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怎麽預防,當感冒開始流行時你似乎總是會生病。你可能有意識地躲開過流鼻涕的朋友,小心翼翼地不碰門把手,用抗菌洗手液洗手,甚至在搭乘公共交通工具時還戴上口罩。但是不走運,你還是得病了。

你做錯了什麽呢?也許在考慮感染源頭時,你的網沒有鋪得足夠大。或許你以為自己會被其他人傳染上感冒,但要是病菌來自更奇異的源頭呢?若它們是自外太空散落到你身上的呢?

1977年,天體物理學家弗雷德·霍伊爾爵士和錢德拉·維克拉瑪辛赫恰恰提出了這樣的觀點。霍伊爾就是我們此前提到的穩態理論的共同作者弗雷德·霍伊爾。現在,在他職業生涯較靠後的階段—六十歲出頭,大多數人或許在等著退休的年齡段—他與曾經在劍橋的學生維克拉瑪辛赫聯手,主張經過的彗星正在撒下病原體。這些病原體飄下大氣層,使人間暴發了疫病,而且這些病不僅僅包括常見的感冒。這兩位理論提出者猜測,曆史上許多大流行病,諸如公元前5世紀雅典的大瘟疫、14世紀的黑死病和1918年的大流感,可能都是由這些微小的外星入侵者引起的。

如果這是真的,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對人類造成了巨大的影響,但霍伊爾和維克拉瑪辛赫還想到了遠遠超出醫學史範疇的影響。他們主張:“數十億年來,病原體一直從外太空傾瀉而下,這正是生命最初出現在地球上的原因。”換句話說,他們宣稱我們都是太空細菌的後代。

霍伊爾和維克拉瑪辛赫提出的是一種形式的泛種論,泛種論認為生命並非起源於地球,而是從宇宙的其他地方來到這裏的。

但科學家中間主流的觀點是:生命就是在地球這裏開始的—也許,就像1861年查爾斯·達爾文說的那樣,在某種“溫暖的小水塘裏,那裏存在各種氨和磷酸鹽、光、熱、電等等”的地方誕生。這看起來像是一個合理的假設,因為地球仍然是我們所知道的宇宙中唯一一個存在生命的地方。然而,泛種論的概念已經在西方文化中流傳了許久。在古希臘,哲學家阿那克薩戈拉[58]和赫爾曼·馮·亥姆霍茲[59]暗示:生命最初從天空中落到了地球上。19世紀,如開爾文勳爵[60]等傑出的科學家,曾公開支持不同版本的這一觀點。開爾文將它比作風吹來的種子紮根於噴發的火山周圍燒焦的土地上。1906年,瑞典化學家、諾貝爾獎獲得者斯凡特·阿倫尼斯[61]給這個觀點取了個名字,從拉丁短語“panspermia rerum”修改而來,意思是“物質遍布全宇宙的種子”。

泛種論者想象生命以多種方式抵達地球。阿倫尼斯猜測微小的細菌孢子或許可以飄浮到行星的上層大氣,從那裏再飄進太空中,太空中恒星輻射的力量會推動它們穿過星係,直到其中的一些抵達地球。其他人相信來自其他行星的微生物可能自岩石流星的內部抵達地球。1960年,物理學家托馬斯·戈爾德[62]甚至暗示在地球早期的曆史中,外星人可能乘太空船降臨過地球,隨後意外地留下了被微生物汙染的垃圾,所有地球生命由此演化而來。

然而,泛種論的理念卻難以被主流接受,因為其批評者抱怨說:“它並沒有解決生命是如何出現的問題,隻是把問題一腳踢開,從地球踢到了別的地方。”許多科學家同時相信即使並非不可能,有機體也非常難於在太空的真空旅行時生存多久。

霍伊爾和維克拉瑪辛赫同時答複了這兩種想法。他們主張生命不僅可以在深遠的太空中生存,而且它就是在那裏誕生的—不是在一顆行星的地表,而是在恒星之間廣闊的塵埃雲中誕生的。

