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雲盞一時怔怔然, 心裏猶如翻江倒海般的難受。

他看師雲琢這般由雲端墜入泥淖,竟比他自己遭受千人指摘萬人唾罵還要心痛悲傷。最要命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麽去安慰。

繞是他平日裏巧舌如簧, 擅隨機應變, 可再周到完備的說辭在這滔天的災厄的跟前也變得如隔靴搔癢, 無濟於事。

秦雲盞張了張嘴,最終能做的唯有傾身過去抱住了他的師兄。

他是有很多話想要問,想要去求證, 可在眼下這一刻, 他隻想給師雲琢撐起一座避風的港灣。

就像從前無數次師雲琢替自己做的那樣。

須臾間,一片赤光傾天。

秦雲盞猛地抬起頭,他錯愕的看見,從那皇城之中湧出了血色的浪潮!

像是捅破了蒼穹的豁口, 血浪飛流直下三千尺, 奔騰**!席卷天地!秦雲盞目眥欲裂, 他看見這粘稠的血色之中漂浮裹挾著無數的殘肢斷骨,霎時間就至跟前!

“師——”

他剛想出聲,口鼻中就被極衝的腥臭味道堵塞,血浪一個拍擊而下將他們二人衝散了, 師雲琢的身影頃刻消失在跟前。

“師兄!!師兄!!!”

秦雲盞想要嘶聲呐喊, 然而他被血浪淹沒了,顛簸浮沉, 無依無靠,慌亂中, 他竭力的想要摸索著什麽, 一件物事隨著浪湧迫近過來, 幾次撞到秦雲盞的掌心, 最終被他一把抓住!

“錚”

劍芒激射!將赤色的血海生生撕開一條口子!

秦雲盞浴血而出!朝光淨在他手中金光璀璨,而後他手一鬆,朝光淨竟主動降至他腳下,為他禦乘。

禦劍之術秦雲盞可是從來沒有學習過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在這混沌血海中摸到朝光淨的。隻是這把傳聞中的清高神劍突然間變得這麽狗腿,為他所驅使,他不僅不能理解,心底還忐忑不安的厲害。

不知道師雲琢若看見了這一幕,會是一幅什麽樣的表情。

眼下卻並不是感慨這些的時候,秦雲盞站在高處張望,滿城血浪橫湧,不見師雲琢的影子。

本命劍與劍主無論如何也不該分開,難不成師雲琢出了什麽事?!

這個揣測叫秦雲盞不敢深想下去,他的心髒狂跳不安,不由自主的握住了拳頭,唇角也被咬的發白。

“師兄!!!!”他放聲大吼,聲音在皇城上方回**不休,“師兄你在哪裏啊!!!!”

他背對著聳立的皇城,卻未見一道鬼氣森然的影子自皇城中徐徐升起,像是一滴暈開在水中的墨汁,化開極嶙峋詭異的形態。

漸漸地,它化成了一個身著玄袍頭帶金赤冕旒的老者的形象。

遠遠瞧去,這老者生的英武貴重,不怒自威,可偏偏雙足部分不見正常結構,唯有黑氣繚繞,金池冕旒後方的雙眼亦沒有眼白,像是兩汪暈開來的墨。

他忽而又化作一股黑霧,衝向了秦雲盞!

秦雲盞覺察有異,剛要回眸,卻為時已晚!

那團黑氣呼嘯著穿過了他的身體!

秦雲盞猛地一怔。

像是將他的五髒六腑悉數浸透掏空,黑色的霧於秦雲盞身周悄然彌散,又朝著同一個方向流湧,於他背後再次匯聚成人形。

老者負手而“立”,冷然望著這全身僵硬的少年,唇角上揚,含著一縷陰森的笑。

——沒有哪怕一個活人能逃過陰氣侵蝕,此時怕是五髒六腑皆枯萎,人也該氣絕了。

然而下一刻,他卻在秦雲盞的體內看到了一團蒼青色的光。

那團光澄淨,明亮又耀眼,它像是一顆心髒,閃爍跳躍著,卻顯得十分桀驁,以至於將圓潤的光影拉出了或長或短的尖銳光弧!

那些繚繞的陰黑之氣四下逃竄躲避,很快就消散殆盡!

秦雲盞低下頭。

他仿佛看不見那一團蒼色的光,朝著自己的胸口看了一眼,露出了詫異的表情,隨後在自己的胸腹處一通**。

“什麽東西竄過去了”他吸氣道“可涼死我了。”

老者“”

他一張本就詭異可怖的麵孔在少年的這一句不經意的感慨之下變得愈發的猙獰怨毒,猛然間他高舉起雙手,青黑色的五指變得長如鋼叉,蜷曲成爪!再次朝著秦雲盞撲了過去!

