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往事莫追

當天夜裏,盤龍城銀雪飛舞,直到翌日清晨方才停下。

祖甲原本並無大礙,隻是受了凍餓,體虛力弱,在王府中吃了些東西,又休憩一夜,便已大體恢複。他喚來婢女換了一套素服,騎馬來到院子山下,舉頭望見滿山宅院屋頂牆頭盡覆著皚皚白雪。山腰一處人家院中堆滿白傘白花,牆頭掛滿素縞燈籠,隱隱有泣聲傳出。

祖甲舍馬走上山徑,踩著石階逶迤來到這戶人家,一路上滿心全是婉兒在龍舟賽上那勾魂的一笑,心說,雖然婉兒假意嫁與自己,又幾乎害了自己性命,卻終究隻是為了救他丈夫而已,又想如此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子一生竟如此曲折悲涼,忍不住熱淚盈眶,喟然長歎。

來到院門外,見裏麵站了不少人,猜想全是院子山的鄉鄰。舉步進院,看見堂屋正中設有一處靈堂,一副新漆棺木赫然在目,棺木下有一少年縞衣白帶,長跪不起,正在燒紙,正是婉兒的獨子子燕。眾鄉親皆已知悉祖甲即將襲任王位,見他走進院中,忙不迭拉著身邊的童子伏身地上。

祖甲心中銜悲,顧不得地上眾人,徑直來到那棺木前麵,隻見那棺木並未合蓋,婉兒仰臥其中,錦衣繡服,星眸微合,櫻唇輕泯,似呼之即應,不由地情深意篤地輕喚了一聲:

“婉兒!”

那婉兒舌關微閉,沒有半點反應。

祖甲怔怔地望著她的花容月貌,意識到斯人已逝,永無聚日,忽地伏在棺木上大放悲聲。

眾人瞧他一片癡情,心說,這祖甲貴為王胄,妻妾成群,怎的就對院子山這鄉間女子情有獨鍾?彼此皆大惑不解。豈知這世界皆由情而生,即便貴為帝王,亦難逃情關。

左烈自廂房走出,伏身跪於祖甲跟前。

祖甲飲泣良久,回首見腳邊伏著左烈,忙以袖拭麵,將他扶起。

左烈知祖甲與婉兒在一起相守了十年,現在又得知婉兒被人脅迫利用,並非本心害他,所以冰釋前嫌,前來憑吊。

左烈自懷中取出那枚蠟丸,雖然情知這其中或有陰謀,也坦然交到祖甲手中。

祖甲捏碎蠟殼,取出一張卷疊著的薄薄的帛書,見上麵用炭精寫著數十行字,才看數行便麵露苦色,直覺往事不堪回首,待看到末尾竟忽地勃然大怒,指左烈道:

“你可知罪!”

左烈大吃一驚,連忙伏身地上,卻不知自己罪從何來。

祖甲將帛書擲於地上。

左烈拾在手中,逐句細看,才知上麵寫著十年前一樁不堪提及的往事。

十年前,也就是武丁59年,商朝帝國外無戰事,內無憂患,政通人和,百姓富足,無甚有趣的事可說,隻有武丁壽典尚值一提,為給武丁賀壽,展示帝國威儀,臣相傅說通知天下屬國首領會盟王都,令人將王城中每條街道掛滿紅燈籠,營造出一派祥瑞喜慶的氛圍,宮中更是鼓樂喧天,爆竹山響。本小說手機移動端首發地址:

這日,春陽普照,武丁心情大好,欲乘各屬國首領入宮參加他的壽典時宣布新的太子人選。

幾年前,原來的太子也就是武丁的長子祖己,屢遭妃嬪與大臣們的非議,雖然武丁發現有些事情查無實據,顯然是人們捕風捉影,卻終究說明長子不能服眾,才具不足,所以武丁隻好忍痛廢了他的太子之位,將他流放到外地,希望他借機發憤圖強,做出一番業績,令人刮目相看,自己亦好重新封他為太子,誰知他不爭氣,竟因此一蹶不振,鬱鬱而死,致使武丁又悔又痛,多年不再言及太子之事,直至今日仍未定下合法的王位繼承人。

近年,武丁慮及自己年事已高,身體狀況每況愈下,便想重定太子之事已然刻不容緩。按照兄終弟及、父終子繼的祖製,長子祖己之後的合法繼承人應為次子祖庚,祖庚的生母也就是現在的王後亦一再聒噪要立祖庚為新太子,但是,武丁暗地考察祖庚後卻發現祖庚生性多疑,為人陰險凶狠,如果將王位傳與他,恐怕他的兄弟姊妹皆要遭難,又觀三子祖甲為人寬仁忠厚,且他屢次跟隨寵姬婦好征討方國,軍功赫赫,因而便在心中選定祖甲繼太子之位,作為帝國的合法繼承人,隻是未找到合適的時機公諸於眾。

