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妻兒相認
已經兩天過去了,那一包食物恐怕早已告罄,祖甲與他的親兵隨時可能在饑寒中死去。
左烈站在北城的街上,望著城上持弩嚴陣以待的守軍一愁莫展。他知道如若祖甲等人走出洞門,城上便會萬箭齊發,便是一隻蒼蠅也休想逃脫,又擔心守軍打開城門,祖甲等人必死無疑。他左思右想也未得到一個妥當的辦法。他在街上走走停停,漸漸感到有些饑餓,便到懷裏摸吃的,手上沒有摸著饃,卻摸著一個小小的蠟丸,這才想起剛才已經將那包吃的全都送給祖甲了。他將那蠟丸拿出來夾在指縫間看了看,猛然想起這是從王宮出來時,祖庚放到他手上的,要他親手交給祖甲,沒想到忙亂中竟然將它忘得一幹二淨,也不知道裏麵裝著什麽秘密,心說下次見到祖甲一定記得拿出來給他,便又小心放入懷中。
這時,他已來到東城門處,見城門洞開,有一隊人馬緩步出城而去,便跟著出了城,準備出了東門後繞行到北城門外看看有無搭救祖甲的辦法,卻見那一隊人馬過了護城河,一路向東朝院子山行去,當頭的是前日那個貴婦人和少年燕,便逶迤跟隨在這隊人馬後麵。
到了院子山前,那一隊人馬跳下馬背,放開馬兒自去草地上吃草,顧自坐在地上休憩。而隊伍前麵的貴婦和少年卻離開馬隊,委蛇向院子山半山腰行去。
左烈抄林間小道,一路跟蹤上去。
那二人到了左烈的宅院門外,見門上被一截草繩係住,那婦人有些意外地道:“噫——家裏何時有人來過?”
旁邊的少年道:“許是鄰家幫襯的吧。”走上前,解下門環上係著的草繩,推門而入,那婦人跟進去回身關上院門。
祖甲看那形貌,聽那聲音,正是婉兒,這下更加斷定前日那貴婦就是婉兒了,卻不敢斷定那少年是否就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兒子。心裏好奇她們母子回到這老宅中做什麽?便踮著腳尖繞到院門跟前,從門縫中向裏觀望。
婉兒心裏還想著自己離開這宅子時,屋裏的家什已被自己盡數毀壞,自打入了王府,多年未曾回家,那牆頭地上必然灰塵厚積,蛛網遍結,可她進入院子後卻發現院子裏竟然幹幹淨淨的,嫁過門時從娘家帶來的那口水缸也不知被誰擦得鋥亮,正堂的門還被繩索紮得緊緊的,等她進得左邊的廂房,又看見燕兒幼時的木馬立在牆角一層不染,後院那口老井井沿上的苔蘚已被鏟淨,井中的枯枝敗葉都被撈起來堆在旁邊的桃樹下,還道是哪位細心的鄰居幫襯收拾的,心中湧出一股無邊的溫暖。那少年卻在右邊廂房裏看見牆頭上掛著一幅母親年輕時的畫像,奇怪自己從未見過,高聲喚母親過來,指著牆頭問這幅畫是哪一年的?
