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沒有生命的物質是如何轉變為活的有機體的?這是生命起源向人們提出的重大議題。無生命的物質會待在原地,直到外部的力促使它移動,而活的有機體,甚至就連其中最簡單的,也擁有力量。它們會做各種事,會代謝養料,對刺激做出反應,生長、繁殖並演化。生命和非生命之間的鴻溝看似無法跨越。但若是科學提出的這個謎題的中心前提不太對呢?若是物質在最基本的狀態下並非完全無生命呢?若是它擁有一些通常被認為隻有生命才擁有的特性呢?尤其是,若是它擁有基本的意識—某種對其自身存在的意識呢?
這就是泛心論奇怪的主張。它的支持者認為宇宙萬物皆有意識。這裏的宇宙萬物包括了人、狗、植物、岩石、塑料袋、汽車輪胎、鐵塊、水窪,甚至是電子。澄清一點,該理論並未宣稱萬物都具有同樣的意識。一顆電子體驗和感受的能力顯然和人類的這些能力極為不同,而且原始得多。該理論也並未主張萬物都有思考的能力。它並沒有想象岩石和汽車輪胎會無所事事地沉思哲學問題。然而,泛心論的確堅稱所有物質,在某種層麵上,有能力體驗其自身的存在。
該理論的名字來源於希臘詞語“泛”(pan)和“心”(psyche)。而且,雖說這個概念或許聽起來就像新時代的胡言亂語一樣令人懷疑,但它實際上已經在西方文化中存在了幾千年,在過去的一個世紀裏,還吸引了一些著名的支持者,包括物理學家亞瑟·愛丁頓[55]爵士,以及哲學家伯特蘭·羅素[56]。最近,哲學家戴維·查爾莫斯和菲利普·戈夫也聲援了這種理論。
當人們第一次聽說或者讀到關於泛心論的內容時,他們最初的反應往往是認為它荒誕不經。這是該理論一向需要跨越的障礙,因為這一點太明顯了:萬物不可能都有意識。有人相信勺子和地板磚有感知能力嗎?所以該理論可謂自證荒謬,可能性也幾乎不值得爭辯。
但是該理論的捍衛者指出,雖然看似自相矛盾,但是在曆史大多數時間裏,一直可以追溯到史前時期,泛心論被普遍認為是常識觀點。認為非生物物質缺乏意識,實際上代表了現代看待世界的一種嶄新和古怪的方式。
例如:萬物有靈論是泛心論的一種形式。這種信念認為自然界的方方麵麵—太陽、風、水、岩石和樹—都有自己的靈魂。人類學家猜想,這是狩獵采集社會奉行的最早形式的宗教中的一個普遍特點。
“萬物有靈論”的觀點繼續出現在最早的古希臘哲學家的思想觀念裏,如米利都的泰勒斯和畢達哥拉斯,他們都理所當然地接受了泛心論。在公元前4世紀,這些想法被亞裏士多德記錄了下來,成了某種被供奉的經典,亞裏士多德的工作在接下來的兩千年裏,發揮著西方理解自然界基礎的作用。
在他的工作中,亞裏士多德通過假設非生命事物展現了生物體的一些特點,而解釋了非生命事物的行為。尤其是一種目的感,也就是一種原始形式的意識。據他所說,萬物都有合適的位置或它奮力實現的“最終目的”。例如:他說,火和空氣向上飄,是因為這些元素本就屬於天空,因此它們內在的意誌在推動著它們奮力抵達正確的位置。同樣地,土地和水屬於世界的中心,因此它們奮力向下移動。
科學史學家提出:由此,亞裏士多德的宇宙根本上是生物的。他使用了生命的屬性,諸如目的和意誌,來解釋非生命的行為。亞裏士多德的宇宙中的萬物,包括天文學和化學,最終都歸於生物學。但是,在17世紀前後,一種新的哲學世界觀出現了,它被稱為“機械論”。機械論堅持認為:萬物在其最基本的狀態下,由完全缺乏內在目的性的惰性物質構成。按照這種思維方式,萬物最終歸於物理學。就連生物有機體也被重新想象為像複雜機械一樣的存在。
為什麽這一新世界觀在特定的那個時期,那個特定地點(歐洲)出現,是人們爭論的話題。有一種理論認為,這可能和重錘驅動的機械鍾表的發明有點關係。到14世紀中期,這類鍾表被安裝在大多數主要城市的中央廣場。從外觀上看它們像是活的,但是人人都知道在其內部,它們不過是一堆無生命的金屬齒輪罷了。因此,這些鍾表為自然可能怎樣運作提供了某種現成的比喻。它們證明了,如果以恰當的方式安排無生命的物質,就能展現那些物質看似活著的表象。到了17世紀,將自然比作鍾表,將上帝描述為鍾表匠的說法已經十分流行。
