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雲盞的聲音吼到沙啞。

他離得遙遠, 這些話卻依舊一字不落的悉數落入師雲琢的耳中,像是一支銀色的小錘,猛然間敲響了他混沌思緒中的一排鍾缶。

清音如浪, 師雲琢忽有茅塞頓開、醍醐灌頂之感。

“是了,你狹隘無知, 在偷換概念。”他一字一句道“你說我自詡為上蒼審判芸芸眾生, 那你何嚐不是自詡為這禦熙國中的天神, 肆意擺布她人!你不跳出禦熙國是因為你知道,你的這些規矩法則在神州大陸之上根本無法得到認同和延續, 錯就是錯!!我等修習道法, 明心立義,為的就是肅清爾等這般禍亂世間還自以為是公道的人!”

“放肆!!!你被外人蒙了心!!逆子!!”

半空中,黑霧如怒龍般朝著秦雲盞直衝而去,萬千鬼影尖叫著揮舞著可怖的利爪似是要將他碎屍萬段,卻在中途被師雲琢的劍影斬斷,破碎的混沌鬼氣分散墜落,像是下了一場極髒極渾濁的雨,在地上砸下一個又一個的坑洞, 塊塊腐蝕!

男人的長發亂舞, 素色的衣袍烈烈, 厲聲堅定道“師順, 你的對手是我!!”

“你以為你能打敗我嗎!”師順須臾間化作萬傾陰雲嘯入長空, 霎時間電閃雷鳴,整個皇城地動山搖,“在這裏!你以為你能戰勝的了我???”

“這是你我之間的事。”師雲琢的牙關不經意鎖緊, 帶了一絲狠厲, “我不會再讓任何一個人, 因為我的過失而死去。”

秦雲盞東躲西藏勉強避過了那些駭人的鬼氣,他從一處屋簷下探出頭來,隻覺得這老鬼厲害的有些不像話。

就好像師雲琢有多厲害,這老鬼就能有多厲害,雙方纏鬥,分庭抗禮,誰也不能壓下誰一頭。

他正驚疑不定,忽然間,他在耳畔聽見了一縷帶著回音的女聲。

那聲音忽近忽遠,震顫扭曲,好半天秦雲盞才勉強聽清,對方在喊

“雲盞!雲盞!”

秦雲盞猛地回過頭去張望。

“紅姐?!”他難以置信道“紅姐?!是你嗎!你在哪兒!”

“你別亂看!”祁紅藥的聲音急促凝重“這裏已經不是純粹的符之鏡了,是心魔幻境!”

“什麽什麽?你說清楚些!我聽不明白!!”秦雲盞道。

“沒時間跟你詳盡解釋!心魔萬事隨宿主,他們就像是麵對麵的鏡子,宿主強則心魔強,所以你們想要在心魔幻境中依靠本領取勝是全然不可能的事情。”祁紅藥罵道。

“說著不詳盡解釋,這解釋的不挺形象生動地嘛!”秦雲盞一緊張就要說白爛話,“紅姐紅姐博學的姐姐!”

祁紅藥“”

秦雲盞舉一反三的沉思道“那這麽看來這是在我師兄的心魔幻境裏了,難怪對手如此強勁!天翻地覆啊簡直是!”

“你先閉上你的小嘴!”祁紅藥罵道。

秦雲盞“”

“此處靈力幹擾依舊強盛,能打通這條傳訊通道已經很不容易了!我們初步打算就借住這個豁口,將幻境撕開!”祁紅藥斬釘截鐵道“你莫要讓師雲琢的心魔發現,否則他將這唯一的一處疏漏點摧毀,你們倆這後半輩子就等著留在裏頭頤養天年吧!”

“還真不見的是頤養天年啊。”秦雲盞看著這激烈猶如盤古開天辟地之景,喃喃道,“所以我現在要怎麽做?”

“沿著你麵前的這條路,一直往東!”

“東?東是哪?”秦雲盞伸頭伸腦。

“你別跟他說東西南北!說上下左右!”鳳襄的聲音在那頭乍響,時高時低的插嘴,“這裏頭山能上天海能懸浮,說方位有什麽意義啊!”

“閉嘴啊你,用不著你在旁邊說風涼話!墳挖完了嗎?”祁紅藥怒聲道。

“”

“我也不知道你那兒東是個什麽方位,但是我知道艮水位在西方。”祁紅藥說。

“你可以解釋的再通俗一點兒紅姐。”秦雲盞費解道。

“”祁紅藥麻了,半晌道“那你看哪麵出水源,江河湖海,泉眼井坑所在,哪麵就是西。”

“水源”秦雲盞陷入了沉思。

他忽而想起方才那血海之水天上來,是在那處皇城的方向。

那是不是意味著,那裏就是西,背麵則是東?

“往東,然後呢?”秦雲盞掉頭就跑。

“你往東,尋找鏡麵之物!”祁紅藥說。

“鏡麵鏡麵”秦雲盞一路小跑,而後在一處黃銅所製的公示欄跟前停下了腳步。

這告示欄上如今什麽張榜也無,明晃晃的迎著他的臉,而後,那臉逐漸變成了祁紅藥的模樣。

“紅姐!”秦雲盞狂喜道。

“雲盞,我喊三二一!”祁紅藥也十分驚喜,克製道“你就撞過來,我能帶你回到現世!”

