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在煙雨間若隱若現, 朦朧濕潤的霧氣籠罩著通往景龍城的山路。
一架馬車從路上慢吞吞地駛來，稚童清脆的念書聲淹沒在細雨裏。
身著青衫的年輕人拽著韁繩，雨水順著他背後的劍鞘滴落, 也沾濕了他的衣襟。
過了一會兒, 讀書聲停下，一個小腦袋從簾子的縫隙中鑽了出來。
“師兄師兄, 你說這世上真的有世外桃源嗎？”
“或許有吧。”青年靠在車架上, 他眺望著不遠處的景龍城，“修真界如此廣袤，有一處與世隔絕的桃花源也很正常。”
“書上說或許還有蓬萊仙島哩！據說仙島上有無數靈草靈礦, 隨便拿起一塊石頭就是天級鑄劍材料，最初的人仙便曾經住在那裏, 什麽都不用管, 隻需全心修煉便好。”小少年憧憬地想象著，“師兄，桃花源和蓬萊仙島會不會是一個地方啊？”
師兄蒼瘦有力的手掌將他的頭塞回車裏，還順便揉亂了他頭頂的揪揪，男孩努力脫離魔爪, 他撩起簾子, 氣鼓鼓地瞪向罪魁禍首。
季遠山收回手，他似笑非笑道, “與其幻想傳說是真的, 還不如腳踏實地。小九不想複興門派了？”
“想！我在努力了。”小九哼哼道，“等我長大了，就把師兄打得落花流水。”
青年爽朗地一笑, “有誌氣！駕！”
在城外排了一會兒的隊，馬車慢悠悠地駛進城門, 景龍城內的熱鬧頓時如熱浪般迎麵撲來。
看著眼前奢華繁榮的城池，小九不由睜大眼睛。
道路兩邊店鋪攤點連綿不絕，各種奇珍異寶叫人眼花繚亂，行人摩肩擦踵，叫賣聲、說笑聲、無數聲音疊在一起，熱火朝天，震得耳朵嗡嗡作響，入目所見到處都是人，讓少年有些暈頭轉向。
一架又一架車在他們身邊經過，相比於師兄弟乘坐的破舊小馬車，這景龍城裏的行車則是五花八門，有些車氣派地駕馭著數頭靈獸，也有些車由做工精致的傀儡驅使，小九甚至看到一架車的外麵鑲滿了金光閃閃的寶石！
在清貧劍門長大的小少年看呆了，季遠山卻無聲地搖頭。
這些奢靡的修仙世家子弟，真是恨不得將靈石貼在自己的腦門上。
“師兄師兄，那是賣什麽的？”男孩扒著窗戶，好奇地指向路邊。
季遠山從那些富麗堂皇的座駕上收回目光，他無奈道，“九兒，別看了，這路上所有的東西我們都買不起，等一會買了師父囑咐的黑玄鐵，師兄就帶你去吃薄餅，乖。”
如今下界靈氣匱乏，資源減少，數千年來再也沒有一個修仙者飛升，甚至連高階修士都消失不見。
飛升成了傳說，一心修煉的眾多仙門也漸漸破敗，除了幾大門派還保留著尊嚴，其他的小門派的處境愈發艱難困苦。
奢靡的世家子弟瞧不起窮得叮當響的修仙者，而仍然努力苦修的修士自然也看不上世家的庸俗做派。
不論心中如何想，如季遠山這般小門派出身、既沒靠山又沒資源的修仙者，也隻能從世家商鋪手中買下資源，不然連鑄劍的材料都湊不齊。
到了集市外，季遠山停好馬車，他將師弟抱起，步行進入擁擠的道路。
等走到買賣材料的集市區域，周圍的人已經多到寸步難行。季遠山幹脆停下腳步，隔著黑壓壓的人群，他眯起鳳眼，遠遠地望向店鋪外掛著的價格招牌。
不過短短幾月而已，他所要買的黑玄鐵，價格竟然又翻了一番！
人群低聲交談的聲音如浪潮般匯聚在一起，嗡嗡作響。
“掌櫃的，你們家的材料今年已經漲了三次價了！”有修士高聲道，“黎石和黑玄鐵哪裏用得了一千二百靈石，這、這也太離譜了！”
“價格是上頭定的，我有什麽辦法？”店門邊，掌櫃一臉不耐煩，“這可是我們城這季最後一批靈礦，錯過就要等到下半年了，你不要有的是人要，不買的趕緊走，別擠在這裏耽誤我做生意！”
原本議論紛紛的人群沉默下來。
許多修士一年都花不了多少靈石，他們平日生活貧苦，能省盡省，還要接下一個又一個出生入死的任務，如此煞費苦心為愛劍攢下的靈石，卻敵不過材料價格的節節攀升。
有些修士的手指捏得咯吱咯吱響，帶著殺意的眼神瞪向那掌櫃。
世家真是欺人太甚！
