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這就叫失控。”

這是老藺見到嚴格,說的第一句話。兩人這次見麵,在“老齊茶室”。老齊,五十多歲,北京人,圓頭圓臉,大胖子;四十歲之後開始吃素;這一點倒與嚴格有些相像。但嚴格吃素並不嚴格,隻是不喜歡吃葷;而老齊是徹底吃素。老齊吃素之前瘦;吃素之後,反倒胖了。老齊吃素不單吃素;四十歲之前,在北京後海一帶,老齊是有名的頑主,吃喝嫖賭,無所不為;吃素之後,開始信佛,法號“絕塵”。人問,別人信佛之後,沒得吃,都瘦;老齊吃素之後,為何倒胖了?老齊雙掌合十:

“阿彌陀佛,心寬,體就胖了。”

倒與嚴格的大胖子理論,有些背道而馳;但嚴格覺得,老齊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

“老齊茶室”位於北新橋街口。街上車馬喧鬧,進了“老齊茶室”,淡淡一股藏香,讓人心頭清涼許多;音箱裏傳出和尚的念經聲,倒真有那麽點兒意思。“老齊茶室”不賣俗茶,如龍井、烏龍、鐵觀音、普洱等;專賣西藏的高山茶,如珠峰聖茶,如聖茶紅老鷹,聖茶白老鷹等。為何如此?老齊又說:

“不為茶,為個淨土。”

但老齊一壺茶,也比別的茶室貴。別的茶室,一壺獅峰龍井才二百多;老齊一壺紅老鷹,標價七百八;一壺白老鷹,標價八百八;一壺珠峰,一千二百八。且這老鷹和珠峰,在壺裏泡開之後,並不像茶,葉大,梗多;喝起來,還有一股子土腥味。所以來這裏喝茶的也沒有俗人。也不是沒有俗人,是沒有窮人。正因為沒有窮人,白天茶室還清靜,一到晚上,樓上樓下的包間都是滿的。去得晚了,還要排號。老藺與老齊認識八年了。嚴格認識老齊,還是老藺帶來的。老藺常與老齊開玩笑:

“老齊,你這是茶嗎?這茶是從珠穆朗瑪峰弄來的嗎?從房山弄了些樹葉子,在這裏唬人吧?”

老齊笑了,又雙掌合十:

“阿彌陀佛,讓你說中了,不為賣茶,為個殺富濟貧。”

大家都笑了。老齊除了賣茶,還會給人看相。據說這看相,卻不是信佛帶來的,老齊四十歲之前就會。坐在老齊對麵,老齊也不仔細端詳你,大體看你一眼,就能說出你前三十年,後三十年。兩個三十年加起來,就是六十年。一眼能看穿六十年,也算慧眼了。所以許多人來“老齊茶室”,並不為喝茶,為讓老齊看相。但你隻來喝一回茶,老齊不看;喝兩回,也不看;非到十回八回,雙方熟了,老齊才大體端詳你一眼。老齊說,他這麽做,並不為讓你多掏幾回茶錢,而是人不熟,不好開口;說深了說淺了,都不合適。八年前,老藺也為看相,才讓朋友帶了過來。因有朋友在,老藺頭一回喝茶,老齊就給他看了。但事先說明,隻看前三十年。兩人素不相識,老齊把老藺前三十年,如庖丁解牛,剝了個體無完膚;說得老藺驚心動魄,渾身冒汗。半年之後,又補上老藺後三十年,也說得老藺心驚肉跳。一次老藺陪賈主任去內蒙出差,白天視察,晚上在酒店閑話,老藺無意中說起老齊,賈主任一愣。從內蒙回來,一天晚上,應酬完賓客,賈主任突然讓老藺把他帶到“老齊茶室”。因是老藺帶來的人,老齊當時也給賈主任看了。但老齊端詳賈主任一眼,卻什麽都不說。賈主任有些奇怪,老齊雙掌合十:

“阿彌陀佛,貴不可言,就不言了。”

老藺:

“老齊,你搗什麽鬼,領導沒工夫再喝你十回茶。”

老齊笑了:

“天機不可泄漏。”

老藺上去踢老齊,賈主任倒笑著攔住老藺。這一晚就是喝茶,什麽都沒說。後來老藺又帶嚴格來喝茶,喝過十回茶,嚴格也讓老齊看。老齊看過,寫下兩句話:

