刺紮過。
他也愛看那人剝蟹殼時的手,指甲短而整潔,指節分明,就算被油和汁水沾了,也染指不了那份幹淨。
那人把蟹肉送到他嘴邊,他吃了蟹肉,還要惡劣地咬秦渝池的指尖,用舌尖故意捉弄,直到秦渝池生氣地移開視線,猛然抽回手。
其實邊星瀾說得也沒錯,他需要照顧,而秦渝池也確實會照顧人,至少在生活和性方麵。
林殊早已習慣了睹物思情,眼裏的苦澀在水杯放下時消失不見,不留一點蹤影。
兩人繼續食晚飯,但林殊沒再動過清蒸魚。
電影開場前十五分鍾,他們離開餐館,往頂層的電影院出發。
影廳裏早已滿座,隻剩三排角落裏的兩個位置,林殊和秘澄彎著腰,從前排跨過入座。
燈暗下來,清脆的鋼琴聲響起,《埃斯特頓莊園的噴泉》開始播放,銀幕由暗到亮。
林殊將頭後仰,靠在座位上,細細聽周圍觀眾吃爆米花的聲音。
哢嗞,哢嗞。
咀嚼聲像是在打節奏,給這首浪漫的古典曲配樂。
林殊微微揚起嘴角,等著周圍咀嚼聲慢慢變小,變少,再變成低聲的抽泣,以及擤鼻涕的聲音。
林殊沒在看電影,而是悄悄移動視線,安靜地四處觀望,看其他觀眾的反應。
銀幕上,主角離開農村,進城打工,被包工頭拖欠工資,趕出幾平米的出租屋。
再被同鄉收留,騙進傳銷組織,夜裏逃跑回家,徒步走了上百公裏,最後倒在大雪中死去。
電影劇情很簡單,可以說得上是平凡,但秦渝池的演繹卻極有層次。
和林殊的想象一樣,哢嗞聲隻持續到半途,從主角被趕出屋子後,四周開始寂靜一片,漸漸出現抽泣聲。
當秦渝池最後的那一段長鏡頭,以及純淨卻又絕望的眼神出現時,秘澄猛地擤一把鼻涕,聲音極大,引得周圍人轉頭看過來。
鏡頭拉遠,白雪簌簌,畫麵變暗,鋼琴聲再一次響起。
與林殊看的最初版不同,上映後的結尾處映了小小一行字——“本片根據真實事件改編”
看到這行字時,秘澄再也忍不住,和其他人一起小聲哭起來。
見林殊麵無表情,秘澄哭著問:“嗚嗚嗚,殊哥,你是不是不喜歡這種電影啊?”
林殊曾經確實不喜歡《苦生》,不僅不喜歡,還看得生氣,認為主角很愚蠢。
明明可以做出別的選擇,避免下一次厄運和死亡,主角卻總是做錯選擇,故意氣人似的,讓他看得憋屈。
但林殊現在明白了。
人總是會做錯選擇的,沒有人會永遠走對路。
就算是他,站在旁人無法企及的高點,也會做錯選擇,然後重重摔下來,跌進深淵。
林殊笑了笑,朝秘澄回答說:“我喜歡的,我隻是淚點高而已。”
實際上他哭不出來。
他看過《苦生》數遍,從上一世的憋屈,到這一世的觸動,再到習慣和麻木,電影已經打動不了他,而觀眾的反應倒是會讓他興致高一些。
那些反應讓他欣慰。
因為每一聲抽泣都在提醒,他上一世做錯了。
但同時也在提醒,他這一世做得對,而且做了最最正確的選擇。
臉上的笑意漸濃,這是林殊重生以來最真情實意的一次笑,發自內心,不摻一點假意。
林殊抬起雙臂,伸了個懶腰舒展筋骨,想等著秘澄哭完,平複好心情,再送人回家。
影院裏的燈逐個亮起,將觀眾哭鼻子的模樣照亮。
“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苦生》的主演秦渝池先生,以及導演孫殷老師!”
影院的前門猛然打開,秦渝池穿著西裝走進來,伴著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主持聲。
四周的哭聲戛然而止,轉為興奮的驚歎。
“哥哥真的來了?!我還以為營銷號發假消息騙人!”
“嗚嗚嗚,你快幫我看看,我現在哭得醜不醜,別讓哥哥看見我現在的樣子!”
“秦渝池?!快快快,你幫我拍張合照,回頭我要拿給女朋友看。”
......