麵對眾人殺人般的目光，店鋪掌櫃卻絲毫不懼，他冷笑道，“怎麽，嚇唬我？殺了我不過換另個掌櫃，倒是你們，一個都別想走出景龍城，你們背後那窮酸門派以後也別再想再和世家聯盟做生意！要是不動手就快點買，過時不候！”
仙門和世家的摩擦日漸尖銳，過去不是沒有發生過流血事件，然而小打小鬧，血流成河，都動搖不了世家的根基，更改變不了由修仙世家用數百上千年鋪墊而成的困境。
仙城防備森嚴，哪怕殺人搶了東西，也絕無活著出去的辦法，正如這掌櫃所說，殺了他也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憤怒的人群逐漸動搖，漸漸的，有人離開，也有人沉默地拿出靈石。
人群外，季遠山冷眼旁觀著這一幕，而後抱著師弟轉身離去。
“師兄，不買了嗎？”小九懵懵懂懂。
“不買了。”季遠山抬起頭，他刮了刮男孩的鼻子，露出笑容，“去吃薄餅咯。”
回去的路上熱鬧依舊，捧著薄餅的男孩卻安靜了下來，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發呆。
今日所見的一切，讓他年幼的心中產生一絲迷茫與無措。
駕著車的師兄似乎心情仍然不錯，他懶洋洋地握著韁繩，嘴裏哼著不著調的歌。平日擾人清靜的小曲，卻讓少年在這吵嚷的集市間逐漸找回安寧。
就在這時，外麵忽然**起來。
小九坐在車裏，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隻覺得海嘯一般的聲浪從四麵八方而來，馬車像是一葉扁舟在滾沸的熱水中旋轉，到處都是人的聲音。
他疑惑地撩起簾子，抬起頭，不由得睜大眼睛——數不清的傳單如雪花般從天空落下，不知何人下了如此的大手筆，放眼望去，這片傳單的海洋竟然看不到盡頭，仿佛籠罩了整個景龍城。
幾乎所有人的手上都拿著傳單，少年能看到那些人的臉上充滿震驚和不可置信。
“師兄……”
小九剛想問季遠山發生了什麽事情，卻看到他的手中也有一張傳單，季遠山注視著這份傳單，神情怔然，久久沒有回神。
在男孩的記憶中，他的五師兄一向遊刃有餘，不論發生任何事情，青年總是一副淡然平靜的可靠模樣，仿佛沒有什麽能夠讓他動容。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季遠山呆住。
小九好奇地湊過去看紙上寫的內容，這才看到，這是一張切磋大比的宣傳傳單。
一個月後，一個名為正清聯盟的組織將會在靈犀仙州的三大武鬥場舉行切磋比試大會，屆時會分為煉氣場和築基場，其中還細分了煉丹煉器等比試場所。
最重要的是，隻要大比的參與者進行過一輪切磋，便有獎勵可以拿，獎勵的正是現在被世家牢牢把控的基礎鑄寶材料！
小九在獎勵一欄裏看到了沒買成的黑玄鐵，他大驚失色，趕緊繼續向下看，沒想到越往下看越震驚。
以往大比都隻有前三名才有獎賞，而這個比試大會，幾乎一輪一獎勵，且輸贏都有獎品，名額越是靠前，能得到的東西越多。
如果一個修士真的能從頭贏到最後，所得的東西足夠他接下來的二十年安心修煉了，而且前十名都有渡劫丹藥，甚至還有各種法寶！
且這個比試大會並非是單獨某地的，根據上麵的說法，每個仙州排在前一百名的修士，將會聚集在一起進行終極精英賽，屆時飛舟免費接送，且獎勵翻倍。
最終排名靠前者，甚至可以有許願得到某種法寶或丹藥的機會。
最重要的是，就算參與的修士實力不濟，隻上場一輪就被淘汰，可他仍然能得到如今被世家炒價到數百上千靈石的基礎材料，也足夠解燃眉之急了。
這不是大比，根本就是有人在借大比做慈善啊！
這和白送有什麽區別？！
小九來來回回將傳單看了好幾遍，他激動道，“師兄，這、這會是真的嗎！”
整個城內人聲鼎沸，所有修士都在議論此事，靈犀仙州的三大武鬥場離這裏都路途甚遠，有心急的人甚至拿著傳單便直徑離城趕路去了。
