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劉鵬舉和女朋友來到北京,劉躍進馬上無家可歸。劉躍進領著兒子和他的女朋友麥當娜從火車站去建築工地,父子倆又吵了一路。兒子劉鵬舉追問劉躍進到底有沒有六萬塊錢,劉躍進一時解釋不清,隻好說:

“有是有,現在還不能花。”

劉鵬舉:

“既然有,為啥不能花?”

劉躍進:

“銀行,存的是定期;馬上取,會吃大虧。”

這話劉躍進在電話裏說過一百遍了,劉鵬舉開始懷疑這話的真假。接著劉躍進又怪劉鵬舉,這時不怪兒子不打招呼,就投奔了他媽和那個賣假酒的,而是怪他既然去了,就不能便宜那對狗男女,就該趁機多摟他們的錢;怎麽仨月下來,還兩手空空?這不是白叛變了?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兒子也急了:

“你要這麽說,你不給我寄錢,就是故意的,故意把我往人家那逼,讓我去摟人家的錢。你這麽做對嗎?”

劉躍進有些氣餒:

“我倒不是這個意思。”

突然想起什麽:

“我倒發現,我跟你媽這事,你倒鑽了不少空子。”

突然又跟那個賣假酒的急了:

“過去是個賣假酒的,現在竟成真的了?就這麽瞞天過海蒙過去了?還有人管沒有?”

這樣吵了一路,待劉躍進把他們領到建築工地,領到食堂自己小屋前,開門,拎著行李進屋,兩人不吵了。因劉鵬舉和麥當娜看到屋裏的陳設,地上的壇壇罐罐,一臉失望。住著這樣地方的人,哪裏會有六萬塊錢呢?兒子嘟囔:

“幾十年了,就會說瞎話。”

劉躍進有些氣餒,沒有還嘴。接著開始發愁仨人怎麽住。劉躍進還沒想清楚,兒子劉鵬舉沒好氣地問:

“爸,我們倆住這兒,你住哪兒?”

劉躍進一愣,沒想到剛剛見麵,兒子就反客為主。這本是劉躍進的住處,兒子卻問他去住哪裏,分明是要把他趕出來;另一個讓劉躍進生氣的地方,把劉躍進趕走,說他倆住這兒,分明是住在一起;這哪裏是搞對象,分明是胡搞。劉躍進剛想發火,兒子的女朋友麥當娜說:

“叔,您這裏不方便,要不我們去住旅社吧。”

雖然讓了劉躍進一步,意思也是,倆人要住一起。看來住在一起,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劉躍進就是想管,也來不及了。大半夜了,吵也吵累了,劉躍進黑著臉:

“你們住你們的,北京我可去的地方,能挑出十個。”

待劉躍進剛出門,兒子“啪”的一聲,就把門關上了。劉躍進扭身,屋裏的燈還沒關,兒子就一把抱住了他的女朋友麥當娜;窗簾上,映出倆人廝纏在一起的身影,接著倆人倒在了**;接著燈滅了;一陣窸窸窣窣,接著傳出兩人的大呼小叫。劉躍進愣在那裏。愣在那裏不是要聽兒子的牆根,而是劉躍進想起自己十九年前,跟前妻黃曉慶剛結婚時,癮頭也是這麽大。不是感慨自己老了,而是覺得一切都恍若隔世。

待劉躍進離開食堂,又覺得自己無處可去。睡覺的地方不是不好找,單說工地,工棚裏睡著幾百號人,哪裏擠不出一個鋪位?但劉躍進不願去工棚。不願去工棚不是嫌那裏髒,而是跟這些人說不到一塊兒。過去能說一塊兒,現在說不到一塊兒。沒事扯淡行,滿腹心事,找他們不合適。這些人還愛打聽閑事,遇事愛問個底兒掉;說著說著,話又下路了;把一件事說成另一件事,把一件事說成第三件事,或把三件事又說成一件事;工棚去不得。但劉躍進今天遭遇這麽多事,憋了一肚子話要說;不說,肚子就爆炸了;與工棚的人說不得,有一個人卻想對她說,就是“曼麗發廊”的馬曼麗。但現在夜裏三點多了,估計馬曼麗早睡了,這時去叫門,又怕馬曼麗跟他急。但腳下不知不覺,穿過胡同,又走向“曼麗發廊”。遠遠望見“曼麗發廊”,一陣驚喜,原以為發廊早打烊了,沒想到裏麵還亮著燈。劉躍進加快步子,來到發廊。待到發廊,又吃了一驚,發廊的門雖關著,但能聽出裏邊正在吵架。趴到窗戶上往裏看,戲還是老戲,馬曼麗的前夫趙小軍,正在發廊跟馬曼麗撕巴。發廊小工楊玉環早下班了,屋裏就他們兩個人。劉躍進以為趙小軍又來要賬,要馬曼麗弟弟欠他的三萬塊錢,雙方發生爭執,又打了起來;誰知這回不是要賬,趙小軍喝大了,紅頭漲臉,腳下有些

拌蒜,正抱著馬曼麗往裏間拖:

“一回,就一回。”

原來想與馬曼麗成就好事。這事比要賬更嚴重了。趙小軍雖然喝醉了,但勁頭仍比馬曼麗大;或者說,正是因為喝醉了,勁頭比平日還大;馬曼麗被他抱住,腳已離地,腿像小雞一樣踢蹬;無抓撓處,便用手把著裏間的門框,撅著屁股:

“操你娘,咱早離了,你這叫強奸,知道不知道?”