那位母親看見這畫像心中陡地起了懷疑,跑到房前屋後探看了一遍,沒見著半個人影,直覺這事有些詭異。原來,這幅畫是她與丈夫在盤龍城中一位畫匠那裏做的,為了畫這一幅畫她在畫匠眼前坐了一整天,直坐得腰酸背痛,口幹舌燥,才拿到手裏。但這幅畫被拿回家後隻在牆頭掛了兩天就被丈夫烈揣進懷裏帶到軍營中去了。丈夫這一走就是十八個寒暑輪回,那幅畫就像她的心隨著丈夫一道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到她隻能在夢中與之相見:飛沙走石的戈壁,長河落日的大漠,飛鳥絕跡的雪山,狼群嗷嗷的草原,危機重重的叢林,還有敵軍千重,刀山火海……醒來隻有淚珠空垂,獨倚鴛鴦帳。想起當初,丈夫將這幅畫揣進懷中時曾發誓說:“我一定會回來的,你放心,我死也要死在你的懷裏!”便有了戰勝孤獨的勇氣,這句話讓她充滿力量,對未來充滿期許。
因為這句誓言,這位母親、一個貞守了十八年的女人對這幅畫的記憶理依然十分鮮活,過往的點點滴滴清晰地浮現在她腦海中,恍若就在昨天才剛發生。
還記得他走後的第五個年頭,有一個男人從中原來到盤龍城,像一道明媚的陽光照耀在她的天空,說實話,她為這個男人的執著所感動,但感動不是心動,除了左烈她這一生從未對任何男人真正心動過。因為左烈與她青梅繞竹馬,完全徹底地占有了她的身心靈,她無法將左烈與自己分割開來,無法將這份愛轉移到他人身上。直到有一天,與左烈一道投身軍營的鄰家兄弟左傑回到院子山,來到他家中,親口告訴她,她的烈還活著,但卻因為結交叛黨、私通敵國被投入了大牢,被斬了一支手臂,命懸一線。如果她能主動接近叛黨首領,也就是王室逆子祖甲,監視他的一舉一動,報告給左傑,她便能救出左烈,讓一家人團聚。
婉兒聽說左烈命在旦夕,整個人一下就傻了,然後憑著一位妻子的本能發出了一聲怒吼——我不信!左烈是武丁親選的甲士,怎會私通敵國呢?她搖頭怒吼的樣子活像一頭母獅,與他本來的賢淑安靜的性子判若兩人。
左傑從背後取出一個長條盒子放到婉兒的手上,說:“自己看看吧。”
那盒子沒有上鎖,黑漆漆,死沉沉,讓人不寒而栗。
婉兒戰戰兢兢掀開盒蓋,赫然看見一條鮮血淋淋的斷臂,那斷臂齊肘斷掉,翻卷的肉皮裏露著白慘慘的骨頭渣子,每一根汗毛都已變硬直立,而那五根手指卻還箕張著,好像隨時要跳起來抓住什麽東西。
婉兒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懷中的幼兒也跟著大聲啼哭。
左傑冷笑著離開了婉兒的家,他將那隻斷臂擱在了婉兒麵前的桌上。
婉兒看著那隻斷臂止不住地涕淚橫流。這個喜歡做夢的女人第一次感覺到了恐懼。
從此以後,婉兒時常神情恍惚,中了魔症似的,在夜間遊走。
就在這時,祖甲向她求婚了,幾乎沒費什麽勁就將她們母子接進了王府。但婉兒始終對他冷若冰霜,不讓這個叛黨逆魁接近,時刻與他保持著相當的距離。
隨後,婉兒屢屢乞求左傑下令除掉祖甲,可左傑卻始終要他維持現狀,說祖甲意外死亡會令商王祖庚陷入不仁不義的被動局麵,招致天下的責難,所以隻要祖甲不興兵作亂,就不能動他。
