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躍進過了四十歲,除了開始自言自語,還悟出一條道理,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說得起話的人,一種是說不起話的人。說不起話的人,說了不該說的話,就把自個兒繞進去了。話是人說的,為了一句話,能把人繞死。像劉躍進,有些事說得起話,譬如今兒中午工地食堂吃啥,蘿卜燉白菜,或是白菜燉蘿卜,加不加豬脖子肉,加多少,可以做主;就像當年的洛水監獄,中午犯人吃啥,他舅舅牛得草可以做主一樣。但出了工地食堂,就像牛得草出了洛水監獄,就說不起話了。說了也沒用。話沒用沒啥,說了過頭話,事後又得承擔這話的後果,事就大了;如果承擔得起沒啥,你又承擔不起,因這承擔不起又會節外生枝,事情就嚴重了。但過頭話都是痛快話,人激動起來愛說。

劉躍進有個兒子叫劉鵬舉,現在老家縣城上高中。為了這個兒子,劉躍進說過一句過頭話。當時說著很痛快,說過之後,這話就變成了一座山,讓劉躍進整整背了六年,把腰都壓彎了。不是為了這個兒子,劉躍進做人也不會這麽賴,身上明明有錢,故意欠著韓勝利不還。四十歲之前,劉躍進是個爽快人。四十歲之後,劉躍進常常自言自語的另一句話是:

“我咋變成現在這樣了呢?”

六年前,劉躍進與老婆離了婚。劉躍進的老婆叫黃曉慶。離婚前,劉躍進在縣城一家叫“祥記”的餐館當廚子,做紅案,也做白案。當了一年廚子,看準機會,求了老板,又把老婆黃曉慶引來,在前廳端菜抹桌子。劉躍進當廚子,一個月掙七百塊錢;黃曉慶端菜抹桌子,一個月掙三百塊錢。洛水縣城西關有一個釀酒廠,老板叫李更生。劉躍進跟李更生是小學同學。當時班上五十六個人,數李更生窩囊。兩個同學打完架,吃虧那人,可以再找李更生踹上兩腳出氣。大家都踹,劉躍進也踹過。李更生個頭又高,外號“傻大個”。沒想到這個傻大個,三十年後,成了“太平洋釀造公司”的總經理。雖是一河南縣城的小酒廠,每天除了生產“小雞蹦”,還生產“茅台”。“小雞蹦”兩塊五一瓶,“茅台”三百八一瓶。當年的窩囊廢,三十年後,膽子長大了。這天李更生跟幾個朋友來“祥記”吃飯,聽說端菜的服務員是劉躍進的老婆,便把劉躍進從廚房揪出來,與他們一起喝酒。席間說些閑話,李更生的朋友問,大嫂在這裏,一月掙多少錢?劉躍進說三百,李更生馬上說,到我酒廠裏裝“茅台”,一個月給她六百。天上掉下個餡餅,劉躍進和端菜的黃曉慶自然滿心歡喜。李更生指著劉躍進:

“不為別的,為你小時候踹過我。”

大家都笑。第二天,黃曉慶便離開“祥記”,到“太平洋釀造公司”裝酒。第二年春天,黃曉慶又不裝酒了,到了酒廠推銷部,常跟李更生到全國各地賣酒。賣酒有提成,黃曉慶一個月,能掙到一千五百塊錢,比劉躍進當廚子掙得還多。劉躍進以為是傻大個對同學的關照,見了李更生,還拉著他的手說:

“對哥好,哥知道,都在心裏。”

但滿縣城都在傳,李更生和黃曉

慶好上了。滿縣城的人都知道了,就劉躍進一個人蒙在鼓裏。“太平洋釀造公司”有一個門衛叫張小民,張小民是李更生表姐家的孩子,因為這層關係,才能看大門。這年冬至晚上,李更生在外喝酒。從晚上喝到深夜,喝醉了,開車回酒廠;張小民這天同學聚會,也喝了二兩,在保安室睡著了。李更生叫門,裏麵無人應。這時天上飄起了雪花;李更生喝過酒,風一吹,身上一陣陣打戰。李更生又叫,還無人應。李更生扒大門跳進去,一腳踹開保安室,抄起桌上的木棒;這根木棒,張小民值班時,掛在腰間,類似警棍;李更生趁著酒勁,對**的張小民一頓棒打。早年的傻大個,現在已習慣打人。揮棒時,又將床頭一麵鏡子打碎了,玻璃紛落,一塊玻璃,將張小民臉上劃了一道長口子。看張小民出了血,李更生還不依不饒,照他的血臉又啐了一口:

“媽拉個×,養你,還不如養一條狗!”

扔下棒子,走了。打張小民,罵張小民,張小民都能忍。半個月後,張小民臉上的傷也好了,但留下一道疤。這疤在左臉正中。因為這道疤,他女朋友跟他吹了,張小民就急了。這天中午,劉躍進正在“祥記”後廚炒菜,張小民跑進廚房,趴到劉躍進耳朵上,悄悄說了幾句話。劉躍進放下炒勺,跟張小民風風火火跑到“太平洋釀造公司”,一腳踹開李更生的辦公室,在辦公室裏間**,將李更生和黃曉慶拿了個正著。兩人都光著身子。劉躍進上去就打李更生。李更生挨了兩下,沒動;後來被打急了,也撲過來與劉躍進打。張小民見打了起來,跑了。黃曉慶沒勸架,也穿上衣服走了。兩人一場架打下來,穿著衣服的劉躍進,竟沒打過光著身子的李更生。現在的李更生,真不是當年的傻大個了。李更生把劉躍進打了一頓,還光著屁股蹲在椅子上抽煙:

“事兒就是這麽個事兒,你告我去吧!”