維克拉瑪辛赫一直在研究星際塵埃,試圖弄清這種物質到底是什麽,正是從這項研究中,演化出太空細菌理論。20世紀60年代,當維克拉瑪辛赫開始其研究時,主流的假設是塵埃主要由髒冰(與一些金屬混在一起的結冰的水)構成,但是經過分析塵埃吸收的輻射的波長,維克拉瑪辛赫得出結論,這是錯誤的。相反,令人驚訝的是,其吸收光譜似乎與一係列包括植物纖維素在內的有機化合物相匹配。

有機化合物被寬泛地定義為含碳的分子。它們是組成生物體的材料。在試圖發現生命起源的科學嚐試中,人們給一件事賦予了重要的意義,即理解無機物是如何形成有機化合物的,因為人們認為:一旦你有了有機化合物,你就有了構成生命的基本材料,剩下的隻不過是弄清這些基本材料如何以合適的方式排列這件事了。

1953年,化學家哈羅德·尤裏[63]和他的研究生斯坦利·米勒登上了報紙頭條,他們設計了一個簡單的實驗,展現地球早期的大氣條件可能使有機化合物很輕易地自無機材料如甲烷、氫氣和氨氣中形成。這一研究的推論是早期地球的環境肯定孕育了生命。這被作為理解生命起源的第一次真正的科學突破而得到了廣泛的稱讚。

然而,維克拉瑪辛赫的研究表明,有機化合物在深遠的太空中大量存在。他與霍伊爾分享了這些結果,令霍伊爾意識到,尤裏和米勒提出的所謂構成生命的基本材料最初形成於地球的假設是錯誤的。

霍伊爾提出,如果有機化合物在星際塵埃中存在,那麽這裏—而不是地球—才應該是生命最初形成的合理地點。這是太空細菌理論歡呼發現的一刻,這一觀測也令兩位研究者迷上了這一想法。但是他們承認,有一個明顯的問題:星際塵埃非常寒冷,塵埃雲中的溫度幾乎接近於絕對零度。人們想象,這並不是會產生與生命相關的複雜的化學相互作用的那種環境。

兩位研究者總結說:“因此,生命肯定並不是直接從塵埃本身中誕生的,而是從彗星中誕生的,彗星在一片塵埃雲坍縮而形成我們的太陽係的同時產生。在這些彗星的內部,”他們指出,“會有生命所需的所有原料:有機化合物、水、使生命不受紫外線輻射的保護,甚至還可能有放射性元素衰變而產生的熱。另外,這樣的彗星有數十億顆,在這巨大的‘化學實驗室’裏,大自然可以一直不斷地嚐試,直到它找到構成生命的配方。”

一旦生命在一顆彗星中形成,他們主張,這顆彗星就開始在繞太陽運轉的過程中散播細胞,將有機物散播到其他彗星上。隨後,它們會將有機物散播得更廣。通過這種方式,生命的形式最終會飄落在太陽係新形成的行星上,在可能的地方生根,這些生命形式會在年輕的地球上找到特別宜人的家園。

兩位研究者變得癡迷於太空細菌理論。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裏,他們炮製了一係列關於此主題的書籍和文章,希望累積證據來說服懷疑者,然而科學界大多數人都在懷疑者之列。

他們的一個論點聚焦於生命在地球上出現的速度上。據科學家所知,物理環境允許單細胞微生物出現的時刻剛一到來,也就是地球地表剛冷卻到允許它們出現的水平時,它們就出現了。考慮到生命的化學機製何等複雜,這一點非常驚人。成千上萬的分子必須以正確的方式排列,才能令最簡單的細胞正常運作。如此驚人的複雜性怎麽會這麽快就出現呢?霍伊爾和維克拉瑪辛赫反駁說:“如果你把生命的誕生地從地球轉移到太空中,這就給整個發生的過程爭取了更多的時間。所以生命的誕生有可能用了數十億年的時間,而不僅僅是幾百萬年。”

此外,他們還指出,細菌的適應力非常強。研究顯示,許多細菌可以在強烈的輻射下生存。但是,兩位作者問道,若是細菌在地球上從未暴露在如此高的輻射之中,它們是如何進化出這一能力的?這也是生命誕生於地球的理論需要解釋的問題。然而,如果細菌最初是在外太空高輻射的環境中演化出來的,這樣的抵抗能力就完全說得通了。

