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五官
而姥爹似乎從收野鬼進屋的那個晚上開始,一直等待著他尖叫的這一天到來。
爺爺說,那個男人發出尖叫的時間是在一個炎炎夏日的午後,各家各戶都剛剛吃完飯或者正在吃飯,許多小孩子剛躺上竹床準備睡個午覺。蟬聲如一浪接一浪的潮水般在畫眉村的四麵八方起起伏伏。
那天,姥爹吃完了午飯,卻反常的不立即躺上他的老式竹椅睡午覺。姥爹靜靜的坐在飯桌旁邊,一動不動。當時姥爹的原配還健在,她早收拾好了飯桌上的殘羹冷炙,正蹲在廚房裏洗碗筷。她搓筷子發出的唰唰聲似乎是蟬聲的伴奏。
“馬辛桐!你幫我把那女鬼趕走吧!她給我生了一個沒有五官的孩子!”那個曾經央求姥爹收野鬼進家的男人再次央求姥爹道。
“我早跟你說過的,趕走比收進來要困難得多。”姥爹麵無表情。
原來,那天下午女鬼為他生下了一個孩子,可是那個孩子的腦袋長得奇怪,沒有鼻子眼睛眉毛耳朵等等,如一個冬瓜長在脖子上。那聲尖叫,就是那個男人看見沒有五官的新生兒之後發出的。
“不行!她生了這樣一個孩子,叫我怎麽受得了?我恐怕從此天天晚上都要做惡夢了!求求你,你既讓能把她收進來,就有辦法將她再趕走!求求你了!她是鬼呀,呆在村裏難免是個隱患。要防患於未然哪!求你了!”那人跪下來給姥爹作揖。姥爹慌忙上前扶他起來。
姥爹經不住那人的再三求勸,隻好答應。
當晚,姥爹事先將一籮筐紙錢從那人的家門口一直撒到小槐樹下,然後叫那人手拿一把斧頭。
姥爹和那人等到天黑,又等到萬家燈火,再等待萬家燈火都熄滅,才遠遠的看見女鬼漸漸的走了過來,仍舊是一邊撿錢一邊咯咯的笑。姥爹自己聽了都於心不忍,但是身旁的男人一再督促他不要心軟,仿佛他才是局外人。
姥爹見女鬼越走越近,便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吩咐道:“你等她走到槐樹底下來了,立即將這棵槐樹砍倒。什麽話也不用說,其他什麽動作也不要做,然後直接回家,關門睡覺。”姥爹說完,自己先低著頭走開了。
爺爺說,這是借助了騸牛的方法。那個時候,閹雞匠,割豬匠,騸牛匠還到處可見。因為正常的公雞和公豬都不如閹割了的長得壯,而正常的公牛不如騸了的做事專心,所以當時的農村裏保持著這種野蠻而有效的閹割辦法。
但是騸牛跟閹割雞和豬不一樣。為了徹底的讓牛死心塌地幹活,不再做其他非分之想,騸牛匠在割掉牛的**之後,還要當著牛的麵,用大磅錘將那物什砸爛。這是比閹割更野蠻、但是也更有效的方法。被這樣處理過的牛,從此老老實實耕田拖車拉磨,眼神變得空洞,見了母牛再也不會多情的“哞哞”叫喚。
那個男人不會不知道那棵小槐樹對於他和女鬼來說意味著什麽,如果當著女鬼的麵將小槐樹砍倒,女鬼必定明白男人的意思。
那個男人將小槐樹砍倒之後女鬼有什麽反應,姥爹沒有看到,綿叔也沒有看到,而男人自己也不願跟外麵的人說,所以爺爺也無從知道。
爺爺知道的,是那個男人第二天就將那個沒有五官的孩子要丟掉。那天剛好一個不知名的乞丐經過,從男人手裏搶過那個孩子就跑了。男人由於本能,追了那個乞丐好遠,就在要捉到乞丐的時候,他停了下來,看著那個乞丐一溜煙跑掉了。
不久後,那個男人另外娶了一個遠地的女人,那個女人自然是不知道他的過去的。村裏人對那個遠地來的女人保持一種不約而同的沉默。後來那女人給他生下了一個兒子。
兒子養到能說話的時候,他才發現,他的兒子聽力、視力、嗅覺、味覺都差得要命。他媽媽每次叫他的名字都要敞開了嗓子拚命叫喊;鬥大的毛筆字放在麵前看不到;經常把酒當作白開水喝掉幾碗,然後昏昏糊糊的躺在地上睡覺;無論吃什麽東西都是一個味。
村裏人,還有他自己都冥冥之中能感覺到這個孩子是個報應,但是他們都不敢說出來。
這個孩子長到二十多歲就死了。然後他跟他妻子白發人送黑發人,哭得好不傷心。在給孩子送葬的路上,他忽然發現一個長著冬瓜一樣的腦袋的人站在老河邊上朝送葬隊伍望。他舉起一根竹竿就向老河岸邊衝過去。等他到了老河邊上,卻發現什麽東西也沒有。等他走回來,卻又看見了那個沒有五官的人。他再次衝到老河邊上去,那個人卻又消失了……
如此反複數次,他終於狂叫一聲,從此變得瘋瘋癲癲。那個遠地嫁過來的女人簡單收拾了一番,跟村裏幾個熟人告別,回到遠方的娘家養老去了。
又過了幾年,那人的房子由於年久失修,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裏倒塌了。那人在一堆斷壁殘垣裏結束了生命。
“難怪你不去張九家的。”我若有所思,也若有所失的說道。
爺爺淡然一笑,道:“故事還沒有結束呢。”
“還沒有結束?”我訝問道。
爺爺點頭,搓了搓手,道:“還沒有結束。由於那個人生前沒有留下什麽積蓄,也沒有子嗣,他的葬事就成了一個問題。那時已經開始兵荒馬亂了,村裏的人都沒有什麽餘積,誰也沒有足夠的錢給他舉辦葬禮。於是,村裏幾個老人聚在一起,討論出一個決定:全村的人湊錢起來給他買一塊地埋了算了。誰料第二天村裏就來了一夥人,都是強盜土匪打扮。村裏人都嚇得不得了。誰知那夥人不搶別的,隻為那個男人的屍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