可是婉兒不想等待,隻希望讓自己的丈夫早點歸來,便暗請殺手刺殺祖甲,但祖甲卻不是平常之輩,被他屢次逃脫,近兩年他更是深藏於王府之外,就像盤龍湖中的龍一樣時常見首不見尾,似有若無,讓所有人都無法捉摸其行蹤,以致她的刺殺計劃一一落空。
如今機會終於到來了。商王祖庚病入膏肓,欲傳位給自己的長子,但帝國的傳位祖製卻是兄終弟及,如若祖甲不死,祖甲便是王位的第一順位合法繼承人。於是,在祖庚的長子繼位前,祖甲必須死去。所以,商王祖庚下了一道密詣,要左傑安排婉兒暗殺祖甲。
祖庚盤算,盤龍城遠在江漢交匯之地,在那裏除掉祖甲比在中原更易封鎖消息,如若讓祖甲成功北返,回到曾經跟隨他南征北戰的軍隊裏,那便再沒人能夠阻止他接任王權。因為天下人都知道,隻要祖甲活著,在他祖庚死後王位就會順理成章地傳給祖甲,誰也替代不了。祖庚還明白,對於那些曾與祖甲並肩作戰的驍將來說,“讓祖甲活著”並不是一個什麽大不了的難題。
祖庚終於下令終結祖甲,而且就在盤龍城。左傑將這個旨令下達給婉兒,婉兒長籲了一口氣,似乎自己終於從水底浮到了水麵上。
婉兒也明白,祖甲必須死在盤龍城,隻有他死在盤龍城,她的丈夫才有生還的機會。
曾經的暗鬥現在已變成明槍,一條全城格殺令即可置祖甲於死地。
婉兒一改過去的柔弱性格,頗有心計地派人向盤龍城所有士兵、平民、商賈、匠人吹風,說祖甲已投敵叛國,凡舉報祖甲蹤跡者一律重賞,同時下令全城士兵日夜輪班搜尋祖甲。如今那祖甲終於被困在東城門下的門洞中,成了甕中之鱉,籠中之鳥,隻消再過一天他就會凍餓而死,就可以開城收屍,砍下他的頭顱送到商王宮中,換回他日思夜想的丈夫。
於是,她帶著婉兒回到家中,準備請工匠將這幢廢弛已久的宅院修葺一新,迎接丈夫歸來。未料到竟在牆頭上看見已經隨同丈夫遠走他鄉一十八載的舊時畫像,心中不免猜測左烈就在家中,因而急忙到四處查看,卻未看見有半個人影,不由地又有些悵然若失。
這時,有一個士兵領了數個匠人向院中走來。
左烈忙閃身進入院外的竹林中,待那數人進了院子才又折回來。隻見婉兒領著那些匠人到房中各處探看,商議修葺之法,囑咐匠人用新木料重做床凳桌椅,樣子要全照舊時的做,說免得丈夫回家後感覺陌生。
左烈聽到這裏,想起妻子曆盡劫難,仍然對自己情深義重,不由地流下兩行濁淚。
待那些工匠各自開始幹活,婉兒與兒子走到馬廄前的欄杆上坐下敘話。
左烈分明聽見母子二人說要在今夜打開城門緝拿祖甲,用祖甲的頭顱換回烈的性命。心說自己並未被入獄,又未被那敵軍俘虜,用祖甲換回我的性命是從何說起?但聽母子言及今夜開城捉人,知道要救得祖甲,必須自己現身,讓那母子知道自己還活著,才能讓二人放走祖甲。眼見日過正午,那祖甲已然兩天兩夜沒有米食,若再耽擱一時,恐怕就會凍餓而死。
左烈見母子二人心切,這會兒又見婉兒嫻熟地布置匠人修繕宅院、重置家當,想起往日夫妻情深、愛兒在懷,竟一時情不自禁邁步走入院中。
婉兒正為一家三口即將團圓喜上眉梢,一旁的兒子燕卻未有多少笑容,隻是見母親高興也跟著麵露喜色,畢竟父親走時,他尚在繈褓中,沒有任何印象,卻見門口一歪一栽地走進一個商兵來,那商兵身著黑衣,年齡五十上下,麵目黧黑蒼老,一條刀疤從左額斜拉到右頰,鼻頭紅紅的,左臂懸著半截空袖,左腿似乎比右腿短了一截,但看他腰寬背闊,目光炯炯,身體應還比較健壯。
婉兒想起這是昨日在城中茶莊所見到的那名老卒,不知他為何來到這裏?