秦雲盞隻覺得足下的朝光淨劇烈一顫,朝著一旁疾掠!

他不擅禦劍之術,站在這細細長長的劍上就像在走平衡木一樣,光要站穩就已經很困難了,這一下突兀的挪動,他直接就從朝光淨傷摔了下去。

“救命——”秦雲盞短促的大呼,卻感覺滾滾森寒殺意於頭頂騰衝而過!他呆了兩秒,足下一實,朝光淨又穩穩當當的抵在了他足下,將他托舉,堪堪懸在血海狂潮的上方幾寸處。

“喔!”秦雲盞驚魂甫定,艱難站直,垂首又驚又喜道“謝謝你了朝光淨!你果真是把絕世好劍!”

鬼影再次撲了個空,在半空中翻滾懸停,徐緩轉身。

“朝光淨”他的聲音粗嘎尖利,不似人聲,又充斥著難以置信。

這一次,秦雲盞看清了他的模樣。

“你是個什麽東西!”他齜牙咧嘴,額角**,嫌惡之色快溢出來。

老者像是沒聽見他說的話,嘶聲道“雲琢的朝光淨”

“雲琢?!”秦雲盞眸光一凜,頓時收斂了所有戲謔的神色,沉聲道“你認識我師兄?!”

“師雲琢師雲琢”老者像是沒聽見他說話,突然仰天狂笑,恨恨然道“我的好兒子!!!”

這份怨懟譏誚濃烈徹骨,仿佛師雲琢做了什麽滔天罪孽十惡不赦之事,秦雲盞卻驀地回想起了方才師雲琢痛苦不堪的樣子,就平白生出一股子的惱火來。

“他天生地養,哪兒來的什麽父親!你且死你的去!莫來挨他!”

老者猛地佝僂了脖子,雷霆震怒,“你既與他同流,就該與我禦熙國同葬!!!”

“???”

秦雲盞瞬間頭皮發麻。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這處幻景中會莫名其妙的跳出這個發瘋的鬼老頭來,還四處遷怒,隻是他如今手中無劍,唯一的劍在他腳下,足下是深淵血海。

真真是身陷囹圄,進退不得。

騰騰黑霧突然在他那老者身側層層分裂,數十道鬼影桀桀厲笑,襲麵而來!秦雲盞瞳孔驟縮,就在他以為自己要被對方如破布般撕成碎片之時!有人從天而降,擋在了他的麵前!

師雲琢並指捏訣,劍意虛影在他跟前寸寸分化,鏗鏘結印,迅速閉合,形成了一麵圓形的巨大屏障!金色的劍芒像是綻放的花瓣,以他的手為心,徐徐的旋轉!

秦雲盞被這瑰麗壯觀的景象所震懾,有一個聲音在他的心底咆哮

這就是洞虛印的力量!!比世上最堅固的戰壕長城更加堅不可摧!

朝光淨還在他們的腳下,無器結印!更是印訣中的最高境界!

黑霧撞擊在上麵發出金鐵之聲,悉數被彈開,劍意自師雲琢的指尖凝練,以他為核心噴薄嘯散,無限膨脹!他已人劍合一,此時此刻他便是劍之本身,他的魂靈可以化出千上萬的劍之分影!

秦雲盞眼睜睜的看見下方的無垠血海在劍影下退潮般的消失了,地麵露出了它本來的樣子。

師雲琢短暫的驅使朝光淨降落,將秦雲盞放回地上

在重新看見他的那一刻,秦雲盞的心有放回到實處,可此時見他又有要孤身離開的意思,秦雲盞隻恨自己沒有與他並肩作戰的本事。

“師兄!”他一把抓住了師雲琢的袖子,急聲道“我”

他一時間竟然語塞了,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麽好。

他知道,自己想要表達的是“你不要走”。

師雲琢再次離開他的視線,這讓他感到害怕;他甚至有一種,哪怕他們不用去打敗對麵的這群鬼東西,哪怕他們走為上策,尋一處安全的地方躲一躲,隻要師雲琢還好好的在他眼前存在,就夠了的念頭。

即便他知道,劍修在麵對險境時應當不畏生死。

師雲琢看了他一眼,像是猜到了他下麵要說的話。

男人沒有說話,隻是伸出一隻手去,托住了秦雲盞的下頜,像是安撫小動物一般,以拇指摩挲了幾下他的臉頰,“雲盞,別擔心。”

而後,他吐出幾個字眼,宛若在說服自己,釋然而堅定

“你是真實。”

秦雲盞的眼眸一顫,像是盈了水。

下一秒師雲琢提劍縱身而起。

“鐺”

金色的劍光與澎湃的黑霧對撞,直教天地變色,秦雲盞不得不以手遮目。

萬道劍芒以千鈞之力斬入霧中,師雲琢迫至那老者跟前,眼神雪亮如刀。

“逆子!!”禦熙國主狂怒咆哮,嗓音可怖不似人聲,它背後的鬼氣暴漲,狂湧翻騰,形成了幾能蓋過天地的帷幕,將劍芒層層纏繞包裹,其中隱有萬鬼哭嚎,“我送你去桃山關修行,是叫你忘恩負義,屠我禦熙千萬國民的嗎!!!”