“好!”秦雲盞用力點頭。

祁紅藥;“三——二——”

秦雲盞“等等!!”

他陡然間掐斷了祁紅藥的號令,急聲道“我去喊我師兄!!”

“不行!”祁紅藥道“師雲琢與他的心魔意念相通,你告知師雲琢,不就等同於告訴心魔出口位置所在了嗎?”

“那怎麽辦!”秦雲盞呆了呆,齜牙咧嘴道“我出去了,我師兄不就一個人孤立無援了嗎?他要怎麽脫身?”

祁紅藥憋了半天,“好問題。”

秦雲盞“???”

祁紅藥抬手扶額,“要命,怎麽忘了這茬。”

“不行,我師兄不走,我怎麽能一個人走!”秦雲盞道。

話音未落,祁紅藥在銅鏡上的形象一陣扭曲,好半天才再次逐漸顯影,女人顯然沒那麽淡定了,頗有些束手無策,急切道

“顧不了那麽多了!我能力有限,維持不了這出口太久,能救一個是一個!你先出來,師雲琢的問題,我們再一起想辦法!”

“不。”秦雲盞果斷搖頭“我要與我師兄共進退!”

“你!你這孩子怎麽是個死腦筋!”祁紅藥罵道。

“不。”秦雲盞說“我師兄需要我”

他豁然回首,天穹已然是漆黑一片,陰雲逼仄,幾乎要與大地閉合,唯有金色的劍光潛龍般在其中穿梭不定。

師雲琢之所以會生出這樣大的心魔幻境,毫無疑問是因為他還沒有邁過這道坎。

這件事放到任何人身上都不可能輕而易舉的揭過,秦雲盞想,絕大部分人大抵都會選擇視而不見,畢竟事不關己,大可高高掛起。可師雲琢不行,他是個道德責任感太強的人,大義滅親是必然的選擇。

但與此同時,他的道德感也會一遍遍的迫使他拷問自己,讓他的一顆心便的瘡痍滿布,極度脆弱。

師雲琢需要人告訴他,他所做的事是絕對正確的,他不需要為此而感到毫厘的惋惜之情。

秦雲盞有一種感覺,他現在就扮演著這樣一個人,他是師雲琢的支撐力量。

所以他不能走,他一走,師雲琢大概會很快隕落。

“秦雲盞!”祁紅藥在喊他的名字。

“紅姐,你別這麽快交卷。”秦雲盞喃喃道“再給你十分鍾,想想別的解法。”

祁紅藥“!!!”

秦雲盞頭也不回的掉頭回奔。

“師兄!!!!”他邊跑邊大聲吼道“無論你說什麽做什麽!!雲盞永遠跟你站在一邊!!!你別害怕——!!!”

他話未說完,腳下的大地塌陷了,深淵像是怪獸的巨口朝他緩緩張開,秦雲盞死死的抓住一處樁子,他低頭,看到了熊熊燃燒的紅蓮業火。無數焦黑的死人骨在其中緊緊的摟抱著,他們在慘叫,在絕望的朝天深處嶙峋的手。

“四皇子你好狠的心”

“給我們陪葬,給我們陪葬”

“好燙啊!好燙啊!!!”

秦雲盞的手幾乎要抓不住,師雲琢自高處禦劍而下,秦雲盞看見師雲琢,二話不說跳了過去,他差點兒沒能在朝光淨上站住,索性勾住了師雲琢的脖子。

兩人須臾間貼的極盡。

秦雲盞微微昂起頭,入目是師雲琢焦急的臉龐。

兩道輕柔的吐息落在彼此的臉上,像是在無聲的訴說著衷腸,秦雲盞忽然感覺到了極致的心安。

他好像總是躲在師雲琢的羽翼之下。

可這樣他不快活。

他不想再讓師雲琢一個人去麵對危險。

“師兄,你麵對的是你的陳瘡爛疤,你強他也強,這麽下去不是辦法。”他將對方的脖子摟的更緊了些,低聲道“你敢不敢跟我賭一把?”

師雲琢凝望著他的眼。

“我若說我不敢呢?”

“有何不敢?”秦雲盞說“師兄,你怕我有事,我又何嚐不是怕你有事?左不過無法兩全,不如,帶上我一起!”說罷,他垂袖握住了師雲琢的手腕,朝光淨長嘯而起,不再抵於他們二人足下,而是落到了師雲琢的手中。

“我與你兄弟齊心,一起破這心魔幻境!”

沒了禦劍之力,雙雲二人開始在深淵中急墜,渺如滄海一粟,落向那吃人的地獄紅蓮之火!

然而他們的臉上卻半分怯懼也無。

逆著灼熱的狂風烈焰,秦雲盞握住了師雲琢的手。這一刻,他感覺身體裏的那個意識蘇醒了,正在興奮與狂舞,他與師雲琢共同執劍,借著朝光淨,朝著業火深處狠狠的斬出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