燕卻認出他就是數日前到王府中尋祖甲的商王使臣,跳起身來伸手指道:“你這老東西跑到何處去了?如今祖甲做了叛國賊,明日且將他的頭顱給你帶回王都複命。”口氣聲色大為不敬。
左烈被他指著鼻子嗬斥,胸口一陣酸痛,卻將他的罵聲丟在一邊,徑直走到那口水缸前,指著缸中的水道:“這雨水又苦又澀,就全倒了吧。”彎腰將缸中水盡數傾倒在地上,又道:“後院那口井中都是山岩滲下來的泉水,幹淨清甜,離後廚又近便,就將這水缸放到後廚門邊上,挑水取水兩處方便。”
燕看這老卒言行甚是奇怪,似乎對這院中事物十分熟稔,頓起疑心,滿麵狐疑地望向母親。那位母親聽著這聲音,正自出神。
左烈又走進東廂房提著木馬走回院子裏,道:“做這件東西時,怕硌著兒子的手,全是鑽孔榫接,細砂打磨,直費了三四天工夫。不過這功夫沒白費,十八年過去了它還是這麽牢固。隻可惜被扔在地上,無人經管,紅漆裏滲入了灰塵,原本的紅馬變成了黑馬。”說完將木馬放在台階上,轉身走進西廂房從牆頭揭下婉兒那張帛畫,來到婉兒跟前道:“當初那匠人畫這幅畫隻用了一天,沒有想到這畫卻陪伴我這個糟老頭子一十八年。這邊上已然有些磨損了,不過不礙事,回頭再找那匠人補畫幾筆就可以了。”
婉兒一邊聽他說著,一邊淚流滿麵,忽地將他抱在懷中,撫著他臉上的刀疤泣道:“那匠人早已不在人世了。”又悲聲道:“我念及那匠人見過你一麵,想他應該記得你的樣子,便上門求他將你的模樣畫出來,也好放在我身邊瞧上幾眼,誰知老天不遂人願,那匠人幾年前就已經離世了。”
左烈亦落淚道:“如今我已身殘容毀,沒臉見你母子,那還值得一畫。”
婉兒哽咽道:“你我夫妻打小就……”一語未盡,已是泣不成聲,隻顧撫摸著左烈的斷臂,良久才道:“孩子他爹,可苦了你了!”
左烈撫著她後背,滿懷歉疚,道:“我即是死了也不值當什麽,就是苦了你們母子了。”
……
燕立在一旁看著二人聲淚俱下,不期這殘疾人竟是自己久盼的父親,見他形貌醜陋,不富不貴,一時竟手足無措。
母親招手讓他到自己的身前,讓他喚爹。
燕尚未緩過氣來,生硬又怯怯地喚了一聲:“爹。”
左烈拉住燕的手,越發覺得他長相俊美,英姿勃勃,跟自己年輕時一模一樣,心裏萬般歡喜。
一家三口相認,悲喜交集。左烈問及婉兒成為城主之事,那婉兒便將自己如何遇著祖甲,又如何從鄰家兄弟左傑那裏得知左烈委身賊首祖甲、身陷囹圄,又如何為救左烈聽從左傑的計劃接近祖甲,暗派黑幕軍截殺迎甲軍,又如何矯稱祖甲投敵,向全城頒布格殺令等等和共說了一遍。
左烈又將自己這些年的經曆揀緊要的一一說給婉兒母子。那母子二人才知那表麵仁義道德的商王祖庚實為誣陷祖甲,是幕後主謀,而那鄰家兄弟左傑實為祖庚的走狗。為完成祖庚交給他的不可告人的任務,左傑在戰場上砍掉了左烈的一隻手臂,用這隻斷臂向婉兒製造了左烈被投敵下獄的假象,又利用祖甲對婉兒的愛慕,讓婉兒接近祖甲,達到監視祖甲的目的。
左烈若有所思地道:“那祖庚明裏張揚手足親情,派兵迎接祖甲北歸,暗裏卻派殺手鏟除祖甲,陰謀陽計真教人防不勝防。而我自己卻成了祖庚陽謀裏的一顆棋子。因為這一著棋隻準失敗不準成功,所以才選派了我這樣一個不中用的殘將前來迎接祖甲。那一夜我若不是偷偷潛回盤龍城,躲在暗處,恐怕也已遭了左傑的毒手。那商王原本料定左烈率領的最後一支迎甲軍在黑幕軍手裏必然全軍覆沒,隻要讓左傑放出祖甲投敵的訊息蠱惑人心,令婉兒向全城發出格殺令,祖甲也就必死無疑。”
婉兒憤然道:“沒錯,那祖庚以為這整個計劃看上去天衣無縫,卻誰知你半夜出營探家,僥幸逃得性命,讓他整個計劃露出破綻。隻是我們還須小心那祖庚後麵還藏著什麽陰招。”
一言至此,左烈想起懷中尚有一枚祖庚親授的蠟丸,心說這蠟丸中必定有詐,便從懷中取出,欲看個究竟。
婉兒與燕見他手中拿著一個拇指大小的銀白小球,因問是何物。
左烈告知這是祖庚親授的信件,要他見祖甲時交給祖甲。
婉兒撫掌道:“祖庚為人機巧奸詐,這蠟丸中隻怕藏著對我們不利的言語。”
燕道:“是了,且先打開看看裏麵是啥東西?”伸手到烈手上取過來,舉掌便拍。
左烈急忙舉手止道:“燕兒不可。”
燕道:“有何不可?”