趙小軍嘴裏語無倫次:

“強奸就強奸,不能便宜你!”

兩人在較勁這裏屋的門框。誰知裏屋的門是臨時圈出來的,門框是用木條臨時釘巴上去的,趙小軍又一用勁,連門帶人,“呼啦”一聲塌到地上。趙小軍直接摔到地上,腦袋磕到凳子上,凳子也被磕得散了架,半天沒爬起來;馬曼麗摔到趙小軍身上,倒無大礙,爬起來,從剪發台上抄起一剪子:

“再來渾的,我捅了你!”

趙小軍腦袋被摔暈了,半天反應不過來;待反應過來,看著馬曼麗手裏的剪子:

“不那也行,還錢!”

終於又回到了錢上。馬曼麗仍不買賬:

“不欠你錢。”

趙小軍:

“都是你們家人,他跑了,就該你還。”

馬曼麗:

“他跟你來往,就不是我們家人。”

趙小軍努力往起爬:

“不還錢也行,複婚。”

馬曼麗啐了一口唾沫:

“想什麽呢!”

趙小軍手拽著剪發台爬起來,也抄起剪發台上一剃刀,不過沒揮向馬曼麗,朝自己脖子那比畫:

“你要不複婚,我就自殺!”

劉躍進在窗戶外嚇了一跳。嚇了一跳不是說趙小軍要自殺,而是沒想到趙小軍還惦著與馬曼麗複婚;趙小軍隔三差五來要賬,過去劉躍進以為他就是個要賬,誰知他除了要賬,還另有想法。既然要複婚,當初為何離婚呢?沒想到馬曼麗不吃這套,說:

“別光比畫,往筋筒子上捅。”

又說:

“耍光棍兒呀,不像!”

伎倆被戳穿,趙小軍有些惱羞成怒,揮著剃刀撲向馬曼麗;馬曼麗揮著剪子在抵擋。眼看要出人命了,劉躍進顧不得別的,一腳踹開發廊的門,抱住了趙小軍。但人家是前夫前妻在打架,劉躍進不知該如何勸解;要賬和複婚的事,劉躍進也不好插嘴;過去要賬插過嘴,就插得一身臊;隻好拿趙小軍喝醉說事,抱住趙小軍使勁搖晃:

“醒醒,你醒醒,喝了多少哇。”

趙小軍也是真喝大了,被劉躍進一搖,腦子更亂了;就是本來不亂,也被劉躍進搖亂了;他踉蹌著步子,一頭紮到劉躍進懷裏:

“你誰呀?”

劉躍進一愣。這話平日好回答,現在倒不好回答,籠統著說:

“朋友。”

心裏說:

“操你媽,你還欠我一千塊錢呢。”

趙小軍聽說是“朋友”,愣著眼看劉躍進,一時反應不來;劉躍進趁勢拿下他手裏的剃刀,趴他耳朵上喊:

“有事,咱換個地方說去。”

趙小軍舌頭打不過來彎:

“去哪兒?”

劉躍進:

“咱還喝酒。”

這時能看出趙小軍是真喝大了,一聽說喝酒,倒忘了剛才,高興起來:

“別哄我,我沒喝多。”

劉躍進:

“知你沒喝多,咱才接著喝。”

順勢把趙小軍架了出來。待出了“曼麗發廊”,劉躍進又不知道把趙小軍弄到哪裏去。說喝酒隻是個托詞,不過想把他騙走罷了。架趙小軍出門時,劉躍進看到,馬曼麗扔掉剪子,坐在倒在地上的門框上,哭了。待把趙小軍處置一個地方,劉躍進還想回到發廊,安慰一下馬曼麗,也趁勢打聽一下他們離婚複婚的事。平日馬曼麗對劉躍進愛答不理,這些事不好問;今天有這個茬口,她就不好再擺架子了。劉躍進把自己的一腔心事,倒暫時忘到了腦後。他想把趙小軍架到大街上,架到公交站;那裏有候車的長椅子,把他放到上邊,既能醒酒,人又在大街上,不會出別的事。沒想到趙小軍雖然喝大了,別的記不得,但記得劉躍進說喝酒的話。看劉躍進把他往大街拖,又瞪眼睛:

“哪裏去?騙我是

吧?”