秦渝池手持話筒,還是那副挺拔的模樣,走得端正帶風,和電影裏佝僂的農民判若兩人。
林殊的視線跟著那人移動。
耳旁嘈雜的聲音像是蒙了霧,漸漸不清楚。
閃光燈,快門聲,手機和鏡頭逐個現出,從四麵八方將秦渝池包裹住。
林殊感覺自己在看一場盛大的電影。
電影的主角是秦渝池,觀眾是客串演員,而他是局外之人,隻會被主演吸引,跨著次元愛慕。
電影路演其實很枯燥。
無非是主演主創說一些介紹之詞和拍攝心得,再拜托大家去網上做正麵反饋,回答觀眾的問題。
怪不得這場電影的票價要四位數,原來是主演和導演要來路演。
林殊什麽都沒有聽進耳裏,惟有視覺還在運轉,眼裏隻有那一個人。
身旁的觀眾忽然舉起手,得到注意後站起身問:“秦先生,您拍攝時在想什麽?會被角色的情緒影響嗎?殺青之後會不會緩不過來?”
聞聲,秦渝池往這邊看過來,林殊立刻收回視線,稍稍側過臉,看向秘澄,麵帶笑意。
“橙子,你能看著我嗎?”林殊問。
秘澄轉過頭,疑惑地眨眨雙眼,“嗯?怎麽啦?”
“沒事,保持這樣就好,等會兒我送你回家。”林殊溫聲說。
“不用不用,”秘澄麵色羞赧,不好意思地說,“我媽媽的車已經到門口,時間太晚了,她不放心別人送我回家。”
也是。
就算是相親對象,也不能大晚上還黏在一起。
況且秘澄單純年輕,又未談過戀愛,一定是家裏的乖乖寶貝,家長自然管得嚴。
林殊頷首,稍微湊近,俯到秘澄耳邊,“那我送你出去,看著你上車再走。”
“我又不是小孩子啦......”秘澄為難地說。
“我知道,但我想送你。”
林殊不容置喙,秘澄隻好答應,小聲嘀咕,“好吧,我是怕麻煩你,我都這麽大個人了。”
路演時間不過二十分鍾,很快散場。
林殊不知道秦渝池是否看見他,在主創主演結束後,立刻站起身,拉著秘澄離開。
剛走出影院,身上的力氣像是倏地被抽幹,全泄了出來。
疲乏感湧上來,林殊越走越慢,甚至比秘澄走得還慢。
“哥,你是不是累啦?不然我讓我媽送你回去,你別開車了,不安全。”秘澄擔憂地說。
“沒事,開車而已,不是什麽費體力的事。”林殊說。
秘澄的母親和秘澄長得很像,保養得當,看不出年齡,開著帕拉梅拉,標準的新貴富太太。
“林先生,謝謝你今天帶我家橙子出去玩,下次來我家吃飯啊!”秘澄的母親很熱情。
“好,下次見。”林殊勾起笑,朝兩人招招手,看著車子漸漸離去。
夜深了,S市也看不見星子,光汙染嚴重。
林殊仰頭看看形單影隻的月,想點一支煙聞一聞,卻忽然想起他還在室外。
算了,回車上再點煙。
心裏累得慌。
不過是出來相親,他就得早起打扮自己,開車繞去花店拿玫瑰,再帶著人家跑山約會吃飯看電影。
感覺做了很多事,但一細想,卻又覺得沒做什麽正經事。
果然還是單身好一些。
林殊長歎一聲感歎,拖著疲憊的步伐往停車場走。
車停在最底層,林殊坐著電梯下行,時不時打哈欠。
叮——
電梯門開了,一股清新的鳶尾雪鬆味匯入鼻腔,有些醒神。
停車場本該是臭的,充滿橡膠輪胎和汽油味,怎麽會有一股香氣?
倒是挺好聞。
林殊貪婪地嗅了嗅,緩步朝自己的車位走。
林殊本低著頭,香氣卻越來越濃,他想抬頭看,一雙手工的植鞣革皮鞋卻先映入視野。
林殊不用抬頭,隻憑感覺,就知道是秦渝池站在車門邊。
“林先生,好久不見。”那雙皮鞋動了,漸行漸近。
沒有很久,分明隻有五天,林殊在心裏說。
秦渝池的聲音悶悶的,林殊抬起頭看,發現他帶了黑色口罩,隻露出一雙晶亮好看的眼。
鳶尾雪鬆的香味又濃了些,確實很好聞,林殊不動聲色地又嗅幾次。
“你有什麽事?”嗅夠了,林殊移開視線,冷淡地問。
秦渝池伸出雙手,拉開空空的衣兜,“林先生,我的手機丟了,能麻煩您送我回一趟酒店嗎?”
作者有話要說:
秦渝池:副駕駛,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