老婆被人搞了,捉奸又被人打了,一場窩心事,轉眼間成了笑話。當天,這笑話傳遍了縣城。像李更生當年在學校是窩囊廢一樣,劉躍進現在也成了窩囊廢。上小學窩囊不被人笑,老婆被人搞了就是真窩囊。第二天一早,劉躍進帶著一幫親戚,重回“太平洋釀造公司”找李更生。但李更生帶著黃曉慶,早到海南賣酒去了。劉躍進見不著人,帶人闖到車間,將一車間的酒瓶子全打碎了,“茅台”酒流了一地。打過,劉躍進並沒有解氣,腦子倒成了空白。夜裏躺在**,他費解的不是老婆跟人好了,好了一年自個兒竟蒙在鼓裏,而是兩個人到底因為什麽好上的。老婆跟李更生好,劉躍進還能想通,可以說她嫌貧愛富;李更生與黃曉慶好,到底又圖啥呢?黃曉慶長得並不好看,細眯眼,瘦臉,鼻窩裏還有一撮雀斑,人也三十多了,劉躍進都沒覺出她好,李更生哪裏找不著女人,非要跟她好呢?純粹為了敗壞劉躍進嗎?就為上小學踹過他幾腳嗎?當時踹他的同學多了,現在都娶了老婆,個個搞去,搞得過來嗎?出了這事,劉躍進隻是窩心;這道理搞不明白,劉躍進會憋死。自個兒想不明白,劉躍進便去問他信得過的朋友。

他信得過的朋友,莫過於在“祥記”旁邊支了個攤子打火燒的老齊。問過,老齊翻著爐上的火燒,用油手搔著頭說:

“我也正納悶兒呢。”

又問其他他信得過的人,沒有一人能說通這理兒,倒是覺得劉躍進有些異常,離精神失常已經不遠了。但劉躍進心裏明白,他比不出這事還正常。最後,他幹脆誰也不問了,直接給李更生打電話。李更生帶著黃曉慶,已從海南島到了廣州,又從廣州到了上海,從上海到了西安,這電話是在西安接的。李更生一開始不接電話,後來接了;以為劉躍進要說別的,見是問這個,倒也一愣;但也不遮著掩著,說:

“不圖黃曉慶別的,就圖她個腰,一把能掐住。”

劉躍進的腦袋,“轟”的一聲炸了。自個兒跟黃曉慶過了十三年,竟沒覺出她的腰,這腰與別的腰的不同。這一腰撞得,比老婆讓人搞了,還讓劉躍進擰巴。這腰他沒發現,李更生發現了;因為這腰,劉躍進成了錯的,李更生和黃曉慶倒是對的。放下電話,劉躍進活了四十二年,所有的日子都變了顏色。但這話無法對打火燒的老齊說,也無法對別的朋友說。一說,這事又轉成了另一個笑話。

劉躍進喝酒自此始。而且一喝就醉。醉前和醉後是兩個人。醉了沒啥,醉了挺高興的,把一切都忘了;第二天上午醒來,突然傷心想哭。哭也哭不出來,坐那兒呆想。想著想著,突然想自殺。自殺不是因為出事,也不是因為這理兒,而是這理兒把劉躍進擰巴過去,擰巴不回來了。過去聽說別人自殺,感到很可怕;現在自個兒想自殺,覺得是一種解脫。自殺的方式很多,或喝農藥,或拿刀子割脈,或跳河,或觸電,劉躍進獨想上吊。一想到上吊,整個脖子都癢癢的;想著繩子接觸脖子,脖子是甜的。有時夜裏睡覺,劉躍進還在夢裏喊:

“人呢,給我繩子呀。”

自殺雖好,劉躍進最後沒有自殺。沒有自殺不是因為劉躍進想著好做不到,而是因為劉躍進有一個兒子。黃曉慶出事之後,也牽涉到兒子。兒子當時都十二歲了;大家由黃曉慶的現在,開始懷疑她的過去;大家都說,這兒子是不是劉躍進的,也難說。劉躍進拉著兒子,進了縣醫院,倆人一塊兒做了DNA。結果是:倆人是父子。三個月後,劉躍進與黃曉慶離婚。離婚時,黃曉慶也想要兒子,劉躍進說,寧肯把兒子一棒子打死,也不會給她。黃曉慶自知理虧,也沒堅持,隻是說:

“你養也成,我每月給你撫養費。”

劉躍進正在氣頭上,衝口說了一句:

“人騷,錢也騷。俺爺倆兒拉棍要飯,也不要這騷錢。”

當時說得痛快,在鄉裏開離婚證的老胡都給劉躍進蹺大拇指;但當時過了嘴癮,六年下來,劉躍進才知道自個兒吃了大虧。為這話,他把自個兒繞進去了,把腰都累彎了。同時又覺得自個兒前後矛盾。既然知道對方錢騷,離婚之前,與李更生了結此事,劉躍進卻提出讓李更生賠償六萬塊錢。錢就是錢,無所謂騷不騷。對錢,劉躍進說了過頭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