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外頭依然漆黑一片。

辜冬躺在病**,腦子蒙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十幾個小時前,她悲傷過度在謝子硯的病房暈了過去,估計是被醫生護士發現,將虛弱的她救了過來。

她起身,這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都是酸痛的,但還是強打著精神去謝子硯病房。

謝子硯還在沉睡,看起來安然無恙。

她茫然地四處張望,這間病房一如往昔,幹淨無比,沒有血漬,沒有戰鬥過的痕跡,昨夜的種種好似隻是她的一場幻夢。

但緊接著,她紅腫的眼睛提醒了她,那不是夢。

傅筠來的確離開了。

她心底一陣鈍痛,剛打算離開,謝子硯卻掀了掀眼皮,悠悠醒來看著她。

“小咕咚?”

他的眼神有些複雜,但這種複雜很快就隱去。

辜冬一停,隨即彎了彎唇:“這麽晚你怎麽醒來了?渴不渴?”她主動給他倒了杯水。

謝子硯坐起身,隨手抓過一個枕頭往身後一墊,接過她倒的水,調笑道:“今天這麽熱情?有愧於我?還有,你怎麽會這麽晚來看我?”

辜冬扯了扯嘴角:“哪裏有愧於你?”

她當然無法告訴他十幾個小時前發生的種種,隻好隨口解釋了幾句,轉移話題說:“你怎麽樣?感覺身體好些了嗎?”

“你還不知道我的狀況嘛,得過且過。”他輕笑,隨即垂眼喝水。

辜冬靜靜看著謝子硯,暗暗鬆了口氣,雖然損失慘重,至少謝子硯安然無恙。

簡單地聊了幾句後,辜冬便打算離開。

她掃了眼病房裏的掛鍾,顯示著現在快零點了。

她收回目光,不去想傅筠來往日的這個點會一襲黑鬥篷來找自己這回事,急急往外走。剛剛邁出病房一步,她霎時變得僵硬,全身力道一鬆。

“哐啷”一聲,她摔倒在地上。

辜冬蒙了,她想爬起來卻猛然發現自己的手腳都不聽使喚了,隨後的她便這樣動也不能動地直挺挺躺著看天花板。

她腦子裏猶自一片混亂,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想要呼喊,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聽到動靜,謝子硯起身出來查看。

看到倒在門口的她時,謝子硯怔了怔,隨即彎腰將她撿了起來。

辜冬愣愣的,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會被人撿起來。

謝子硯隨手掂了掂她。

“鐮刀?”他低聲喃喃。

辜冬有些慌了,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聽力出現了差錯。

鐮刀?什麽鐮刀?她怎麽會突然變成一把鐮刀?是鐮刀就算了,為什麽會這麽小?她不是高級無比威風凜凜的狩獵鐮刀嗎?

還沒想明白,她身體便晃晃悠悠地被謝子硯掂在手掌,她一顆心都要跳出來,眼前的景顛來倒去,看得她頭昏眼花。

她生怕謝子硯將自己丟到垃圾桶裏去,卻苦於無法發出聲音來為自己說一句話。

謝子硯重新躺回了**,他的表情十分古怪,盯著她看了很久,看得她毛骨悚然。

謝子硯衝她笑了笑:“你我大晚上的相遇,也算有緣分。”他掀開被子將她放好,語氣罕見的溫和,“睡吧。”

辜冬:“……”

她覺得謝子硯一定是瘋了,不然他怎麽可能說出和一把鐮刀有緣分這種話?

見謝子硯疲倦地再度合上了眼,辜冬便也不再多想。

已經是把鐮刀了,倒不如隨遇而安。

傅筠來消散,餘衷情離她而去,謝子硯也即將離世……她的身邊再沒有別的人了。

在最後的日子裏陪陪謝子硯,也沒什麽關係。

左右,她已經無牽無掛了。

在睡著前,她忽然又想到傅筠來消失前對自己說的話——

“就算我不在了,你也不許跟那個姓謝的人類過多接觸,聽到沒有?”

