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雲盞很有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本事, 裘難聽聞此,臉色就變得極難看。更何況這四個年輕人,有三個都不是懸鏡門中人, 此刻卻豪氣幹雲,將“多管閑事”四字發揮的淋漓盡致,不可謂不礙眼。
“不自量力,憑你們四個, 還不夠我塞牙縫!”裘難怒罵道, 雙手高舉。
他早已過了需要依靠法器繪符的境界, 此刻手指如筆,掌風如墨,以萬物為紙, 符意鋪天蓋地。
祁紅藥的牙關一寸寸咬緊,呼吸急促。
千鈞一發的時候,她忽然回身,在自己與秦雲盞等一行人之間化下了一道割裂的赤痕。
霎時間符意如平地起高樓,將秦雲盞等一行人掀翻在地, 隔絕於外。
“此乃我懸鏡門中事!也是我疏忽之過!當由我一力承擔!不必牽累諸位!!”祁紅藥大聲道。
“紅姐!!”秦雲盞手忙腳亂的爬起,怒吼道。
狂風將祁紅藥的長發吹的獵獵飛舞, 她手執喜喪刻迎著裘難而上, 裘難於高空中俯視於她,眼底盛著一份異於常人的凶狠與冷冽。
“臭丫頭”他狠狠的低語道:“都是因為你少梧才會那般對我我就算殺你一萬次也難解心頭隻恨。”
他雙手驟然一合, 四麵的符意隨著他的動作飛速收攏, 像是四堵幕天席地的巨牆, 要將祁紅藥碾死於其中!
電光石火間, 另一道靈澈如風的符意灌入其中, 旋轉膨脹, 匯聚了草木江河之氣,以四兩撥千斤之勢卸去了裘難剛烈如火的殺伐符意,祁紅藥隻覺得身上那宛若骨裂般的劇痛得到了緩解,她一回首,看見一人,欣喜如狂道:“師尊!!!”
此話一出,場上眾人皆是精神一振,順勢看去,隻見一中年符修從天而降,他發冠高束,著藍色水合袍,眉目清俊,溫文爾雅,正是在波斯傳道問教的藺少梧!
二十餘年前,懸鏡門宗主更替之時遭遇大禍,新繼位的宗主在宗主之位上屁股都還沒坐熱,就被發了狂的裘難抓住,折磨致死,以至於整個懸鏡門上下人心動**,群龍無首,岌岌可危。
在此危急關頭,二十餘歲的藺少梧臨危受命,艱難挑起了宗門大梁,屆時裘難立誓要成為懸鏡門的新一任宗主,對競爭對手可謂是下手不留情,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藺少梧被迫以元嬰之身對抗已然是大乘境的裘難。
這一場對決在陰陽魚眼上方的符之鏡衝持續了近兩年的時間,於修真之人而言,時間當如白駒過隙,兩年並不算什麽,但所有人都覺得藺少梧此去難回,性命垂危,不再抱任何希望。
卻在某一日,藺少梧活著出來了,他進去時是元嬰之身,出來時卻已洞虛,他拂袖揮筆將那處大洞天符之鏡封閉,對全宗門宣告,裘難亡故。
自此,他成了懸鏡門的新任宗主。
全懸鏡門上下都如獲新生,歡慶安寧之日的到來,相反,成了眾望所歸萬眾矚目的新東家的藺少梧卻變得鬱鬱寡歡。
而後他外出巡遊,再歸來時已是大乘境,同時他帶回了一個美麗的紅眉少女,那少女隨身攜帶著一把銀赤相間的筆,也是一個符修。
與藺少梧的性情截然相反,這少女的性子極板正剛烈,不苟言笑,叫人疏於千裏之外。藺少梧待她卻極好,將門內事務幾乎是無一疏漏的全然交付給了她,這少女也不負所托,將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條。
懸鏡門中諸弟子對藺少梧的評價褒貶不一。
從一個符修的角度而言,藺少梧無疑是厲害的,也是慈悲的,但從一個宗主的角度而言,他卻似乎沒有太多的野心,因此這二十年來,懸鏡門在扶玉仙盟裏隻能算是無功無過,相比飛速拓張自己疆域的鳴鼎劍宗,懸鏡門自是失了一大截。
沒有人去懷疑二十餘年前,那陰陽魚眼上方的大洞天裏,藺少梧與裘難究竟發生了什麽,也沒有人會去質疑裘難的下場,更加沒有人能預料到今日之事。
藺少梧身後還跟著一個人,居然是消失良久的柳吟川,他看起來表情極凝重關切,沉聲道:“少梧兄,你宗門叛徒裘難為非作歹至此,懸鏡門如今已到生死存亡的大劫關頭,你可不能坐視不管!”