左烈道:“我為祖庚之臣,豈能僭越君臣之義。”
燕笑道:“爹爹糊塗,我們這一家子幾乎盡毀在這奸王手裏,爹爹還談何君臣大義。”
婉兒點頭道:“燕兒說得極是。就先打開看個明白。”
左烈正色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以來,哪朝哪代的臣子不是君王手上的一粒棋子。祖庚為達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的確陰險歹毒,罪該萬死。但我左烈既為人臣,斷不能不顧臣子節操,貽笑後人。”劈手便從燕兒手中奪過蠟丸重新放入懷中。
婉兒聽他義正辭嚴,一時無語。
燕卻頗不以為然,冷笑道:“這就是了,爹爹為了這君臣大義,斷手斷腳不算,還拋妻棄子,長年有家不歸。”
婉兒聽兒子言語不敬,忙止道:“燕兒住口,不可對爹爹無禮。”那燕兒本欲多說幾句泄泄心頭的火氣,聽母親嗬斥,強忍性子噤聲不語,鼻子裏仍然發出一聲冷哼。
左烈長歎一聲道:“燕兒說的極是,為父一生為那功名利祿殺伐疆場,弄得一身殘疾,又害得你們母子孤苦無依,如今回想起來,倒不如守著這點家業,種幾畝薄田,放馬南山,來得痛快。”言語中俱是悔恨。
婉兒道:“如今祖甲困在那城門之下也不知是死是活。”
燕兒忍不住道:“王室中人,關我何事。”
左烈肅色道:“那祖甲贍養你母子多年,乃我家的恩人,燕兒豈可說出這樣的話。”言語間不無責怪。說完即請母子二人下山到城中去解救祖甲。
三人到了院子山腳下。那些在山腳下草地上喂馬的甲兵見她母子上山時隻有兩人,下山時身邊卻跟著這一個瘸子,直覺有些蹊蹺,卻又不好相問。
婉兒令一甲兵讓出馬匹給烈騎了,率眾人打馬入城,來到東城門下,將城上弓箭手盡數撤走,又令人打開城門,見那城門洞中橫七豎八地橫著十幾個人,城門口下有一群烏鴉、幾隻山鷹在啄食屍體,有五六具屍體已然被啄食得隻剩下白慘慘的骨架,地麵上、草叢中濺滿血星肉沫。一陣陰風吹來,夾著腐屍惡臭拂到眾人臉上,令人作嘔。
左烈上前驅走那幫噬人的**,回身見高高吊起的城門下方有一人倚牆而坐,亂發披肩,衣衫破碎,滿身血汙,雙手緊抱胸前,雙腿裸裎在寒風中抖抖索索,顯得十分虛弱。上前撩開那一篷亂發露出他的麵頰,見他口中緊咬著一方布團,正是前日夜裏自己包饃饃的布包袱,再細看他獅鼻方口、寬額濃眉正是祖甲本人,喚了一聲,毫無回音,見他雙目緊閉,忙以手指撫其腕脈,覺得隱然還有脈象,即喚人送來一碗熱湯,撬開牙齒送入他口中,又令士兵以手揉搓他手足。如此過了良久,祖甲才緩緩睜開雙眼。