到了辰巳相交之時,方國使節、屬國首領、朝中大臣皆陸續入宮,彼此見著舊識新知,免不了攀肩摟腰,把手言歡,朝堂上頓時熱鬧起來。將至正午,王後領著**姬妾列著長長的隊伍姍姍而來,分坐於丹墀兩側,朝堂上頓時飄浮起勾人的脂粉香氣。那些女人一個個挺乳翹臀,櫻唇抹紅,鬥豔爭奇,有清麗脫俗、嬌俏可人的,亦有**襲人、環肥燕瘦的,真是美女如雲、**無邊。嗣後,武丁身著龍衣、足踏雲靴,在婢女簇擁下舉步登堂,高坐於丹墀龍榻之上,堂上眾人紛紛伏地齊呼:“吾王萬壽,吾王吉祥!”真正是聲震朝野。

壽典開始,眾人剛剛落座,立刻聽見鍾磬齊鳴,鼓樂喧天。又見舞女歌兒翩翩進入樂池,各施絕技。各國使節紛紛上前向武丁敬酒祝壽。待酒過三巡,武丁授意臣相傅說,令歌舞伎悉數退下,教眾人安靜。

朝堂上立時鴉雀無聲,隻餘下武丁一人的聲音:“今日適逢寡人壽誕,日子大好,因寡人慮及年事已高,立新太子之事已刻不容緩。今日,恰逢各國使節、眾位愛卿在這朝堂之上,寡人便乘此吉時布告天下,太子之位授與……”

一語未盡,與武丁同坐的王後佯裝醉酒,舉杯向武丁一揖,嬌滴滴地道:“大王,臣妾敬的酒還未喝哩,如何就轉了話題?”轉又向殿中眾人道:“久聞祖甲戰功赫赫,武藝卓絕,今日我等便鬥膽請祖甲校場演武,以助酒興如何?”

堂下眾人正是酒酣耳熱,聽了這話,齊聲歡呼。

武丁一生喜好兵戎,這些年邊疆太平,一無戰事,早有些心癢,王後的話正中下懷,而且讓祖甲演武,亦可助其樹立威信,竟絲毫未怪罪王後打斷自己的禦詣,還興味盎然地令祖甲前往校場,又率眾人移步到校場邊助陣。

祖甲脫下長袍,換上甲衣,蹬上戰靴,提槍跨馬來到校場中央,向父王行了馬上禮,便甩鐙策馬繞場飛馳,施展起馬步槍法,時而藏身馬腹之下,時而立於馬背之上,時而跳下馬背隨馬疾走,但手裏一杆長槍分毫不停歇,上挑下紮,前掛後刺,飛身時如驚鴻掠空,騰躍時如蛟龍出海,似有橫掃千軍之勇。

校場邊眾人見了齊聲叫好。

武丁舉杯一傾而盡,想起自己年輕時南征北戰,飲血沙場,打下了偌大的江山,不覺滿麵生出紅光,又見兒子英武神勇,武藝高強,也不免熱血沸騰,豪氣幹雲,仿佛又回到了過去金戈鐵馬的歲月。

王後見武丁雙目生光,暗自得意,便趁機上前撒嬌道:“王上,祖甲武藝當真出神入化,隻是如此單耍卻瞧得不甚過癮,也顯不出真本事來。”

武丁興味盎然地問道:“要如何才能顯出真本事?”

王後道:“二王子祖庚亦愛縱馬飛槍,雖不及祖甲,卻也頗見功底,不如讓他二人一同登場助興。”

三子祖甲是婦好的遺子,二王子祖庚是王後的親子,王後時常偏袒於祖庚,但這二人都是武丁的親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同場獻藝顯示王室威儀當然是個不錯的主意。再說,武丁也正好在興頭上,便笑道:“如此更有趣!”

一言甫畢,祖庚已全身披掛整齊,手提一柄鬼頭大刀打馬跑入校場,與那祖甲戰在一處。

因這兩人都知是演武助興,又怕傷及兄弟,所以手上並不怎麽用力,教武丁和眾人看了索然無味。

王後向武丁道:“這二人如此兒戲讓人掃興,亦失我王室尚武精神。”

武丁一生戎馬倥傯,真刀真槍看慣了,見他兄弟二人你禮我讓,也自覺著實無趣。

王後察顏觀色,適時道:“不如派二百軍士守於南山,給他們兄弟二人每人一百精騎,令他們各自率領這一百精騎攻打南山,誰能率先拔得山頂帥旗即為勝。”