不管這種新的機械世界觀出現的原因是什麽—而且毫無疑問它肯定涉及鍾表之外的東西—它將亞裏士多德古代科學的前提整個顛倒了過來。宇宙現在被認為由“死的”粒子構成,完全缺乏任何種類活的靈魂,而且是由於機械力而動起來的(就像令鍾表的齒輪轉動起來的重錘一樣)。正如18世紀的哲學家伊曼努爾·康德[57]所說的那樣:“無生命、惰性,構成了物質本質的特點。”這是思考方法上的巨大轉變,它引領了現代科學的崛起。
在這一世界觀下,生命的起源成了一個特別的問題,因為你現在必須要以非生命的方式來解釋它,而不是相反。研究者們必須解釋完全無生命的東西是怎樣變得有生命的。
但是,盡管泛心論可能在機械論的掩蓋下失去了重要性,有證據表明,它仍然在文化記憶中徘徊著。哲學家曾提出在《星戰》係列電影中凸顯的“原力”的概念—它被描述為一種將宇宙萬物聯係在一起的活的能量—本質上屬於泛心論。在2011年英國的人口普查中,十七萬六千六百三十二人聲稱自己是絕地教的信奉者,因此他們也是原力的信奉者。事實上,絕地教在全英國最廣泛信奉的宗教中排名第七。
有人會說,這都挺好的。也許泛心論代表了一種理解自然的古老方式,但是那個時候,人們並沒有更深刻的理解,而我們現在糾正了祖先幼稚的觀點—我們中間的那些絕地教徒不算(反正他們的信念更多的是玩笑的成分)。如今我們的觀念是正確的,所有現代科學的成就即是證據—我們把人送上了月球,建造了超級計算機,破解了基因密碼。
泛心論的支持者承認機械世界觀是西方觀念中一個重要的發展,但是他們主張,現在已經輪到它變得有局限性了,因為它撞上了許多它無法解釋的現象。特別是,它難於對意識做出解釋。
他們說,問題在於物理學僅僅解釋物體的行為。它將自然界簡化成了一係列力—如電磁力和引力—作用於粒子,以多種方式改變它們的行為。這些行為都是外部屬性,易於測量。而物理學不會審視,甚至不會嚐試去解釋粒子的內在屬性,它們的本質。
拿你自己舉例。如果讓物理學家來描述你,他們可能會指出作用於你身體的複雜的力,以及它們會怎樣促使你做出行動。引力在將你向下牽拉,沿著你的神經有電信號在傳導,你的細胞內部有化學反應。但是你不僅僅是這些外部可測量的屬性。同時你還擁有內在的生命或意識。你能看到色彩,感到疼痛,聞到香氣。你會體驗到諸如恐懼、憤怒和快樂等感受。你對真實世界有主觀意識。所有這些對物理學而言都是不可見的。要是聽憑物理學獨自發展,它甚至連意識之類現象的存在也永遠無法預測到。
所以,泛心論的觀點繼續道:如果物理學無法完整地描述一個人,因為它忽視了他們的內在,那麽為什麽我們認定物理學就能完整地描述任何其他形式的物質呢?或者換句話說,我們為什麽要相信科學家所宣稱的,僅通過測量物質的外部屬性,就能完整地描述物質,如果我們知道這對我們自身就行不通呢?相反,認為所有物質就像我們一樣,都有某種內在屬性—有某種對其周圍事物的意識—會更合理。在這種情況下,身為岩石或一顆電子肯定有某種感覺,即使這種感覺對我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體驗。
科學對這一主張的回應是,我們可以確信,電子、岩石和桌子並沒有意識,因為它們沒有展現出有意識的行為。所有證據都表明,意識是且僅是大腦的特性。
另外,他們堅稱:意識有一個基於物理學極好的解釋。原子形成分子,分子形成神經元,隨後神經元形成大腦。當有足夠多的神經元匯聚在大腦中,並開始相互作用時,意識就出現了。他們承認此過程的細節不太清楚。研究者不確定到底需要多少神經元,或者確切地來說是怎樣的安排激發了意識,但是整體的畫麵似乎已經足夠清晰了。意識是神經元交流而產生的一個屬性。或者說得更直白些,它就是精巧線路的結果。