從主流科學的標準來看,這些都是完全合理的觀點,但是,在霍伊爾和維克拉瑪辛赫梳理彗星孕育生命的推論時,他們還提出了更有爭議的其他論點。他們想到:從彗星降下的有機物“雨”在四十億年前不可能停下。它會繼續下,而且有可能在地球上有仍在持續的影響。比如說,它可能幹擾了地球上演化的路徑。他們提到化石記錄中存在的斷層—在那裏,演化仿佛突然向前跳躍了似的。也許這些斷層顯示了從太空降下的基因物質,造成了物種突然變化的時期。這個暗示激怒了生物學家,因為它從本質上對達爾文提出的通過自然選擇進行演化的理論提出了質疑。

隨後,霍伊爾和維克拉瑪辛赫將他們的論述範圍推到了當下。畢竟,沒有明顯的理由否認彗星有機物雨可以一直下到今天。這令他們猜測傳染病的暴發可能是由彗星降落到地球上的外星細菌引起的,也使人回想起古人的恐懼,認為這些天上來的東西都是滅亡的征兆。

他們為支持這一主張提出了一個有些異想天開的證據—涉及鼻子的特點。他們猜測,或許鼻孔演化為朝下開口,是為了避免太空細菌掉進鼻子裏。

他們以一種更為嚴肅的語氣指出,傳染病有一個不尋常的地方—有時候,確定疫情到底是從哪裏開始暴發的極為困難,因為它們經常看似同時開始於多個不同地點。例如:1918年的大流感,疫情最早的病例同時在印度和美國馬薩諸塞州出現。如果病菌通過人際傳播,這就奇怪了。你會認為,感染的模式應該從單一的點呈現穩定向外輻射的樣子。霍伊爾和維克拉瑪辛赫主張:“如果反過來,病原體是從外太空飄下來的,這些不同的源頭也就完全稱不上神秘了。”

為了給這個疾病傳播模型提供支持,霍伊爾和維克拉瑪辛赫還客串了一回業餘流行病學家,並且開展了一項針對1978年在英國威爾士寄宿學校中暴發的流感的研究。根據分析,他們得出結論:疾病在各個學校中的擴散,不能用人際傳播充分地解釋,因為宿舍中患者的分布似乎完全是隨機的。他們主張,垂直傳播(細菌從太空中落下)更好地解釋了疾病暴發的模式。

他們甚至暗示,有可能將疾病的暴發與特定彗星的軌道相聯係。在此,他們特別把注意力投向了全球百日咳暴發的大致周期,它似乎平均每三年半發生一次。這與每3.3年就會規律地返回天空的恩克彗星有著驚人的相關性。

到了20世紀70年代末,因為主張穩態理論以及堅稱大爆炸從未發生過,霍伊爾已經得到科學搗亂者的名聲。但是,當他宣稱地球持續地受到外星病原體的攻擊時,許多人都懷疑他是不是神誌完全失常了。要不是因為他是如此聲名顯赫的天體物理學家,科學界可能會無視他和維克拉瑪辛赫。

批評者們幾乎對太空細菌理論的所有細節都進行了抨擊。天文學家指出:彗星的環境極為惡劣,因此想象生命在其中誕生有違人們的信念。生物學家相信,有一個東西對生命來說絕對必要,那就是液態水。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依賴液態水生存,但水能否以液態存在於彗星內部十分可疑,它應該隻是固態冰的形式。而且,就算你假設來自放射性元素的熱,可以在彗星內部維持一個液態的彗核,輻射本身也會將任何有機物殺死。但不管怎樣,生命都無法存活。

然而,來自天文學的評論文章相比那些生物學家對該理論的輕蔑和抨擊,就溫和得多了。1960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的獲得者彼得·梅達瓦爵士[64]抨擊它為“至今置於公眾麵前的最蠢和最沒有說服力的準科學猜測”。

該理論特別激怒生物學家的一個方麵是,它沒有區分細菌感染和病毒感染。細菌在彗星內部形成的想法看起來很牽強,但它至少還勉強處於可能的範疇之內。但是,“彗星中有病毒”這個理念聽起來完全荒謬,因為病毒需要宿主來複製,而宿主不可能存在於彗星上。病毒在這種環境中演化出來是永遠不可能的事。

事實上,在病毒與宿主之間有著極不尋常的專屬性。每種病毒都高度演化為隻能攻擊特定物種的特定細胞種類。在距離地球上的潛在宿主細胞數百萬英裏遠、穿行於太空的彗星內部,怎麽可能獲得這樣的專屬性呢?