“春打六九頭,雨過地皮濕。”

話雖通俗,是啥意思,嚴格解不透,老藺也解不透。問老齊,老齊又不說。嚴格反倒不放心,又追,老齊說了一句:

“好話。”

嚴格才不再追究。老藺和嚴格來“老齊茶室”喝茶,一開始是為了看相;久而久之,相也不能天天看,到這裏來,白天是圖個清靜,晚上是圖個熱鬧。再久而久之,腿往這走熟了,圖個省心;問起相聚的地方,如不吃飯,或吃過了飯,第一反應是:

“老齊那兒吧。”

也就老齊這兒了,不用再想別的地方。最近老藺和嚴格相聚,皆為那個U盤。這U盤本是一個交換,或一個威脅;沒想到一件事變成了另一件事;由威脅別人,變成了所有人的威脅。老藺嚴格二人,本已撕破了臉,為找這U盤,兩人又聯起手來,把該做的事都做了。老藺還開玩笑:

“啥叫狼狽為奸,這就叫狼狽為奸。”

說得嚴格倒不好意思。但一個禮拜過去,沒找到這U盤。賊找到了,卻不在賊身上。又找到一賊,也不在這賊身上。最後又引來了敲詐。直到劉躍進從四季青橋旁逃跑,接著失蹤,眾人才恍然大悟,原來這盤,就在這廚子身上。關鍵時候誰跑?賊跑;失蹤不說明失蹤,說明劉躍進才是真正的賊。明白誰是賊的時候,賊卻失蹤了。這時不但嚴格老藺等人後悔,“智者千慮調查所”的調查員老邢也後悔;不但他們後悔,連被打的青麵獸楊誌也後悔。找賊找了

一圈,真正的賊,原來就在自己身邊。嚴格埋怨老邢:

“賊都找著了,又讓他跑了,這叫不叫智者千慮?”

老邢歎口氣:

“叫。”

又說:

“真沒想到,一個廚子,這麽沉得住氣。”

又勸嚴格:

“事到如今,著急也沒用,我再慢慢找。”

嚴格氣得差點兒哭了:

“事到如今,還不著急,等他把盤弄到不該弄的地方,著急也晚了。”

這時怪自己,找偵探徹底找錯了人。老藺知道U盤在一個廚子身上,廚子失蹤了,著急又與嚴格不同。兩人約在午後三點,“老齊茶室”見麵。嚴格先到,“老齊茶室”夜裏熱鬧,午後三點,格外清靜。老齊也不在。老齊夜裏照顧生意,白天在家讀經。但據老齊老婆說,沒見他白天讀過經,就是在家睡覺。老齊說:

“困了就睡,也是得道之理呀。”

接著老藺來了,兩人在一雅間坐下。老藺先感歎“失控”,又說:

“廚子失蹤,也是件好事。”

看嚴格有些吃驚,老藺:

“起碼知道U盤沒在別人身上,在一廚子身上。在一廚子身上,總比在別人身上好。”

嚴格聽明白了,點頭。老藺又感歎:

“唯一的問題,不知道這廚子看過這U盤沒有?你太太說,這U盤沒密碼。如沒看,還是U盤的事;如看了,就不光是盤的事,就成了人的事。”

這一層嚴格倒沒有想到;經老藺提醒,出了一身冷汗。先是憤怒自己的老婆:

“真沒想到,她敢背後這麽搞我。”

一掌劈在桌子上:

“真想一刀劈了她。”

待情緒平定下來,才說:

“一個廚子,想他不懂U盤。”

老藺:

“別心存僥幸,還是做好另一手準備。”

嚴格擦著頭上的汗,點了點頭。突然說:

“既然來了老齊茶室,咱把老齊喊來,讓他看一看?看這廚子跑到哪裏去了,丟的東西何時能找回來?”