世家商盟明顯也聽說了此事，世家修士急急忙忙地到處收繳傳單，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沒有人再買他們店鋪的東西，入目之內的所有修士都在議論傳單的真偽！
修士和世家之間本就有仇，在這個特殊的節點上，雙方甚至直接動起手來，很快見了血，一時間仙城裏更加混亂。
男孩攥著馬車的門簾，有些怯怯地靠向師兄身邊。
季遠山卻不為所動，仿佛沒有感受到外麵的混亂。
他注視著傳單，久久沒有說話。
過了半響，他道，“想要弄這個大比的人要麽是個騙子，要不然……”
“不然是什麽？”小九疑惑道。
“要不然，便是個瘋子。”過了半響，季遠山說，“若是真的，修仙界恐怕要翻天覆地了。”
…
“我們要去嗎？萬一是騙子該怎麽辦？”同樣的問題在無數仙城內一次又一次響起。
“去！反正我要去，就算是假的，也不過耽誤個把月趕路的時間，可若是真的，豈不白賺？”
“哪怕有點水分或者有條件也認了……走，我們一起去！”
幾天之內，五大仙州的主要仙城紛紛下起傳單雨，世家聯盟毫無防備，在他們做出舉措之前，仙州大比的事情已經隨著風傳了出去，再也捂不住。
不知有多少人到處詢問，正清聯盟是門派還是世家，正清聯盟在哪兒，正清聯盟真的如此闊綽嗎？
最重要的是，如此大張旗鼓的宣傳，屆時參加大比的修士很可能會是數萬人，正清聯盟已經誇下海口，它做好為自己的大話兜底的準備了嗎？
季遠山注視著傳單，他的心裏默念著這個名字。
正清聯盟……是正本清源之意？
有點意思。
“師兄師兄，我們要去參加嗎？”小九問。
季遠山回過神，他握起韁繩，笑道，“當然。有這樣的熱鬧，自然要去看看。”
突然出現正清聯盟，一己之力將整個修真界拽入混亂的漩渦。
原本平淡枯竭的修真界，猶如煮沸的熱水一般翻騰起來，卻引出了無人料想的成果。
傳單宣傳的大比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可因為傳單，修仙者和世家商盟之間摩擦越來越大。
過去世家會用連帶法來扼製修士們的怒火，既一個修仙子弟與世家起了衝突，那他身後的整個宗門都會被拒絕，並且保證這些修仙者哪怕殺再多世家修士，也無法活著離開仙城。
在世家掌握資源，仙門不得不依靠世家的過去，這一套方法十分有效。
可是最近世家們忽然發現，之前的老幾樣震懾忽然失去了效果。
明明那個傳單還不知道是不是噱頭，可這些修仙者像是昏了頭一樣，不再為了自己和門派忍氣吞聲。
甚至有幾個世家旗下的仙城爆發衝突後，整個城裏互相不認識的修仙弟子竟然幾乎全都加入了這場衝突！
縱然大部分仙城都配備了中高級的防禦反擊法寶，可習慣了仙門隱忍的世家修士沒有預料到如此激烈的反抗。
整個仙城血流成河，雙方都傷亡慘烈，活著的修士們毀掉了仙城的倉庫和市集，世家賣的貨物、甚至是世家公子小姐們華麗的車架，都被修士們繳械一空。
而後這些修仙者竟然沒有離開仙城，而是不知又從哪裏召來數千修士，將仙城占據了下來，並且將裏麵的世家的家眷當做人質，讓世家商盟以昂貴的人頭費贖人。
世家商盟裏的幾大家族氣得仰倒，他們從未想過修仙者竟然會忽然反抗，並且還做事如此不‘修仙者’。
一向隻有他們勒索別人，如今他們竟然被修仙者反過來訛錢。
真是活久見！
世家商盟被最近一連串的事情搞得一團糟，忙得要死，又要去尋找那個正清聯盟的線索，又要去核實那個散財大比是否真實存在。
且就算存在的話，又要如何應對，要如何派人，這些都是很麻煩的事情。
世家商盟過去同舟共濟，可這算是第一次出這麽大的事情，幾個世家各有心思，心沒有那麽齊，光是如何出人，便有得掰扯。
如今又出了修仙者占城為王，勒索他們的事情，商盟還得忙著商量要不要談判、要不要真的給錢。
一時間，世家竟然陷入了極其被動的場麵！
“真是豈有此理！”