同時,專家們還將霍伊爾和維克拉瑪辛赫在流行病學方麵的努力斥為可笑,批評他們沒有將諸如事先存在的不同程度的免疫力,或者由個體散布的病原體量上的差異等因素納入考量,這些因素可以從很大程度上解釋疾病傳播模式的不可預測性。

接下來,霍伊爾和維克拉瑪辛赫又開始給自己幫倒忙—為理論添加越來越奇特的元素。他們猜測:不僅星際塵埃是由有機化合物構成的,而且它或許是由冰凍幹燥細菌的巨大雲團構成的。他們暗示生命如此地難以出現,它的演化肯定是由一種宇宙智慧所指揮的,這個宇宙智慧一直在協調,該給地球降下哪種基因材料。“而且有可能,”他們沉思道,“從彗星降下的不僅是細菌和病毒。”在1981年,他們出版的《來自太空的演化》一書中,他們主張,彗星可能還在將昆蟲幼蟲丟進我們的大氣中。

到了這個點上,科學界就不再認真對待他們了。

這可能讓太空細菌理論聽起來就像在科學上站不住腳一樣。照它的名聲來看,這恐怕是真的。要是誰對科學家提起這個理論,他們典型的反應會是翻白眼。但是,對該理論所有單個組成元素來說,倒並不能這麽說,因為其中一部分已在科學上被較為有力地證實。

例如:維克拉瑪辛赫關於星際塵埃含有大量有機化合物的觀測已經被證實,而他得到了做出這一發現第一人的名譽。在霍伊爾和維克拉瑪辛赫寫這本書時,已有超過一百四十種有機化合物被確認。大多數天文學家並不同意這些化合物一定是纖維素,他們也絕對否認了所謂太空塵埃由冰凍幹燥細菌構成的說法。然而,太空中肯定存在有機化合物,而且除了霍伊爾和維克拉瑪辛赫之外的科學家已經得出結論,這可能與生命是如何誕生的緊密相關。

現在,許多生命起源的研究者相信,這些化合物可能由彗星帶到了年輕地球的地表,從而開啟了生命的演化。這種可能被描述為“輕泛種論”,因為它雖然不涉及生命本身來自太空的說法,但是它確實想象了構成生命的基本材料來自太空,而不是像尤裏和米勒所相信的那樣,在地球上形成。

就連生命可能最初形成於彗星內部的想法也得到一些實驗的支持。20世紀90年代末,天體化學家路易斯·阿拉曼多拉在NASA艾姆斯研究中心的一個特殊的房間裏,模擬了太空塵埃的超冷環境。通過這個實驗,他展現了當紫外線輻射攻擊塵埃表麵的分子時,輻射會促使它們形成複雜的有機化合物。更吸引人的是,阿拉曼多拉報告出現了類似細胞膜的小泡的構造。這可謂是意義重大,因為雖然有機化合物對生命來說必不可少,使這些分子與外界環境分隔開來的某種膜也是必需的,而且兩者很有可能都生成於太空塵埃之中。

這使阿拉曼多拉猜測:數十億年前,這些像細胞一樣的小泡和有機化合物可能嵌入了彗星的冰中。在這些彗星圍繞太陽運轉時,它們有可能被加熱和推擠,程度剛好使一些化合物進入到了小泡裏,由此生成了第一代活的細胞。

阿拉曼多拉承認,這有可能是一個“瘋狂的想法”。他腦中也許還留有太空細菌理論的回憶。但不管怎麽說,他的實驗數據顯示:生命來源於彗星的想法存在說得通的理由仍然是有可能的。這一想法還沒有被完全排除在討論之外。而且,如果生命確實誕生於一顆彗星,並通過彗星來到地球,那麽生命形式會不會偶爾從彗星再次來到地球呢?這種想法並非不可能。也許真的有彗星生物存在於生命之樹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