老藺搖頭:

“老齊那些鬼把戲,是騙沒事人的。有事,找他沒用。這事已經弄得全天下都知道了,就別讓老齊再摻和了。”

嚴格又點點頭,這時佩服老藺:

“你比我強,遇事想得比我全麵,也比我深。”

老藺歎息:

“強什麽呀,亡羊補牢,就不叫強。強的人,早把羊殺了,蹲著啃羊骨頭呢。賈主任苦惱的,就是這個。”

這時告訴嚴格一個消息,五天前,賈主任出國了,去了歐洲,再有五天回國。在賈主任回來之前,兩人一定要把這廚子找到,把U盤拿回來。上次給嚴格規定十天,再放寬五天。屆時如再找不到,要麽事情發了,大家一塊兒完蛋;就是事情沒發,屆時他也做不了主了,就看賈主任怎麽想了。聞知賈主任出國了,嚴格吃了一驚,以為賈主任出去避這風頭;但他這想法,被老藺看出來了,老藺止住他的想:

“主任不是避這風頭,是避另外的風頭。”

又說,嚴格找調查公司也不靠譜。不是事不靠譜,事到如今,人靠不住;人靠不住,找到這盤,還不如沒找到。事情鬧到這種地步,就得親曆親為;就像廚子丟包,自個兒親自上街找一樣;找著找著,不就撿了個包嗎?這時問:

“人來了嗎?”

嚴格:

“來了,在我車裏候著呢。”

接著打了個電話。片刻,嚴格的司機小白,帶進來兩個人。一個是任保良,一個是韓勝利。韓勝利受曹哥之托,到建築工地找劉躍進;劉躍進失蹤了,韓勝利卻被任保良扣下了。因任保良也在找劉躍進。任保良找劉躍進不是又要跟他計較挑唆民工鬧事的事,而是嚴格知道U盤在劉躍進那裏,劉躍進失蹤了,便把任保良叫去,讓他兩天之內,找到失蹤的廚子。找到廚子,馬上給他打工程款;找不到廚子,就把任保良換了。任保良的廚子,拿了嚴格家的東西,任保良也有責任。但一個大活人,突然丟了,哪裏找去?是仍藏在北京,還是跑回了河南老家,或是去了別的地方,任保良也猜不透劉躍進的去向;連去向都猜不透,何論找?正焦躁處,韓勝利自個兒撞了過來,也在找劉躍進;任保良便把韓勝利扣下了。扣人並不是向韓勝利要人,劉躍進不是韓勝利放跑的;韓勝利也在找他;但任保良認為,劉躍進當廚子的時候,與這個韓勝利過從甚密,韓勝利是個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劉躍進人本老實,就是跟他學壞的;給食堂買菜的時候,學會了做手腳;後來發展成,公然偷嚴格家的東西;韓勝利對這事也負有責任。全忘了劉躍進並沒偷東西,瞿莉那包,劉躍進是撿的。任保良又認為,既然韓、劉是一種人,鼠有鼠道,賊有賊心,韓勝利肯定比他更能猜透劉躍進的心事,更能摸得清劉躍進的去向。全不知韓勝利也不知劉躍進是咋想的。八天前,知道他丟了個包;剛才在曹哥鴨棚,知道他又撿了個包;到了建築工地,才知道劉躍進失蹤了;知道的還沒有任保良多。但被任保良逼著,韓勝利蹲在地上想了半天,突然說:

“我知

道他藏在哪兒。”

任保良一陣驚喜:

“帶我去,抓住他,給你一千塊錢。”

聽說任保良給錢,韓勝利又吃了一驚。一千塊錢不算什麽,曹哥那裏,找到劉躍進,消除的債務是一萬六千塊;但因為一個劉躍進,開始四處有人給他送錢,令韓勝利沒有想到。當初劉躍進欠他三千三百塊錢,加上利息,三千六百塊錢,他天天找劉躍進,隻要回二百;沒想到劉躍進一失蹤,三千四百塊錢之外,開始有人給他送錢。失蹤的劉躍進,倒給他帶來了財運。也算禍兮福焉。這比偷東西合算多了。同時知道,失蹤的劉躍進,已不是他認識的劉躍進;過去劉躍進是隻蝦米,現在變成了一條大魚。蝦米變魚並不是因為劉躍進,而是因為他撿那個包。自己偷東西這麽多年,咋就撿不著這種包呢?接著又動了心思,既然劉躍進是條大魚,就不能輕易送人;一千塊錢,打不動韓勝利;韓勝利又做出為難的樣子說:

“我也就是這麽一說,找到找不到,還難說呢。”

