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躍進撿了個包,像是偷的。他將這包揣到懷裏,拚命往外跑。慌不擇路,到底鑽了幾條胡同,跑過幾條街道,換了幾趟夜班車,怎麽跑回的工地,他根本不記得。身後似有千軍萬馬在追趕他。待回到工地,回到食堂,打開自己的小屋,進來,插上門閂,一頭栽到**,才覺出身上的衣服,從上到下全濕透了。五天來天天找包,都沒這麽累;撿了個包,把人累虛脫了。這時才知道,賊也不是好當的。又突然想起,自己隻顧往回跑,把自行車落在了貝多芬別墅對麵的胡同裏。但又不敢再回去取。好在自行車本來就破,前兩天又被撞過,值不了幾個錢;但又可惜前兩天剛換了一個前圈,雖是二手貨,也白花了三十塊錢。直到定下神來,才打開屋裏的燈。剛打開,又關上。從枕頭下邊,摸出一把五號小手電,撳亮,用嘴叼著,端詳撿到這包。這包的形狀,以前沒有見過,瓜牙形。摸了摸,比塑料包、皮革包軟和。但包就是個包,沒特別在意。然後打開這包,開始翻裏邊的東西。不翻這包覺得自己撿了個便宜;雖然跟蹤青痣半夜,又被他走脫了;丟了的包,還得再找;但丟了一包,又撿到一包;這包是富人的,裏邊不定藏著多少錢和鑽戒;否則青痣也不會喬裝打扮去偷這包;丟了隻羊,說不定撿回頭馬;誰知翻過這包,劉躍進大為失望。包裏倒有五百多塊錢,但除了這錢,剩下的就是些銀行卡、女人的化妝品和化妝用具:粉盒、眉刷、鑷子等;還翻出兩帖衛生巾。銀行卡倒值錢,但沒有密碼,等於無用;就是知道密碼,對方一掛失,也不敢去銀行冒險。劉躍進氣不打一處來,但他不氣這包,氣青痣那賊,不禁罵道:
“日你姐,偷窮人你偷錢,偷富人,你偷些女人的東西,變態呀?”
接著又翻出一U盤。但劉躍進不懂電腦,也不懂U盤,不知是何物。看著方方長長,倒很精巧,以為又是女人的用物,隻是不知有何用途。正端詳納悶兒,外邊有人“梆梆”敲門。劉躍進以為有人追來了,忙將手電摁滅,將那U盤揣到懷裏,將手包扔到地上一壇子裏;廚子的房間,地上倒不缺壇壇罐罐;然後將壇子蓋上,又趕緊躺到**,蓋上被子,假裝用剛醒來的聲音問:
“誰呀?”
門外的人很不耐煩:
“我,開門!”
劉躍進聽出聲來,是工地看料場的老鄧。聽出是老鄧,劉躍進放下心來。但又不放心,擔心追趕他的人,讓老鄧來誆門。又問:
“還有誰呀?”
老鄧在門外有些沒好氣:
“我一個人還不夠哇?沒給你帶小姐。”
劉躍進才放下心來,掀開被子,去給老鄧開門。打開門,老鄧跟他急了:
“你夜不歸宿,幹嗎去了?”
劉躍進開始裝糊塗:
“回來半天了。”
又做出奇怪的樣子:
“我睡覺不死呀。”
老鄧倒沒跟他囉唆,說:
“有人一直在找你,知道不知道?”
劉躍進又吃了一驚:
“誰?”
老鄧:
“你兒子。一個鍾頭,來了五個電話,讓你到北京西站接他。”
雖然不是追他的人找他,劉躍
進也愣在那裏:
“他個王八蛋來北京了?我咋不知道?”
老鄧埋怨道:
“知不知道我失眠?讓他這麽一折騰,我今晚上又交代了。”
又說:
“任保良這個王八蛋,非把電話安在料場。我回去就把它砸了!”
劉躍進來到北京西站,已是夜裏兩點。白天,火車站人擠人;半夜,廣場上冷清許多,走動的人很少。但廣場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人。人的各種睡姿:瞪眼的,打呼嚕的,磨牙的,毫不掩飾也毫不在乎地呈現在這個世界上。也有人不睡,蹲在台階上啃麵包,眼睛滴溜溜亂看;也有人坐在行李上,有一句沒一句瞎聊,聊著聊著,張嘴打了個哈欠。也有幾對不知從何地來的男女,女的倚著柱子,男的摟著她啃。劉躍進在廣場上溜達了三趟,沒有找見他的兒子劉鵬舉。這時劉躍進有些著急。兒子頭一回來北京,別再把他弄丟了;或者兒子缺心眼,讓人販子給拐走了。把兒子丟了,比把包丟了,事情還大。正是因為包丟了,該給兒子寄學費,劉躍進沒寄,說不定兒子焦急,直接找北京來了。如果兒子丟了,也是這包引起的。劉躍進一邊又罵偷他包那賊,一邊又在廣場尋找。這回尋到廣場西沿,從一圓柱折身往回走,有人猛地向他咳嗽;他扭臉一看,圓柱後,站著他的兒子劉鵬舉。半年不見,兒子變了許多;高了,也黑了,嘴唇上鑽出密密麻麻的胡髭;也胖了,高高大大,黑胖;爹越來越瘦,兒子倒吃得越來越胖;怪不得從這裏路過三趟,沒有發現他。但劉躍進沒有發現他,他應該發現劉躍進呀,怎麽不提前打個招呼,讓劉躍進多焦急半天。接著讓劉躍進吃驚的是,兒子身邊,還站著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子,大半夜,描眉塗眼;上身穿一件吊帶衫,包著大胸;下身穿一半截粉褲,包著屁股;腳踏一沒有後跟的涼鞋;也許剛才劉躍進路過時,兒子正跟這女子親嘴,沒有發現劉躍進。事情變化得如此突然,劉躍進有些蒙;雙方見麵,不知從何處下嘴。正是因為不知如何開口,劉躍進一開口就急了:
“不在家好好上學,到北京幹啥?”