又往回掙:

“我還得回去,事兒還沒說清楚呢。”

事到如今,劉躍進隻好又把他往街角架。過了兩個街角,有一二十四小時飯館。這飯館是內蒙人開的,叫“鄂爾多斯大酒店”。說是大酒店,其實裏邊就五六張桌子,賣些烤串、牛羊肉的炒菜或麵食罷了。劉躍進隻好把趙小軍架到這裏。趙小軍看到酒店,高興了。已經是下半夜了,店裏一個顧客也沒有。廚子早睡了,烤串熱菜也沒了;櫃台的玻璃櫥櫃裏,擺了幾碟小涼菜;涼菜在櫥櫃裏擺的時間長了,已經累了,也就蔫了。一個蒙古族胖姑娘,兩腮通紅,兩眼也通紅;羅圈腿,大概是騎馬騎的;給他們上過酒菜,回到櫃台前,頭一挨櫃台,轉眼就睡著了。劉躍進本不想讓趙小軍再喝了,但趙小軍不幹,拿起酒杯,“咣”“咣”“咣”,自個兒先喝了仨,接著又要與劉躍進碰杯。這時劉躍進想起自己的滿腹心事,丟包撿包的事,兒子和他女朋友來北京的事,一起湧到心頭,無心喝酒,趙小軍在桌子那頭急了:

“啥意思?看不起我是吧?”

抄起一凳子,要與劉躍進較量。劉躍進隻好喝下這杯。喝了一杯,就有第二杯。接著就收不住了。趙小軍喝著喝著還那樣,劉躍進幾杯酒下肚,也是五天來找包找累了,今晚上又馬不停蹄,跑了大半個北京城,竟也喝大了。原以為喝大是件壞事,沒想到喝大了就把別的事忘了,心裏竟一下痛快起來。又“咣”“咣”碰了兩杯,劉躍進忘了這喝酒的起因,及對麵喝酒的人,與自己是什麽關係。兩人本也不熟,就見過幾麵,趙小軍還欠劉躍進的錢,現在突然親熱了。說話間,劉躍進腦子還在掙紮,似要打問趙小軍什麽。突然想起,是要打問趙小軍和馬曼麗之間的事,當初為何離婚,現在又為何想複婚,這些來龍去脈。誰知不提這事還好,一提這事,趙小軍“哇”的一聲哭了,探身抓住劉躍進的手:

“哥,說起這事,我上自個兒的當了。當時離婚,不為別的,為另外一**。也沒別的,胸大;我那老婆,不仔細看,就是個男的。那時我有錢呀,離個結個不算啥。現如今,錢沒了;上個月,那**跑了。哪兒都找了,沒有。一前一後,倆都沒了。我想我虧呀,憑什麽讓我一頭兒得不著呀?”

又說:

“姓馬的也不是東西,她跟那**,本也是好朋友,是不是編個圈套,讓我鑽呀?”

又恨著牙說:

“三年前,她也跟一人好,以為我不知道。有喜歡這種男扮女裝的。”

說得有點兒亂,劉躍進也沒聽出個頭緒。隻聽出,馬曼麗並不是他認識的馬曼麗,她比原來的馬曼麗複雜。倒是聽趙小軍說他第二個老婆跑了,突然跟他的一樁心事,撞到了一起。劉躍進的前妻黃曉慶,也跟人跑了。接著一陣酒又湧上來,劉躍進也拍打著桌子:

“要說跑老婆,咱倆一樣。”

突然停住,想了想,自己的老婆不是跑了,是被人搶了,又搖頭:

“也不一樣。”

突然又急了,但不是急向趙小軍,而是急向所有人:

“不就老婆叫人搶了嗎?老說。說得我心裏都起了趼子。可叫人一捅,還疼。”

趙小軍晃著腦袋:

“哥,活著沒意思,想死。”

劉躍進又大為感慨,這次感慨到了一起:

“知道呀。六年前,我離上吊,就差一步。”

兩人越說越近。這時趙小軍踉蹌著步子,繞過桌子,與劉躍進並排坐在一起,向劉躍進伸手:

“是朋友,就借我錢。我做生意,做一樁賺一樁,虧不了你。”

劉躍進拍著胸脯:

“信你,我借。”

突然想起什麽,又哭了:

“想借呀,不是丟了嗎?”

也是好多天沒說心裏話了,憋的,趁著酒勁,劉躍進也將自己這幾天的遭遇,從丟包到撿包,一直到不著調的兒子帶女朋友來北京,一樁一件,從頭至尾,給趙小軍講了。跟多少熟的人沒講,跟一個陌生人講了。但劉躍進喝大了,舌頭短了,講著講著,亂了,或忽然斷了;再想接,又一時找不到頭緒,在那裏幹著急。好不容易講到現在,天也亮了,才發現趙小軍根本沒聽,早歪到桌子上睡著了。劉躍進上去搖他,趙小軍如一攤泥一樣,“咕咚”一聲,倒在桌子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