南山立於校場南端一裏之地,恰在眾人視線之內。它本是武丁點兵時的高台,因近年邊疆和睦,一無戰事,多年未曾在此點將閱兵,以致被荒棄。那山高不足百米,其上修有一座石城,隻北麵有座空門。

武丁道:“如此甚好。”

王後道:“如若沒有賞罰,他們兄弟二人必又你謙我讓,展不開手腳。我有一法,可教他們甘心使出真本事。”

武丁道:“王後自作安排便是。”

王後便轉身向那二位王子和眾人高聲道:“二位王子聽令,你等各率一百精騎,誰先攻上對麵山頭,拔得帥旗,便為太子。”

武丁聽了此話,心裏不由地一跳,心知那王後又出鬼點子想為自己的親子祖庚爭得王位,欲製止他,卻怎奈她已當眾宣布,轉念又想,這繼太子之位的必是要服眾,如今方國使節、屬國首領、文武百官皆在此,如若出言攔阻王後,必被他人說我偏袒祖甲。其實,祖庚打小嬌生慣養於宮中,祖甲隨他生母長年征戰沙場,祖庚又豈是祖甲的對手,再則,今日讓祖甲在眾目睽睽之下拿下帥旗,亦可樹他威信,折服眾人。想到這裏,祖甲便未出言阻止。

王後一聲令下,兩位王子各率騎兵向對麵山頭馳騁而去,校場上卷起漫漫黃塵。到了山下,兩人各令騎兵下馬,徒步奔向山頂。到得山腰,山頂各衝下兩股守兵敵住二人。祖甲為奪太子之位,手下毫不留情,一路狂攻上山,待來到山腰,卻見城頭上早有一人拔下帥旗,望著山下搖旗呐喊,定晴一看,正是祖庚,失聲大呼:“哎呀!”

兄弟二人回師校場,武丁見帥旗握在祖庚手中,大驚失色,無奈眾目睽睽之下無法再改口,隻好讓那祖庚做了太子。

祖甲未料到自己身經百戰卻輸在足不出宮的祖庚手中,不由地大失所望,懊惱不已。

翌年,武丁駕崩,祖庚承繼王位。祖甲知道祖庚為人陰鷙,為免遭毒手,便出走王城,乘舟來到江漢之畔,遁形於盤龍城中。

當年祖甲與祖庚逐鹿南山,令祖甲痛失太子之位,以致他流落他鄉,飽受苦難。十年來祖甲一直喟歎天意弄人,不願回首當年醜事,當看到帛書上舊事重提,自然心中糾結,麵露傷心之色,及至看到末尾才知當年竟是遭人暗算,所以勃然大怒。

原來,王後事先暗中買通那南山守將,令其死命阻擋祖甲,而對祖庚虛張聲勢,放他入城拔旗,從而使祖甲失去太子之位。祖甲今日之困厄,皆拜王後與那守將的奸計所賜。

看到此處,左烈不由地汗如雨下,因為當年的守將就是他。

當年,王後向眾人宣布攻山比武的規則後,來到禁軍中點左烈為將,令他全力擋住祖甲攻城,而放祖庚入城拔旗,承諾隻要祖庚得勝,便擢升他為禁軍頭領,待祖庚繼任王位後便拜他為護國上將。祖庚當年做夢都想出人頭地,明知這是欺君之罪,竟也一口應承下來,將祖甲攔在了王權之外。本以為此事已過去十年,已然被人遺忘,不想那祖庚陰險至極,竟這件事挖出來大加利用。他的目的很明顯,就是要在黑幕軍殺害左烈失敗後,再假祖甲之手殺他滅口,讓他永遠無法知道祖庚與左傑脅迫婉兒捕殺祖甲的陰謀。如果左烈死去,祖甲永遠不會得知誰才是追殺他的真正的幕後黑手。

左烈雙眼望天,想起自己一生追求虛名妄祿,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還愚昧無知地亡命疆場,落下一身殘疾,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又連累婉兒慘死,於國於家,不仁不義,是非不分,簡直豬狗不如,一時滿心淒愴,滿懷悔恨,心如死灰,自語道:“真是自作孽啊!”說完,拔出腰間短刀,在脖子上一抹,噗一聲便倒在血泊之中。

那靈堂外,一群山雀飛過,嘰嘰喳喳……

不知何時天上又飄起了雪花,就像很多年後的某個冬日,一個叫燕的將軍在盤龍城上看到的雪花那樣,孤獨,荒蕪,似有還無。

3126年後,一位名叫左焰的年輕人背著相機來到盤龍城遺址,隻見滿眼礫石蒿草,了無人跡,那座大城早已無跡可循。

一個神秘的女人說,他就是3000年前的左烈。

那個年輕人冷酷地說了一句話:隻有鬼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