然而,泛心論者采取了另一條進攻路線。他們主張雖然這一意識的解釋可能聽起來大體合理,但它實際上存在邏輯矛盾,因為它暗示,無意識的粒子僅僅通過以特定方式安排自身,就能夠獲得意識。但是如果之前不存在意識,後來意識又是怎樣出現的呢?如果這是真的,它意味著有事物能從虛無中誕生,而這是不可能的。
讓我們用類比的方式來加以說明,請考慮電的情形。它在整個宇宙中表現出不同的形式。它以電流的形式流經你牆壁中的電線,以閃電的形式在天空中閃過,以靜電的形式使你的頭發豎立起來。這些不同的電現象隨著原子以不同方式排列而出現。然而,它們並不是從虛無中誕生的。在最基本的層麵上,它們是亞原子粒子,如電子,帶了正電或負電的結果。
或者想想引力。它是造成許多不同現象出現的原因,如行星、恒星、星係和黑洞。但是同樣地,這些現象並非出自虛無。引力是物質最小層麵的粒子的屬性。
但是一說到意識,和電以及引力不同,它就(根據科學)沒有特定的亞原子屬性的成因了。原子在大腦中排列,結果意識就突然完整地出現了。在那之前沒有意識的地方,突然就有意識了。泛心論者抗議說這毫無道理,這就像聲稱電子就算不具有帶電屬性,閃電也依然能出現。或者引力就算不是物質統一的屬性,行星也能形成一樣。
因此,泛心論者主張亞原子粒子肯定具有某種形式的原始意識。如果情況是這樣,這可以排除意識看似從無意識中出現的矛盾。我們作為人類體驗到的意識,就可以被看成是所有物質內在意識的一種體現而已了,就像閃電不過是所有物質內在電磁力的一種體現一樣。
這就是泛心論的基本論點,但是批評者提供了為什麽沒人該相信它的一係列理由。最常被重複提及的理由,聚焦於所謂的“結合問題”。“如果每一個獨立的亞原子粒子都有自己的意識,”批評者問道,“那麽所有這些微小的意識如何能組合而形成更大且統一的,比如大腦這樣的意識呢?”因為意識似乎有相互不結合這個獨有的特點。如果你把二十個人放在一個房間裏,他們的大腦並不會融合到一起形成一個巨型大腦。所以,為什麽電子的意識就能無縫地結合在一起呢?
但是,批評者提出的最根本的問題是,泛心論是毫無用處的。它完全無法用實驗檢驗,這使它不具科學性,而且它不能產出任何預測。當被要求做一些有用的解釋工作時,神經心理學家尼古拉斯·漢弗萊曾解釋道:“從該理論‘一無所獲’。”畢竟,科學家可以就一顆電子的內部是什麽樣而爭論得麵紅耳赤,但事實是,不管怎樣,他們能知道的隻是其外部屬性而已。就算給它加上了意識屬性,他們也什麽都得不到。
泛心論者反駁說,同樣的論點也可以用在批駁物質的機械觀上。所謂物質是無意識無生命的說法同樣無法被證明。而且,他們認為,采納泛心論的觀點其實是能有所收獲的。它或許能提供一個更自然地理解意識的方式,因為它完整地將這一現象整合到了自然界中,而機械觀卻認定無意識的物質和有意識的頭腦之間有極大的差異。
他們又切換到了一個說教的論點上,主張泛心論提供了一個精神上更豐富的宇宙視角。他們指責機械世界觀通過將自然界簡化成僅存機械互動的狀態,使自然沒有了生命。他們宣稱,這助長了人們開發自然資源,造成了今天社會和環境方麵的問題。正如《西方泛心論》一書的作者戴維·斯科比納所說的那樣:“濫用已死亡、無生命的物質,或者無意識的生命形式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於是,泛心論就呈現出一種更有同情心、更可持續的哲學的樣貌。
但說了這麽多,最終泛心論者確實承認機械世界觀在現代社會如此根深蒂固,大概很難說服很多人放棄它。泛心論者自己也承認有過懷疑的時刻,懷疑讓同事覺得自己瘋了是否值得。芬蘭哲學家帕沃·皮爾卡寧甚至造出了一個醫學名詞來描述這種懷疑。他稱之為“泛恐懼症”,他把這個詞定義為一個人覺得泛心論可信時感到的恐懼。如果你確實發現自己受到泛心論宇宙的吸引,或者,你也許會對成為絕地教徒的想法感到愉快。雖然很不幸,這倒也不會賜你一把光劍,或者飄浮術之類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