死活不去。任保良看出韓勝利在掉腰子,又往上漲了一千塊錢。韓勝利還是不去。任保良又懷疑韓勝利真是那麽一說,並不知道劉躍進的去向,在這裏詐錢。韓勝利抬腿要走,任保良又擔心他真的知道,便不放他去;把這情況,打電話告訴了嚴格。嚴格把這情況又告訴了老藺。老藺倒重視這個情況,要跟這人見上一麵。嚴格便讓司機小白,來接任保良和韓勝利,徑直把他們拉到了“老齊茶室”。先在車裏待了半個小時,小白接了一個電話,便把他們帶進茶室。韓勝利和任保良,都是頭一回來喝茶的地方。待拉開一雅間門,小白回去了,韓勝利看到裏麵坐著兩個人。這倆人韓勝利都不認識,一個胖,一個瘦,都戴眼鏡;從穿戴,知是上等人。任保良似認識其中那位瘦子,指著韓勝利對那人說:

“嚴總,就是他,一開始說知道,後來說不知道,我看他欠揍!”

又說:

“幾天前,他還天天來找劉躍進。”

又說:

“劉躍進過去不偷東西,自從接觸他,就學壞了。”

韓勝利馬上跟任保良急了:

“你認錯人了吧?劉躍進偷不偷東西,我不知道,我從來不偷東西。”

任保良也火了:

“咦,你們河南人中,誰不知道你是個賊?你不偷東西,咋被人打了?”

兩人戧在一起。嚴格止住任保良:

“你回去吧,沒你事了。”

把人帶到,自己反倒出局了,任保良有些尷尬。但嚴格說讓他走,他又不敢不走;磨磨蹭蹭,出了雅間,還不死心,又扭頭說:

“嚴總,那工程款……”

嚴格皺了皺眉:

“下個星期,準打給你。”

任保良才走了。這時戴眼鏡的胖子招呼韓勝利,讓他坐在他的身邊,和藹地問:

“你跟劉躍進是好朋友?”

韓勝利頭一回到這種環境,手腳有些無處放。但他聽出,這倆人也在找劉躍進;心裏算出,這是第五撥找劉躍進的。而且他們是上等人。看來這事兒更大了。看來劉躍進不但是條大魚,還是頭鯊魚。事兒小韓勝利不怕,事兒一大,韓勝利反倒害怕了。本來能找到劉躍進,現在往後縮了。韓勝利開始裝傻:

“你們別聽任保良胡說,我跟劉躍進熟是熟,但不是朋友,是仇人,他欠我錢。”

那胖子笑了:

“仇人好哇,找起仇人,比找朋友起勁。”

韓勝利一愣,沒想到這人有話在這裏等著他。韓勝利明白,自己說不過人家。隻好說:

“劉躍進躲在哪裏,真不跟我商量。”

那胖子沒理這茬兒,徑直說:

“找到他,把一包偷回來,隻要包裏的東西齊全,給你兩萬塊錢。”

兩萬塊錢,又比曹哥銷債的一萬六千塊錢要多。但第三回有人給錢,韓勝利就不敢要了。不敢要不單是怕事兒越鬧越大,引火燒身;而是收人錢,就要替人消災;他怕應下這事,找不到劉躍進;雖然想著劉躍進會躲在哪裏,但並不敢料定;應下不該應的話,拿了不該拿的錢,回頭都要付出血的代價;就像在魏公村偷了不該偷的東西一樣;在這上頭,韓勝利是有教訓的。比這些更重要的是,尋找劉躍進,一開始他是為了曹哥;曹哥既給他消了災,找到劉躍進,還會給他銷債;曹哥鴨棚裏的人,對韓勝利來說,比這幾撥人更不好惹;這就不單是錢的事了;他不敢一女許兩家。但話趕到這兒了,當著這倆人的麵,韓勝利又不敢說不找;麵前這倆人,也不像好惹的;他便想出一個退路:

“找是可以找,按道上的規矩,得先交一萬定金。”

韓勝利以為他們會拒絕,過去素不相識,今天頭一回見麵,擔心韓勝利騙他們;他們一拒絕,就給韓勝利一個脫身的借口;沒想到那個叫嚴總的瘦子,馬上拿過提包,從裏邊掏出一遝整錢,扔給了韓勝利:

“兩天偷回來,除了補另一萬,再給你一萬獎金。”

韓勝利傻了。過去傻是欠人錢,如欠新疆人的錢;現在傻是人給錢。欠人錢讓人騎虎難下,誰知人給錢也會讓人騎虎難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