開會的時候，幾大家族的家主都怒罵不已，每個人都有些疲憊，最近半個月他們幾乎都忙得連軸轉。
“這些修士怎麽忽然變性了，起爭執的時候似乎是意外，可後來占據仙城等等事情，實在太井井有條了。”有家主蹙眉道，“難道仙門在我們不知道的情況下聯合起來了？”
“二大宗並不知情，且沒有大量弟子出宗。”另一個人說，“沒有這兩大宗帶頭，仙門怎麽可能有能力聯盟。”
眾人心事重重，又開始商議被修仙者扣下的幾個世家家族，連那大比和正清聯盟的事情也隻能往後排。
世家人多，除了主家和血緣比較親近的親戚會住在本家之外，許多旁係都會住在不同的仙城裏。
他們熱愛聯姻，如今用處便顯出來了。在座的幾位家主和那些被扣下的家族都有些關係。
就算心中沒有感情，他們也必須要救人，因為商盟就是所有世家的利益糾纏在一起。
如果見死不救，都不用等仙門出手，世家自己就要起內訌了。
所以那些修士們敲詐勒索他們，他們還必須得接！
什麽，強攻？不，普通的世家子弟都是廢物，絕對打不過普通的修仙弟子。
如果召來世家供養的那幾位金丹期和元嬰期修士，倒是可以打下來，可動用這樣實力的尊者，和與整個仙門開戰沒什麽區別。
世家商盟平日囂張，到了這種關鍵問題上，卻會下意識選擇退縮。
對世家而言，保持現狀是最好的。
於是，世家商盟派了好幾個人過去談判，結果修仙者比他們更囂張，價抬得極高，換算下來，一個世家子弟的人頭價值五十萬左右。
什麽？講價？我不聽我不聽，一口價，愛要不要。
商盟快被氣死了，他們覺得修仙者一定不會傷害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便故意拖延。
結果某個散修當日便斬了一個平日囂張跋扈的紈絝子弟，正巧這人是其中一個大世家的旁係。
沒辦法，世家隻能灰溜溜籌集修仙者要的材料法寶，可一個人價值五十萬也太貴了，滯留在現場裏的世家人數數百，讓他們拿上億來交換，還不如讓這些人入土為安。
又一次講價之後，占據仙城的修士們終於鬆了口，表示世家覺得重要的人，可以用五十萬來換，他們保證這些人質安安全全。
不那麽重要的，折價甩賣啦，五萬一個吧，但不保證會不會出一些小意外。
這話一傳回世家商盟，各家頓時吵翻天了。
家主們被氣得心髒病要犯了，過去的修仙者都是很老實很淳樸的，怎麽會忽然變得這麽、這麽狡猾、這麽陰險可惡！
費了一番功夫，世家商盟大出血，終於將這些人全都換了回去，留下的物資多得令人咋舌。
家主們冷哼，修士會挑撥世家關係，難道他們自己不會嗎？
這麽多物資送到修仙者手裏，這些剛剛聯合起來的修士們光是互相搶奪，就足夠讓他們的關係土崩瓦解！
世家卻不知道，守城的修士們看到這些資源，不是激動，而是忍不住眼圈都紅了。
若是這些資源不被世家壟斷，那他們的同門有多少還活著。
修仙者們按照各自仙門所需，很內斂地拿取了小部分資源。
領頭修士然後道，“剩下的給正清聯盟送去吧，有正清在，一定會合理安排好這些東西。”
所有修士沒有異議。
於是，世家以為會讓修仙者們打翻天的‘贓款’，實際上被修士們安靜地分走了兩成之後，其餘八成都順利地抵達了正清聯盟手中。
正清聯盟，也便是虞容歌起的新組織，區別於仙盟，她更偏向將它塑造成後世的慈善基金會，並且以正清聯盟的身份去聯係更多外層的修士，最後促成仙城這一戰。
如今各種盟友多了，虞容歌這個打頭的宗主也不能像是之前那樣瀟灑了，還是不得不做一些工作。
聽到從世家訛來的那筆物資到了，虞容歌大為欣慰，並且道，“統計好便投入大比吧，正好給後麵的精英大比填補上。”
虞容歌不知道，她這般深明大義、不為金錢物質所動的偉岸身姿，久久地震撼了在座的宗主們。
他們心中感慨，虞宗主不愧是要改變修真界的女人，與這樣偉大的人共事，實乃一大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