該死的倨傲狂!

辜冬失笑,心底的難受卻一寸寸擴大。

她不由得賭氣般想,如果真的不想讓她跟謝子硯過多接觸,那他就快點出現,快點讓她從鐮刀的狀態中恢複過來啊……

沒本事……就不要說這種空話啊……

接連幾日,她都被迫和謝子硯待在一起,除了他去做各項檢查和大大小小的手術外,他基本都帶著她在身邊。

他還會時不時地跟她說話,在護士們看來,頗有些驚悚的意味,老覺得謝子硯精神不正常了,想要拿一把鐮刀自殺。

“餘衷情去自首了。”

某天,謝子硯突然說道。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辜冬的刀柄。

“她承認是她殺了成思薇。”

辜冬悶著不說話,即便她想說也說不了,默默在心底歎息。她是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為什麽餘衷情那麽想高啟雋活著,她真有那麽喜歡高啟雋嗎?

謝子硯好似猜到了她在想什麽,說:“想必,你還不知道餘衷情和高啟雋之間的關係吧。”

辜冬艱難地抬起眼試圖看清謝子硯的臉,卻隻能看到他帶著些青色胡楂的下巴,他現在整個人瘦得厲害,骨頭幾乎要戳出皮肉了。

謝子硯繼續說:“雖然不太清楚實情,可我以前在酒吧喝酒的時候和高啟雋聊過,那個時候,我還不認識你……我還不認識餘衷情和小咕咚。”他兀自笑了笑,“高啟雋說,餘衷情是他撿來的小姑娘。”

辜冬愣住。

“其實當時我並不知道高啟雋說的那個小姑娘是餘衷情,我是認識了你們之後才猜到的。餘衷情性子古怪,在上中學期間便樹敵很多,有一次她被人約著在高啟雋回家路上的巷子裏打架,被高啟雋看到了。”

是高啟雋救了她?英雄救美?辜冬想。

謝子硯輕笑:“高啟雋並沒多管閑事。”

辜冬:“……”

謝子硯還在繼續說:“他並不喜歡這種愛惹是非的不良少女,所以說,他對餘衷情的第一印象並不好。

“可有一次,酒吧有人鬧事,高啟雋協調未果,反而被牽連到,是當晚在酒吧喝酒的餘衷情一群人幫了他,將那群鬧事的人趕了出去。那時,餘衷情說的理由是,嫌他們吵到她了。很有意思吧?是餘衷情救了高啟雋。高啟雋不喜歡欠人人情,便在又一次見到她被揍時,撈起了奄奄一息的她,而那次為了撈她,高啟雋被一旁還沒走掉的人偷襲,失去了生育能力……高啟雋說過,他的妻子一直想要生個兒子。而那次之後,餘衷情消失不見,高啟雋成了當初揍餘衷情的那幫人嘲笑的對象。

“幾個月後,餘衷情才再度出現,她當著所有人的麵賭咒發誓,高啟雋的命她保下了,誰要是敢招惹高啟雋,就是跟她作對。她那個時候已經是大姐大的存在,她性子倔又不怕死,這話還是很有威懾力的。”

謝子硯眯了眯眼陷入沉思:“真可惜,我沒有親眼見到那一幕,我認識餘衷情的時候,她已經收斂了不少了,再也不是當初那個肆無忌憚的她了。”

辜冬默然,也不知道該氣惱餘衷情的衝動,還是該心疼餘衷情的執著。

餘衷情就是這樣一個一根筋的人,就是為了這麽一句話,才硬生生逆天改命吧,為了這麽一句話,不惜自己手上沾滿鮮血也要複活高啟雋吧……

餘衷情本就不太在乎這些所謂的法律法規,她隻在乎她在乎的。

可有的時候,命運就是這樣作弄人。

謝子硯歎息一聲:“她去自首了也好,既然做了,就該為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辜冬從來不知道謝子硯有這麽多話,居然可以一個人對著把鐮刀自言自語這麽久。

謝子硯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刀刃:“聽了這麽多也該累了……睡吧。”

隨著時間一點點地流逝,轉眼已是春分。

謝子硯再也走不了路,隻能在助理的幫助下推著輪椅去外頭散心。他每日都帶著那把鐮刀,愛惜得不得了。

助理找了處庇蔭的樹下,便離開了。

謝子硯拿著辜冬就著陽光仔細打量,自言自語道:“都起鏽了,是不是該磨一磨了?”