說完這話,劉躍進又有些後悔,話不該從這裏開頭;兒子到北京來,正是因為劉躍進沒及時給他寄學費;這話問的,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嗎?沒想到高大黑胖的兒子沒理這茬兒,幹脆說:
“還提上學,實話告訴你,仨月前,我就不上了。”
劉躍進愣在那裏,接著勃然大怒:
“說不上就不上了?也不提前跟我打聲招呼。”
接著又急:
“既然早就不上了,你還三天兩頭催學費,連你爸你都騙呀?”
更讓劉躍進生氣的是,正是因為去郵局給兒子寄學費,他的包才讓搶了;如果兒子不騙他,這一連串的倒黴也就沒了。劉躍進想上去踹兒子一腳,但看他身邊還站著一露胳膊露腿的女子,又忍住了,厲聲問:
“不上學,你整天幹嗎?”
兒子劉鵬舉:
“我媽讓我跟我後爸賣酒。”
這話更讓劉躍進吃驚。六年前,和老婆黃曉慶離婚時,劉躍進把兒子爭到手,又為爭口氣,沒要黃曉慶的撫養費;正為這口氣,六年來把腰累彎了;沒想
到六年熬過來了,兒子一聲招呼不打,就投奔了他媽;等於劉躍進六年白熬了,這口氣也白爭了。劉躍進痛心疾首地跺地:
“你投奔你媽了?你知道你媽是個啥?七年前就是個破鞋!”
又罵:
“還後爸,你知道你後爸是個啥?是個賣假酒的,法院早該斃了他!”
劉鵬舉滿不在乎地:
“你說的是過去,現在生產真的了。”
又說:
“你嚷什麽?昨天,我跟他們鬧翻了,就找你來了。”
劉躍進對事物的變化猝不及防,又蒙了:
“咋又鬧翻了?”
劉鵬舉:
“上個月,我媽生了個小孩。自有了這野種,他們待我,就不如以前。我想把這野種掐死,沒敢下手。”
劉躍進又愣在那裏。前妻黃曉慶已四十出頭,那個賣假酒的李更生,也四十五六,他們還能在一起生出孩子?他們可真成。劉躍進又痛心疾首:
“他們這麽做,違反計劃生育,還有人管沒有?”
父子倆在這兒捺下葫蘆起來瓢地爭吵不清,旁邊穿吊帶那女子悄悄拉了拉劉鵬舉。劉鵬舉反應過來,對劉躍進說:
“忘了給你介紹,這是我女朋友,叫麥當娜。”
劉躍進也止住爭論,正式打量這個叫麥當娜的女子。打量半天,劉躍進心裏又犯嘀咕。這回嘀咕的不是她的扮相和穿戴,而是她對這扮相和別人看她的態度:滿不在乎。一看就不像良家婦女。“曼麗發廊”的楊玉環,才對自己和世界露出這神情。如果是隻“雞”,這扮相和態度還說得過去;如是兒子的女朋友,劉躍進有些不放心。劉躍進把兒子扯到圓柱另一側,倒也不敢直接說她是“雞”,突然想起什麽:
“麥當娜,這名字咋這麽熟呀?”
劉躍進:
“跟你沒關係,她一開始叫麥秸,嫌那名兒土,改叫這個。”
劉躍進顧不得計較這名字,悄聲問:
“啥時候談的?”
劉鵬舉不耐煩:
“倆月了。”
劉躍進還繞圈子:
“我看著比你大好多呀。”
劉鵬舉反問:
“是你談,還是我談?”
開始不理劉躍進,又回到圓柱這側。劉躍進隻好又跟回來。對他們的竊竊私語,兒子的女朋友麥當娜倒不在乎;見他們父子倆又說杠了,一笑,主動上前跟劉躍進打招呼:
“叔,老聽劉鵬舉說,您在北京混得體麵;鵬舉跟他媽那邊鬧翻,我們就想來北京發展。”
聽她說話,劉躍進又蒙:
“發展,發展什麽?”
劉鵬舉在旁邊嚷:
“你不老在電話裏說,你有六萬塊錢,快拿出來吧。”
指著麥當娜:
“麥當娜會捏腳,俺倆想在北京開一洗腳屋。”
劉躍進欲哭無淚。過去兒子跟他要錢,劉躍進手頭緊時,兩人便在電話裏吵架;吵起架來,兒子懷疑他沒錢,劉躍進常拿那六萬塊錢說事兒;但兒子既不知道這錢的來路,也不知道這錢還不是錢,隻是張欠條;而這欠條,幾天前,也隨著那包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