左烈見他醒轉,心頭壓著的巨石方才落下,命人在早已備好的馬車中墊上厚褥,將祖甲抬到上麵躺下,又給他蓋上厚褥,自己則去查看那些橫在門洞裏的親兵還有無活口。
這邊,婉兒教子燕送來熱粥,坐到那黃蓋馬車上,一勺一勺地喂祖甲。
那祖甲見到婉兒就在眼前,直當是在夢中,欲啟齒問她,卻使不上半分力氣,隻有兩顆淚珠在眼眶中打轉。婉兒見他雙目深瞘,顴骨高起,形銷骨立,不免生出滿懷愧疚,心說幸好孩子他爹及時現身,否則自己心中這一世也難得安寧。
就在這時,城門外嘣地響了一聲,一支響箭破空而來,因婉兒正自走神,又並無一分武功,無法躲閃。旁邊立有一名士兵,縱身上前擋著那箭。誰知那箭勁力奇大,噗一聲射中那士兵腰間,竟將他腰間的甲衣射得對穿。那士兵當即仆地不起。
婉兒嬌呼一聲,其聲未落,第二支箭又到,噗地插在婉兒胸前,婉兒仰麵跌下馬車。
旁立的燕兒連忙拔劍手中,躍身城門外,望見一個背影騎著一匹快馬急急忙忙跑過護城河上的吊橋,向林中逃去,便縱身上馬向那背影追去。
那人打馬奔至林下,棄馬奔入林中。
燕兒策馬趕到林下,見那背影轉入一堆巨岩後便不見了,便跳到馬背上,雙腿用力躍上巨岩,那岩後卻未見有人影,抬眼見那人已經彈丸般跳至林中一片坡地上,如果憑借腳力定然追趕不上,轉見巨岩旁有顆綠鬆,幹直枝茂,粗如人腿,便縱身跳上綠鬆樹梢。
那綠鬆甚是柔韌有力,甩頭一彈,將燕兒彈出數丈。燕兒即將落身時又抓住一顆勁鬆,借力一彈,如此彈躍數次,恰好到得那人頭上,便在空中一擰腰,頭麵朝下望著那人劈空一劍。
那人未料及頭頂有人,頂門心被刺中,頓時腦漿迸出,撲倒在草叢中。
燕兒雙腳落地,翻過那人身子,見正是奸鄰左傑,摸他鼻息,毫無呼吸,顯然已死去。因擔心母親傷勢,燕兒不待細想,返身出林,上馬飛奔入城中。
燕兒奔至城門下,看見祖甲無力的臥在車中,父親倚著車輪坐在地上,將母親摟在懷中號哭,心裏格登一響,丟掉銅劍,跌跌撞撞奔到車前,雙膝搶地跪倒地上,伸手探試母親鼻端,已經沒有絲毫氣息,遂伏身母親懷中放聲大哭。
這少年在一天中曆經生死悲歡,一口氣未跟上,瞬時便暈了過去。
左烈見愛子呼吸急促,知他隻是一時暈厥,便放下那母子二人,立起身來,自身上取出王符,向眾將士言明身份,戳穿毀謗祖甲投敵的謠言,並向臥於車中的祖甲伏地叩首,高呼:“恭迎新王北歸!”
眾將士聽他喚祖甲為新王,雖覺事出突然,但皆知效忠王室乃將兵之根本,也隻好伏地齊聲稱王。
左烈見眾將皆應聲稱祖甲為王,直覺千斤重擔悉數卸下。
轉見妻兒伏身地上,想起自己一生於國於民忠心耿耿,卻落得家破人亡,不由地仰天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