辜冬嚇了一跳,拚命抖了抖自己的刀身,用全身表達她的抗拒。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抖動,謝子硯一笑:“算了。”

辜冬這才鬆口氣。

謝子硯說:“擦一擦應該還能用……”

“你是不是該把我的小鐮刀還我了?”耳旁突然響起一把熟悉的低啞嗓音,打斷了謝子硯的自言自語。

辜冬霎時渾身僵硬,雖然即便不聽到這聲音她也是硬的,但她就是感覺全身血液都凝固住了,動也動不了。

謝子硯驚訝地抬眸,隨即淡然:“你來了。”他也不猶豫,在辜冬還未反應過來時,便徑直將她丟向傅筠來,“既然找過來了,就不要再丟了。”

辜冬還未從再度見到傅筠來的喜悅中反應過來就傻眼了。

傅筠來接住,掂了掂,一蹙眉:“輕了。”

辜冬:“……”

他徑直將辜冬擱在地上,光芒一閃,她便輕輕鬆鬆恢複成之前少女的樣貌。

辜冬第一反應不是活動活動身子,而是驚恐地看向謝子硯,她就這樣在謝子硯麵前恢複了,謝子硯不會覺得自己是個怪物吧。

謝子硯表情並沒有絲毫的驚訝,他反而鬆了口氣。

“我就知道是你,還好我沒有對一把真的鐮刀自作多情。”

辜冬倒是驚了一驚:“你怎麽會知道我變成了一把鐮刀?”

“我早知道你不是普通人,我與你相識這麽久,你以為我是傻子不成?連你的異常都發現不了?更何況,”他一頓,笑道,“更何況,那天晚上我雖然動彈不得,卻仍有知覺,隱隱約約聽到了你們之間的談話。”

辜冬這才了然:“是嗎……”

她側目看了傅筠來一眼,他還是老樣子,臉色蒼白,莫名帶著些矜貴禁欲的味道,麵容儒雅斯文卻偏偏透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邪氣。

唯獨,看她的眼神很溫柔。

那再度相見的喜悅漸漸淡了,被一種複雜的情緒所掩蓋。她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他們之間真的一筆勾銷,算是和解了嗎?

謝子硯表情嚴肅,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小咕咚,我願意將你交到傅筠來手裏,不是因為我對你的感情比他對你的感情淺,而是因為我活不了多久了,而他卻可以陪你很久。”

辜冬一愣:“什麽?”

謝子硯搖搖頭,不打算再細說。

“可以不可以,讓我最後抱一抱你?”他輕笑。

辜冬毫不猶豫,彎腰抱住了謝子硯,聲音悶悶的:“當然可以。”

謝子硯雖然還沒到骨瘦如柴的狀態,但也差不離了。辜冬越發難過,小聲安慰道:“我會每天來看你的。”

謝子硯依舊是熟悉的語調調笑她:“嗯,我死了以後也要天天來我墳前看我。”

“……好。”

“說完了?”見他們分開,傅筠來不鹹不淡地問。

“嗯,說完了。”辜冬後退一步,站到傅筠來身旁,她仍然不敢和他對視。

謝子硯彎了彎唇,闔上眼閉目養神,不再看他們站在一起的畫麵。

“那正好。”傅筠來說。

光芒一閃,辜冬還沒反應過來,便又變成鐮刀的狀態穩穩落入了傅筠來懷裏。

“我沒力氣了,維持不了太久你的人形。”他說。

辜冬:“……”

走出十幾步遠,隱隱約約還能聽到謝子硯在和助理說話,助理奇怪地問他:“謝總,那把鐮刀呢?”