“那我母親嫁你,為你生兒育女,是叫你有朝一日食她入腹,又懸她首級,以保你禦熙國上下代代永昌嗎!!”師雲琢厲聲道。

他的臉孔扭曲,眼中血絲蔓延。

“這是我禦熙國千百年流傳下來的天規至法!鮮麝為聖,隻有被食入腹中,她們的魂靈才可踏入東洲仙島!不然就是死無歸處!”禦熙國主吼道“也隻有食他們入腹,禦熙國眾方能百病不生,延年益壽!”

“荒誕!!這些都是你自以為是的謊言,你不過是欺那些那些女子無知!!以權勢逼迫!!!”師雲琢咬牙道。

“逼迫?她們無一不是心甘情願的。”禦熙國主冷笑道“不信,你可以去看你母親死前的表情——”

“你閉嘴!!!”師雲琢嘶吼出聲。

“你不敢看,是因為你心裏知道我所說的都是正確的!”禦熙國國主大笑起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既是禦熙人,就當入鄉隨俗!我們禦熙國隻吃國中每年七月初七降生的女子,她們是媽祖娘娘降賜的鮮麝,獻祭是她們無上的尊榮,我們會給她們賦以最崇高的榮譽,將她們的頭顱精心裝點供萬代敬仰!”

“不要拿這些,作為你們傷天害理草菅人命的借口!”師雲琢道。

“我們傷天害理,草菅人命?雲琢,禦熙國不曾傷害過任何一個外鄉人。”禦熙國主道“謹遵鄉俗,世世代代皆是如此!和睦且順遂!倒是你!!害死了我二十萬無辜民眾!!滿手血腥!!師雲琢,沒有禦熙國和我,何來你的存在!你以為你修了幾日道法,就能站在老天的立場上來審判芸芸眾生!!世有百態,存在即合理!!你憑什麽置喙!!又有什麽資格摧毀我禦熙國的百年基業!!你不過是為了你自己的私心!!拿什麽仁義道德來粉飾太平!”

師雲琢麵無血色。

這麽多年來,他不敢與他人說起自己的身世,說起禦熙國的那些秘辛。

一來,他不想與那些食人的怪物一塊兒被視為同族,二來,他也不想聽見那些論調。

這是他多年來聽到過的最多的論調。

說他忘本,說他心狠殘忍,說他自以為是天道理法,強行幹預已經和平存在了千百年的事情。

再不合理,似乎也隻是禦熙國自己的事他的一個主觀的決策,卻造成了一個國度的覆滅,是小題大做,是多此一舉。

他也曾在無數個黑夜裏自我詰問和動搖,可無論他怎麽遭受指摘,他的潛意識裏始終隱約覺得,自己做的沒有錯。

除去那一次無論重來多少次,他都會做一樣的選擇。

隻是旁人不懂。

而這世間真正能與他站在同一立場的,便也隻有那個人

師雲琢握劍的手激顫,心底微微發苦。

一如夢中的斷劍那是他怎麽也抓不住的虛妄念想,又如何能在這現世真正尋覓呢?

忽然間,他的耳畔炸開了霹靂雷霆般的咒罵。

“我去你媽的!!去你媽的聽見沒!!”秦雲盞在下方直跳腳,顯然是聽見了他們的對話,他指天誓日般的高舉著手,正歇斯底裏的咒罵著禦熙國的國主。

“你有那些七月七出生的女子看過世間女子一生真正該有的樣子嗎!!你給過她們選擇嗎!!!你沒有!!!你壓根就不給她們選擇!!那憑什麽就覺得這些一定是她們心甘情願要的!!!你都沒把她們當人!!還談什麽和睦順遂!!!”他怒吼道“存在即合理?我呸!!你那分明叫封建糟粕,封建糟粕該存在嗎?哈!我告訴你!!昔日就算我師兄不曾屠戮你二十萬餘孽!往後也會有千人萬人代他行事!!不要問為什麽,問就是所有的封建糟粕都應該在曆史的變革中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