“多謝柳兄引路。”藺少梧短促的頷首致意,他飛快的轉頭,昂首對上了懸浮於高處的裘難。
同為大乘境符修,藺少梧的出現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針,瞬間穩住了場上的局勢,那些被裘難玩弄的半死不活的懸鏡門弟子們一個個都像是看到了救世主一般喜極而泣了,有的幹脆放心大膽的暈了過去。
而另一處,裘難正頂著劉章的皮囊。
一時間,藺少梧竟沒有立刻說出話來,盯著裘難的瞳孔收縮了一瞬,有些能被稱之為是悲傷的情緒滿溢上來。
場上除卻符意對撞引起的嘯然風聲,寂靜的有些可怕。
許久,藺少梧才低聲道:“師兄,你竟自降身份,墮落到要走奪舍這條路了嗎?”
秦雲盞微微一怔。
“師兄。”他扭頭對師雲琢道:“我為什麽覺得,藺少梧對於裘難還活著這件事絲毫也不意外呢?”
“你的感覺沒有錯。”師雲琢低聲道。
“非但如此,我還覺得裘難對紅姐格外有偏見。”秦雲盞捏著下巴沉吟說:“他們三人之間莫不是發生過什麽?”
此話一出,旁邊兒一直保持緘默的鳳襄與石鳶齊刷刷的扭過頭來。
“這三人之間怎麽看也差了點兒輩分吧!”鳳襄咋舌道:“能發生什麽?”
“不管發生什麽感覺好像,都不太合適。”石鳶喃喃道。
“有種背德感。”鳳襄犀利點評。
師雲琢在一旁聽麻了,翻了個大白眼。
“知道不合適你們倆還是這種眼神?”他無語道:“好奇,興奮,在發光。”
“人之初,性八卦!”鳳襄說。
“嗬,三字經可以是原著,也可以是原告。”秦雲盞說。
鳳襄忽而倒吸了一口涼氣,幽怨道:“說起來當初你們師兄弟兩個人聽我跟宋鯉那檔子事兒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種心態?”
雙雲宛若心有靈犀般猛地就把頭擰開了,各自裝作無事發生的四下看看風景。
鳳襄:“”
那廂,藺少梧斷喝一聲,“紅藥,來我身邊!”
祁紅藥的傷其實不算輕,隻是她向來是個脊梁骨硬的,輕易不叫痛,因此即便渾身的經絡肺腑都在靈力的傾軋之下劇痛難忍,她也不曾彎下腰背分毫,除卻唇角有血,麵色蒼白以外,她行路的姿態依舊高傲。
沒有人能看得出來,若藺少梧晚到一步,她就會在裘難的手下血脈爆裂而亡。
她艱難的行至藺少梧身邊,頷首道:“師尊”
“你受累了,紅藥。”藺少梧望她一眼,輕輕歎息,並指點在她眉心。
他的指尖瑩瑩發亮,竟是將自己的修為渡了過去。
那廂,裘難在高處眼睜睜看著,整個人的情緒如浪潮拍案,再難遏製。
“藺少梧你不直接對我動手,是故意要叫我看到這些嗎!”他的呼吸一起一伏越發劇烈,幾乎是在放聲怒吼道:“這丫頭如今居然都坐上了掌教之位!!!你待她!當真是極好的啊!”
“師兄,不得妄語。”藺少梧的聲音沉靜端和,似是在克製。
“怎麽?都這麽多年下來了,你這個人對於‘喜好’二字還是這麽難以宣之於口嗎?”裘難冷笑道。
“我視紅藥如女,她也確實替我不遺餘力的守住這懸鏡門,她做掌教是實至名歸,非你所想的那般。”藺少梧闔眸道:“師兄,你也明白,修真之人講究六根清淨——”
“你放屁!!!什麽六根清淨!!你當初怎麽不同我說這四個字!!!”裘難咆哮出聲:“你假仁假義多年!!陰險狡詐!!騙取我的真情信任!我如今不人不鬼,你卻坐享其成!!安然在這懸鏡門中接受萬眾敬仰!!!叫我如何能忍!!!我今日不血洗懸鏡門!!!將這姓祁的丫頭剝皮抽筋!!!我便不是裘難!!”