“走了。”

“走……走了?”

謝子硯邊咳邊笑,餘光掃到傅筠來離開的背影:“嗯,回到了她該回的人身邊。”

……

傅筠來走一路咳一路,大概走了一個小時,才停下腳步。

他將辜冬自懷裏撈出來。

“你看。”

辜冬睡眼惺忪地睜開眼看,眼前是一大片綠油油的稻田,她滿腦袋的疑問,沒明白他什麽意思。

傅筠來也不多言,蹲下身子握緊她湊近一叢稻苗,一揮,稻苗便分成了兩截。

辜冬:“……”

不過割了幾下,傅筠來便停了下來,他蹙眉凝視著自己的手指,隨即展示給辜冬看。

“你看,你把我的手指割傷了。”傅筠來慢悠悠地說。

辜冬無語,懶得搭理他,莫名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隻覺得他肯定是故意甩鍋給自己。

“你打算怎麽賠償我?”傅筠來抬眼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辜冬暗暗吐槽,你莫名其妙地用我割草,還問我怎麽賠償?還有沒有天理?我不是威風凜凜的狩獵鐮刀嗎?

傅筠來“嘖”一聲,蒼白的嘴角微微向上揚:“你本就是我的鐮刀,我用你割草不行嗎?不是物盡其用嗎?”

辜冬呆愣愣地想:你知道我在想什麽?

傅筠來抬手敲了她一記,慢條斯理地說:“當然。”

辜冬想:我什麽時候才會徹底恢複過來,當一把不能說話不能動的鐮刀好憋屈啊。

“你想變成人形?”他問。

辜冬想:那當然啊!

“好吧,勉為其難地答應你。”傅筠來說。

他隨隨便便一揮手,辜冬便從鐮刀變成了一個人。

辜冬:“……”

隻覺得自己又被他耍了一道。

終於恢複成人類的狀態,她活動了下手腳,隻覺得這樣的她才算是正常的,正打算找傅筠來麻煩,她剛一抬頭,就見他篤定地朝自己張開懷抱:“來。”

辜冬一愣,毫不留情地癟嘴拒絕:“不來。”

傅筠來狹長的眸眯了眯:“不來?”

辜冬磨蹭了一下,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什麽……”

“為什麽又活過來了?”

辜冬一震,點頭。

傅筠來一默,神色莫名,他揚唇:“沒死成。”

“沒死成?”

“嗯。”傅筠來的眉頭舒展開,懶得再回想種種痛苦與不甘,輕描淡寫地說,“我舍棄了引路者的永生,換了一生一世。這一生一世我仍然和平時是一樣的,除了不能永生。”

辜冬愣愣地看著他:“一生一世?”

“你願意當人類,那我就陪你一起當人類,你隻有一生一世,我就索性棄了永生永世,陪你一生一世。”傅筠來低聲說。

“我會生老病死,我現在身體衰敗成這個樣子,不知道能活多久,可能是五十年,二十年,十年,甚至隻有一年的命。”

他一頓,朝辜冬認真道:“小鐮刀,你可願意陪我過這一生一世?”

辜冬眼眶驀地一紅,她不知道傅筠來該多拚才能換來現在的一生一世。

她沉默了幾秒:“要是我說不願意呢?”

傅筠來微怔,他一抿唇,冷道:“你可以試試看。”

辜冬隻覺得他這副自負的樣子越發討厭得緊,可心底的喜歡也在一圈圈擴散,幾乎要將她的心髒占滿了。

她不答他,索性生氣地喊:“千年老骷髏!”

傅筠來篤定地笑了笑:“小鐮刀。”

辜冬委屈地白他一眼:“千年老骷髏!”

傅筠來笑意更深:“小鐮刀。”

辜冬聲音變得哽咽:“千年老骷髏……千年老骷髏千年老骷髏!我愛你。”

傅筠來輕輕吻上她濕潤的雙眸,一寸寸溫柔無比。

“小鐮刀,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