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躍進欠韓勝利三千六百塊錢。劉躍進欠這錢,也是吃喝醉的虧。四十歲之前,劉躍進從無自言自語過,過了四十歲,常常一個人說話。在廚房切著菜,在街上走著路,或一天忙完,要脫衣睡覺了,突然對自個兒說了一句什麽。過後一想,想起的,全是過去的爛糟事;說的,全是對這爛糟事懊悔的話;好事從不自言自語。近幾個月,劉躍進常對自個兒說的一句話是:

“再不能喝了。”

仨月前,在集貿市場賣豬脖子的老黃的女兒結婚。老黃除了賣豬脖子,還賣豬心、豬肺、豬大腸等下水。別的肉販子賣的是肉,兼賣豬脖子和下水;老黃不賣肉,專賣豬脖子和下水;所以他賣的豬脖子和下水比別人便宜。劉躍進固定到老黃攤上買豬脖子,天長日久,兩人成了朋友。劉躍進買過豬脖子,再自作主張,提溜幾條豬大腸,放到自個兒三輪車上,老黃也不計較。有時買過豬脖子,提溜過豬大腸,劉躍進還不走,坐下跟老黃扯些別的,老黃也應承。老黃女兒結婚,劉躍進去隨了份禮,坐在婚宴上吃酒。吃著喝著,吃沒多吃,又喝大了。挨劉躍進坐著的,是在集貿市場賣雞脖子的吳老三的媳婦。劉躍進平日買雞脖子,固定的也是吳老三的攤子。吳老三和老黃一樣,不賣雞肉,專賣雞脖子和雞架子。到吳老三攤上買雞脖子,劉躍進常與吳老三媳婦開玩笑。吳老三和他媳婦都是東北人,東北女人易滿胸,劉躍進:

“看,又漲了,又該吃了。”

吳老三媳婦:

“叫娘啊,叫娘就讓你吃。”

吳老三在一旁捋雞脖子,笑笑,也不搭言。現在劉躍進和吳老三老婆坐在一起,吃著喝著,兩人又開玩笑。一開始劉躍進隻是動嘴,待喝醉了,忘了帶腦子,話到處,劉躍進手也到了,摸了吳老三媳婦滿胸一下。吳老三媳婦並無在意,還彎腰“嘀嘀”笑,吳老三在對麵不幹了。如果沒喝多,吳老三也不會在意;現在吳老三也喝大了,就跟劉躍進急了,隔著桌子,抄起一盤子菜,扣到劉躍進臉上。劉躍進如果沒喝多,自知理虧,不敢還手;喝多了,忘了自己是誰,撥拉掉臉上的菜,端起桌上一盆雞脖子湯,潑了吳老三一頭一身。吳老三大怒,抄起一把老黃的殺豬刀,跳過桌子,要殺劉躍進

,倒把劉躍進的酒嚇醒了。眾人拉住吳老三。誰知越拉,吳老三越來勁:

“別攔我,誰攔有誰,我忍了不是一兩天了!”

鬧到半下午,最後在老黃的調停下,雙方討價還價,劉躍進賠吳老三三千六百塊錢,算是“豬手費”;劉躍進身上錢不夠,同鄉韓勝利現去銀行,從韓勝利卡上取來三千三,講好三分利,借給劉躍進;湊夠三千六,交給吳老三,一場風波才罷。摸了一把胸,而且喝醉了,啥感覺沒有,出了三千六;半夜,劉躍進的酒徹底醒了,先是懊悔,接著又氣吳老三:

“跟‘雞’睡一覺,才八十;這摸了一下非關鍵部位,三千六;把你妹妹搭上,也不該這麽貴呀?”

接著又氣賣豬脖子豬下水的老黃,因三千六是他說和的:

“看我喝醉了,也跟著趁火打劫,是人嗎?”

從此買豬脖子和雞脖子,都換了攤子。與吳老三和老黃的事了結過,劉躍進與韓勝利的麻煩開始了。當時跟韓勝利借錢時,講好三分利,三天還;如今三個月過去了,劉躍進沒還一分錢。欠債不還,要麽因為沒錢,要麽有錢就是不還。劉躍進說是前者,韓勝利認為是後者。打過幾次嘴仗,紅過幾次臉,韓勝利搖頭:

“好人不能做,一做好人,朋友就成了仇人。”

既然成了仇人,韓勝利就拉下臉子,一開始一個禮拜一催賬,現在天天晚上來要。劉躍進也改了說法,不說不還,也不說沒錢,隻是說:

“錢有,在任保良那裏;他拖工錢,你讓我搶去呀?”

或者:

“你找任保良去,他給我錢,我就還你錢。”

韓勝利哭笑不得:

“你把事說亂了,你欠我錢,咋改我找任保良了呢?”

這天韓勝利又來了,不過不是晚上,是中午。韓勝利平日愛穿西服,西服是從工地旁邊的夜市地攤上買的,或三十,或二十,皆是來路不明的二手貨;這天他沒穿西服,穿一件白汗衫,汗衫上有血,褲腿上也有血,頭上還纏著繃帶。劉躍進正在工地食堂賣飯,食堂裏擁擠著幾百號民工,在敲飯盒。韓勝利不似平日商量著要賬,而是擠過這些打飯的人,到賣飯的窗口喊:

“劉躍進,

今兒不還錢,我跟你拚了!”

劉躍進看他渾身是血,慌了:

“今兒唱的哪一出呀,還化了裝。”

任保良的外甥女葉靚穎在旁邊打米飯,劉躍進把菜勺交給葉靚穎,轉出廚房,好說歹說,把韓勝利拉到食堂後身,把他捺坐在一堆盤條上,接著與他並排坐在一起。劉躍進:

“就這點兒錢,當眾喧嘩,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

韓勝利抖著身上的血汗衫:

“因為你,我被打了。”

劉躍進:

“誰呀?”

韓勝利:

“誰你甭管,我也欠著人錢呢。”

又瞪了劉躍進一眼:

“我得跟人學,我要錢就是錢,人家要錢是要命。”

劉躍進知道韓勝利常在街上偷東西,猜他犯了事,被人打了。韓勝利指著頭上的繃帶:

“到醫院縫了八針,一百七,也算你的。”

劉躍進點著一支煙,這時話拐了彎:

“勝利,做人做事,咱不能絕情。你想想,八年前,在老家,你被你後娘趕出來那回,天上下著雪,風跟刀子似的,是誰把你領回家,吃了一碗熱湯麵?”

韓勝利:

“論起這事,我該給你叫聲叔,但這事被你說過八百遍了,早過勁兒了。叔,咱閑言少敘,我也被人逼得緊,還錢。”

劉躍進:

“真沒有,再容我幾天。”

韓勝利這時看看左右,戳戳屁股下的盤條:

“工地上有的是盤條和電纜,夜裏你弄出來一些,咱爺兒倆的事就算了了。”

劉躍進看不懂韓勝利一身血的含義,但霍地站了起來:

“勝利,你整天幹些啥,我管不著,但我眼下還不想當賊。”

看韓勝利又要急,劉躍進也急了:

“把我惹急了,就不是偷的事了,也叫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韓勝利喊道:

“要錢沒錢,偷又不偷,你到底想咋?”

這時一群吃過飯的民工從牆角轉來,劉躍進抓住韓勝利的手,低下聲來:

“三天,再給我三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