說罷,狂風大作,裘難瘋了一般的外泄著自己的滔天符意,竟像是要將這懸鏡門北山山頭**平一般!天際層雲湍湧,雷暴一道一道的劈向地麵。
大乘境已接近半仙,在他麵前,眾人都渺若螻蟻,隻能四下驚叫奔逃。一時間整個山頭像是現世地獄一般光怪陸離。
藺少梧的長眉軒起,他昂首低語道:“紅藥,是為師的錯。”
祁紅藥微有茫然道:“師尊?你在說什麽?”
“二十年前,是我心軟,沒能下得去手,隻以大洞天困住你裘師伯,留了他一條性命。”藺少梧以虎口撐住額際,聲音有一絲不易覺察的顫抖道。
“師尊你——”祁紅藥瞠目,被他的這番話驚到短暫失語。
“是我對自己太過自信了,才致使今日的這副局麵,裘難將自己變成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整個懸鏡門受創,宗廟傾覆。”藺少梧苦笑一聲,“甚至連累了旁人丟了性命。”
“師尊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啊!”祁紅藥顫聲道。
“這就是你比我強的地方了,你的心智一向是堅韌成熟的。”藺少梧說:“紅藥,我沒有看錯你,你才是個可造之材,而非像我這般,無心無力,還被人推上宗主之位”
“宗主您究竟在說什麽啊?”祁紅藥呆住了,她伸手一把抓住了藺少梧的袖子,“沒有您,我還隻是個鄉野間的小散修,是您帶我上了招搖山,帶我走上一條修仙的正軌,您是眾望所歸的一派之長,是我們的啟明星,門中弟子們還在指望著您呢——”
“我當初被推上這個位置的時候,也不過是元嬰境界。”藺少梧卻似乎並不打算再與她做過多的解釋,隻沒頭沒尾的感慨:“你如今竟是元嬰了,真好。”
祁紅藥豁然怔住。
“你還有一點比我強的在於,你身邊還有這許多朋友在支持著你。”藺少梧回眸掃了一眼不遠處始終不曾走遠的秦雲盞一人,冷不丁笑了起來,他忽然拋出一物,“紅藥,接著!”
祁紅藥連忙伸手接過。
她定睛一瞧,徹底呆住了——那竟是懸鏡門的掌門令牌!
“師尊!!——”祁紅藥失聲驚呼。
然而藺少梧已經不在原處,他飛身急掠出去。
在他的手下劃出了吞天噬地的符之鏡入口,將裘難層層包圍!藺少梧斬釘截鐵道:
“師兄,是我對不住你,這些恩怨終究是你我兩人之間的事!我欠你的,今日都會還給你!”
那廂,裘難的麵色大變。
“誰要你還!!!藺少梧!!!你瘋了!!!”他聲嘶力竭的吼道:“符之鑰呢!!!你把符之鑰留下!!!”
下方,祁紅藥也不顧一切的奔將過來,她不比外行人,清晰無比的看見藺少梧竟將符之鑰混入了那雜亂無章的符意線條之中,摧毀了,這是要製造出一個絕無出入口的死境!
“師尊!!!”她歇斯底裏的大吼。
“師兄,事到如今,我再向你發誓,恐怕你也不會信,畢竟你對我所有的信任和寵溺都已經在二十年的那場對戰之中消耗殆盡了吧?”藺少梧的語調宛轉下去,卻帶著一絲決然,他如一尾魚般縱躍一撲,將裘難按進了那符之鏡的入口,符意織成繁瑣堅固的鐐銬,生生禁錮住了裘難的掙紮反擊,“可我還是想要說,我並沒有向師祖出賣你分毫,你對我說的那些話,我都一直珍藏在心底我也並不想當這個宗主,沒有人知道在這個位置上高處不勝寒有多寂寞,相比之下,與你永生永世封於洞天之中,興許還是更好的結局!”
裘難目眥欲裂,他說不出是悲傷還是狂怒,甚至有幾分懊悔情緒,此刻隻能死死的掐住對方的脖子:“藺少梧!!!!”
藺少梧沒有推開他,蒼白的臉上逐漸浮現出了真切的笑意,“師兄,你說的沒錯,六根清淨終究是謊言啊。”